几乎是同一时刻,卫尚安的眼前忽然闪现出又一个虚像,一道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巨硕雷电从天而落,几乎将整个人间一分为二。卫尚安瞬间意识到,这就应该是“九阙归一阵”最具威力的一击。而落雷的地点正是玄寿现在站立的地方。
所以当卫尚安察觉到玄寿有要溜之大吉的意图时,急得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将体内所有残余的灵力灌注至鹰扬内,令鹰扬化成了前所未见的巨阙,飞身向玄寿的腰部刺了过去。
剑柄上的老鹰双眸中闪烁着灼灼金光,鹰喙发出的声音完全是愤怒的咆哮,剑压化成了千针万刃,夹带着猎猎劲风袭至玄寿背后。玄寿听到动静,转身一看,不禁被卫尚安身上破釜沉舟般的士气震慑,一时间竟是忘记了闪避。
“啊……”
玄寿的惨叫声还未及传出老风池的地界,一道照亮了半个人间的惊雷就从空中劈了下来。“!”的一声巨响,震动的气浪将老风池周围所有布阵的大部分仙魔推出了半里多地,离着最近的那些肝胆破裂,当场死亡。
镜后从远处望着老风池的冲天大火,惊惶得无言以对。就算站在一里远的地方,她都能感受到汹涌的热浪滚滚而至,只需待上喝口茶的功夫便会汗湿重衫,想来那火光的中心足够熔化任何东西……
这场火烧了足足十二个时辰,将人间大部分的江河都蒸发殆尽。镜后牵挂着阵中的卫尚安,见火势有变小的趋势后,连忙靠近想要一看究竟。
老风池内火焰渐渐汇拢到一起,形成个足够二十人环抱的火球后,徐徐上升。等到赤红的火球变成一个金盘挂于万里长空之际,暖意拂面,光明终于重返大地。
镜后不顾众人反对,踏着依旧灼热的焦土,四下顺找着卫尚安的身影。虽然她心知,在这样的烈焰下就算是她自己也难以幸免,但她还是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哪怕要刨开每一寸土地,哪怕是只能找到些残碎的灰烬,她也要寻出些关于卫尚安的东西来。
所以,当镜后见到安然躺在地上的卫尚安时,竟仲愣到不顾形象地长大了嘴,却喉头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窝里不断翻涌的泪珠不受控制地落下,滴溅在地上后瞬间化作一缕白烟。
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下,镜后像是发疯般,跌跌撞撞奔到卫尚安的身边,一把将昏迷不醒的他搂到了怀里,“卫尚安,卫尚安,你醒醒,醒醒啊……”
在镜后连声呼唤中,卫尚安的眼球转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见到脸上挂着泪珠却欣喜若狂的镜后,卫尚安忍不住轻轻皱眉,用嘶哑不堪的嗓子问道:“卫……离呢?”
听见卫尚安这样问,镜后不免有些诧异,“卫离?他不是在青花山等你吗?”
“不……是。”卫尚安吃力地摇摇头,“我方才……见到他,在白光……里,他好像……好像……很伤心……”
卫尚安的话令镜后更加迷糊。但因为在外围把守着“九阙归一阵”,她可以断言在玄寿出现之后,没有任何活的生物进入过老风池。所以镜后不由认为,可能是因为战斗太过凶险,以至于卫尚安出现了幻觉。
看着卫尚安的眼神逐渐涣散,镜后柔声安慰道:“别乱想了,卫离在家里等你。我这就送你回去。好好闭上眼休息。要是让他见到你这样狼狈,还不知该心痛成什么样呐!”
镜后的劝慰抚平了卫尚安心中的不安,在阖上双眼的同时,他的心中不断回荡着一个声音:当雷电落下,周遭被刺目的白光吞噬的瞬间,那个由金色萤火构成的人影绝对不是卫离;卫离从没在自己面前落泪,所以那个悲伤欲绝的人影绝对不是卫离;卫离最怕寂寞,从来舍不得离开自己,所以那个一闪而逝,连一点痕迹都不能留下的人影对绝不是卫离。
卫离在家,在等他回去。所以他一定要回家,一定要……
尾声
童墨伸出手探向前方,指尖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看似空无一物地方却有着他难以逾越的壁垒。咫尺天涯,如此的距离又岂止是自己走到大门的两三步?
“怎么,他还设着结界,不肯出来见你?”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童墨纷乱的思绪。
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是谁,童墨落寞转身,见到一身便装的镜后正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眉宇间掩不住担忧和失望。
“嗯,已经三个月了,山上的青花开了又谢。可他却……”言及此处,童墨抿住了双唇,不忍再说。
从卫尚安从重伤昏迷中清醒后,所有人都期望事情不会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事与愿违的是,当卫尚安得知卫离彻底消失在世上时,整个人竟痛苦到全身抽搐,所有的伤口再度迸裂出血,惨白的脸上双唇紧闭,喉头滚动却不肯吐出一个字来。
镜后迈上一步,和童墨比肩而立,低低的叹息令童墨的心绪更为烦躁。
“哎,这孩子,就算他把自己一辈子都困在结界里,又能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注定无法挽回,他这样折磨自己,旁人看了岂不是又添愁虑!”
