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忽然来访,真是稀奇,难不成是为了他的荆哥儿来讨公道?雪卿有了准备,也并不惧怕,便让人带他进来。书房周围没留人,祝新棠一步迈进来,就见雪卿神清气爽地坐在炕桌那儿,十七八的年纪,嫩得跟水葱一样,这容貌气质,举手投足的风姿绰约,哪是其他人比得上的光景?
"祝大人亲自前来,有何贵干?"
祝新棠知道雪卿非一般之辈,他曾暗里和相爷透过风,不要听他床畔吹风,中了他的陷阱,不料老谋深算如相爷,竟也给他拉拢得顺了毛,还说什么"我倒盼着他在我耳边说句软话儿。"韩雪卿会说软话儿,是胡同里出了名儿的,传说甭管多硬气,多倔强的人,总能给他三言两语软了去。如今一看,果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高手!
祝新棠本就书生出身,有一股清高和刚烈。此刻他盯着眼前看似慵懒不屑,实质上阴险卑鄙的角色,遥想当年历历,竟不知从何说起。他坐在桌前的红木椅上,沉着脸,终究不是拐弯抹角的人,说道:"今日来,是有个故事要说给韩老板听。"
雪卿何等智慧,顿时明白这祝新棠怕是一直记着自己呢!倒也不周旋,短短说了一句:"祝大人直说便是,雪卿洗耳恭听。"
祝新棠于是开始讲,当年一穷困书生如何郁郁不得志,街边卖画,筹银子糊口,三年不中,也不曾放弃科举。直到某天,遇见玉人一个,赠他银子,鼓励他上进,此行激他发奋,终一举夺魁高中。本想回馈恩情,却不料心中如水,如何左右逢迎,攀权附贵,利欲熏心,毫无廉耻之心,忠孝之道,夜夜笙歌,只要出得起银子,与之翻云覆雨之人数不胜数!实难与冰清玉洁的当年大相径庭。
"如今,不仅对当年同伴无怜惜之情,还仗势欺人,加害于人,韩雪卿,你叫人好生失望!"
雪卿的手拧着衣裳,骨节青白,心里更是气得七上八下,他从出道到现在,背后自是风风雨雨,可在他面前,还没人说过如此激烈的话,娇纵之心一起,言辞自然口不留情:"祝大人好口才,黑白颠倒,指鹿为马的事,到你嘴里也似乎理所当然!可你倒说说看,你哪只眼睛看见我韩雪卿毫无廉耻,人尽皆夫?凭借道听途说的一面之辞,便亲自来数落我,可是一个朝廷命官应该的行事?实话跟你说,你心里也应该有数,韩雪卿可不是荆哥儿,如今这年华,若想荣华富贵,大不用和人上床睡觉,自有人亲手捧来送我!你怀里抱着陶荆那没人要的,何来颜面勇气,指责我淫荡下流?"
若说争论风月场里的是非,祝新棠自然不是雪卿的对手,他气得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直问道:"纵火之事可是你指使?响云生意日旺,招你嫉妒,便下了这狠手,逼他离开?"
"先不说你的荆哥儿如何厚颜无耻,他不想走,怕是别人怎么折腾,也赶不走这阴魂不散的。单说纵火之事,你往我身上推,便是瞎了眼!什么是真凭实据?你去审审被我赶出门的护院,琉珠是自己上吊,还是给人勒死,套上去的?去年刺伤我的秀才,谁指使他跟踪我,伤害我?我若要置他于死地,还用等到今天?祝大人未免太看得起荆哥儿,瞧不起我雪卿了。"
"你!果然是伶牙俐齿,可惜生错了地方,误用了才华。"
"这就不用大人担心,雪卿我逍遥自在得很,倒比那些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活得真切多了。"
"执迷不悟,冥顽不灵,雪卿,你对不住我当年对你的爱慕之心。"
雪卿这么一听,却是笑了:"哟,祝大人还是留着你的爱慕之心吧!雪卿虽无长处,这爱慕之心还真是不缺!况且从你所言,随便几句挑拨离间的话,便弃雪卿如敝履,你这爱慕之心,还不如那些酒囊饭袋来得实在!雪卿敬而远之才是!"
"你也不用挖苦,我如今心思都在响云身上,自会一生一世对他好,我倒想看看风光如你,爱慕之心江河湖海的,将来下场如何!"
"能不能一生一世对他好,也要过了这一生一世才知道!恐怕雪卿是来不及给你们的恩爱喝彩呢!我的下场?"雪卿笑的有些恶毒,"我将来若是人老珠黄混不下去,也会躲到没人认识的地儿,不会赖在这胡同里不走,丢人现眼!"
祝新棠气得血气涌上脸,赤红一片,本来今日来是为了纵火一事,替响云出口气,不想却给韩雪卿羞辱一番,便知继续下去,无非自取其辱,愤然拂袖而去。刚走到门口,被雪卿叫住,他回头,见雪卿又恢复刚才气定神闲的模样。
"祝大人既然抱了块金砖,当年赠你的银子,连本带利还给雪卿才好!"
虽是口舌上占了上风,并没有消了雪卿心头之气,还来不及找人发火,毕荣派了车轿过来。他如今是轻易不出门,更不会和不熟识的人出去,行踪格外谨慎,但这次车夫是他认识的,又有三郎跟着,在院子里呆的心烦,也想出门走走。车马停在毕荣自己那处院落,三郎扶他下了车,问他要在哪里等。
"跟我进去吧!"雪卿说,他怕毕荣还没赶过来,自己一个人呆着不踏实。
进了正厅,毕荣已经在等他,三郎于是站在院子里,他是雪卿的心腹,一般事都不瞒着他。毕