“呵呵。”童墨苦涩一笑,在明朗的初夏里竟让人感到了深秋的萧瑟,“我想,不管我们如何烦恼,如何担心,只怕是他都顾不上了。以他现在的能力,除非能坦然面对卫离离开的事实,撤掉结界自己走出来。否则还真有可能一辈子都守着这间宅子不出来。”
镜后听童墨如是说,眼光落到了童墨的腰间。在他的腰上挂着个金色的铃铛。因为铃身裂成了两半,再也发不出悦耳的声响。但童墨仍是将它当成了至宝,始终不离其身。
想到这铃铛曾经蕴含的秘密,镜后忍不住喃喃自语道:“想来卫离是估计到他难以接受这件事,才会在铃铛里下了咒语吧。只可惜……”
“只可惜卫离仍旧低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位置。这世上已经没有一种法术能令他忘记卫离,就算卫离本人也做不到。”
见童墨神情坦荡地说出这等话来,镜后不由一愣。她在童墨的脸上审视许久,带着试探的口吻问道:“你很不甘心是吗?如果不是当年卫离的小人之举,只怕这一切都会不同。”
童墨的视线痴缠着熟悉的宅子,微微摇头,“不,你错了。原本我以为等他取回了上一世的记忆,想起了我和他从前的情分,就算还会因卫离而伤,心中的痛楚总是会淡去些。但事实摆在眼前,让我不得不相信,事情早就不是我期望的那样。
“当年的焜烨可以为我献出生命,这一世的卫尚安却已将卫离刻入了生命。卫离一走,他便去了半条命,只怕剩下的那半条也只是为了思念卫离而存在。所以,虽然我一败涂地却是心服口服。”
镜后听童墨似乎已经放下了对卫尚安的感情,心中不由一动,她小心翼翼观察了童墨一会儿,试探道:“如果我说,我可能有方法找回卫离,你,会怎么想?”
“你说什么?”童墨的声音陡然拔高几分,心中的惊诧一露无疑。
镜后从怀里取出本薄薄的书册,看封面微微泛黄,连书角也有些卷翘,应该是年代久远且没有妥善保管所致。
“这本是初代辰帝留下的手札,里面记载了些逆天的法术以及当初辰帝与武君联手,如何封印狗妖的战事。因为此书里记载的法术太过凶险,被列为了禁书而长期束之高阁,要不是这次狗妖突然来袭,仙宫倒塌,有人从残垣断壁内找到了这书,我都快忘记它了。
“昨天我随手翻了翻,发现里面记载着如何将别的灵魂转入凡人躯体的方法,只是这需要强大的灵力作为媒介,而且被法术反噬的可能性也很高。我想八成当初卫离就是用了这个方法救了焜烨。我知道狗妖以前是被封印在日落的隅谷之内,结界的中心放置的正是承源珠。而之前你曾提到,卫离说过他自己是半颗承源珠所幻化而成。所以我在想,那里是不是还能找到些承源珠的蛛丝马迹,让卫离能够重回他的身边。”
发现镜后将书抵到了自己的手边,童魔半低着头,轻声问道:“为什么给我?”
镜后见童魔没有接手的意思,便直接牵过他的手,放入掌心,“取回记忆后,小安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这一次,我想让你做决定。”
童魔情不自禁地抚摸着书的封面,唇角含笑,眸中却满溢着悲凉和无奈,“我第一次看见焜烨的时候,他正在吹笛。一曲未完,天上有五彩祥云汇聚,虹霓双呈远挂峰顶,林间百鸟和鸣,群兽伏地跪拜,错季花卉竞相吐蕊争艳,映衬着白衣无垢的焜烨,让我毕生难忘。你说,那支曲子,这一世,我还有机会再听一次吗?”
镜后没有答话,只是默默转身,走下了青花山。即便不用亲眼看见,镜后也猜到了童魔的决定。以这三人的性格,总要有人退出。作为旁观者,唯一能做的就是给退出者留出个不被打搅的空间,好让他慢慢舔舐伤口。
一年,十年,百年……伤再深,痛再猛,碾碎成末,燃烧化灰,撒上土,垒上砖,便再也看不见,谁也碰不到。
如此就好,如此甚好,如此最好!
* * *
青花山的前峰上有座年逾五百年的古刹,名曰定心寺。寺外青瓦白墙,翠鸟清啼,碧竹遮霞,苍柏环绕。寺内有金身佛像一座,人称承源大师。虽不知此佛出身来历,但却有求必应,远近闻名。四里八乡的善男信女都喜欢上这里来跪拜。寺院门口的青石台阶因为被踩得太多,已经整修过不下十次。
照理说,青花山前面如此热闹,后山也应是熙攘不休。但几乎所有来寺庙里进香的人都知道,青花山的后山去不得。一来那里没有什么可以拾阶而上的道路,二来后山的山势比较奇怪,不管怎么走,都到不了半山腰,只是在山脚下打转。
有人曾试着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两条腿都走细了,到头来发现自己呆的地方离着半山腰还有几丈远。目视可及之处却是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岸。打那之后,香客们之间便开始流出一种传闻,后山里住着神仙,因为不喜凡人打搅,便设下了结障,以图清净……
月明星稀,秋风习习。微凉如水的夜晚,鸟歇虫眠,山中寂寥无声,悠然恬静。童墨在大门口支上了一方几案,摆放好杯盘箸碟,从宅子里抱出一个泥封的坛子放在地上。随后慢慢踱步至空地边的崖壁,举目向西边眺望。
“哇,你都准备好了啊!”一个磬鸣玉击的声音突然从醉人的夜色中响起,打断了童墨的思绪。童墨微笑着转身,柔声道:“你迟到了三天,我还以为你今年不会来了呐!”
“嘻嘻,我怎么可能不来?不过是些琐事耽搁了。”雪姬狐望着那个泥封的坛子,情不自禁地伸出丁香小舌,舔了舔双唇,“岂不说答应了人家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就说你这‘千杯不醉’吧,我可是天天都惦念着,就盼着今日能够一醉方休。先别说这个,听我吹曲吧,看看是不是有进步?”
雪姬狐说着从怀里抽出了一管玉笛,抵着唇瓣吹了起来。瞬间,如流水潺潺似莺啼嘤嘤的乐音充盈了整个空地,跳跃的音律在银色的月辉下飞舞,一不小心被晚风吹散后又聚集到另一处,嬉笑打闹。
当最后一个乐音从笛间溢出,雪姬狐有些神情紧张地看着童墨。童墨温柔笑了笑,眸中的晶亮堪比天上银盘,“不错,比去年好了很多。”
虽然得到了赞许,但雪姬狐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的意味,她咬了咬绯唇,心有不甘道:“可惜还是比不上当年那曲,是吗?”
听雪姬狐又一次提了相同的问题,童墨无奈莞尔。他不想说些违心的话,所以便劝道:“你是你,他是他,你又何必执着于此?”
雪姬狐听到童墨如是说,用力摇着头道:“那怎么行。当年我从卫尚安的手里接过曲谱的时候,就下了保证,一定会让你再次听到相同的笛曲。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这一族向来言而有信。今年不行那就再练,还有明年,后年,大后年,反正我们有的是时间。”
见雪姬狐如此坚持,童墨转过身,望着月亮逐渐移动的方位,轻声叹道:“是啊,我们有的是时间。”
感受到童墨无意中流露出的落寞,雪姬狐忍不住在心里幽幽叹息。相比与六百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这名男子时,他的眼角已经蕴下了太多的风霜,原本清澈如雪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深沉。如同被冻结的湖泊,再也激不起任何波澜。
这样的童墨会让人心痛到情不自禁地想要去靠近,想要去触摸。只是,自己没有这样的资格。
“好了,曲子听完,该开坛了吧。”童墨收回视线,自行转开话头。虽然时过境迁,很多伤痕已被岁月抚平,平整得连疤痕都不曾留下。但若不小心碰到当初受伤的地方,似乎还是会隐约泛痛。果然还是自己的修为不够吗?
雪姬狐一听说有酒喝,顿时金色的眸中烁烁放光。她也不和童墨客套,自己拍开了封口,小心翼翼到了一杯出来。刹那间清雅的酒香飘过鼻尖,就连唇齿间都充满了那股香甜的味道。
雪姬狐拿起酒杯,小口呷着,时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惹得童墨一阵大笑,“瞧你那紧张的模样,又不是只让你喝这一杯。放心吧,你的曲子进步了,我的酿酒技术也有所长进。今年出了十坛好酒,足够我们痛饮到天明的。”
“太好了,来,干杯!”
当冰冷晨露滴落到的脸颊上,被“千杯不醉”放倒而呼呼大睡的雪姬狐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直起身来深深伸了个懒腰。一低头,见到童墨仍是酣睡未醒,雪姬狐蹑手蹑脚地取过滑落到一边的长衫,替童墨轻轻盖上,随后便离开了青花山。
今天是青花镇一月一度的集市,自从定心寺被民间誉为第一禅院之后,青花镇更为繁华。别说是主街上人头攒动,就连一些小巷里也支上了摊位,吃用俱全,好不热闹。
雪姬狐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不时被路边的小玩意儿所吸引。见到有售卖发簪梳子的摊位,她立刻挤了过去。就在她举着两个银簪犹豫不决时,心头突然冒出了奇怪的感觉,似乎背后正有什么熟人经过。
于是,她立刻放下东西回到道路的中央,向四处眺望。纷乱的背影交叠出现,风中不期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对话声。
“小安……梨花膏……很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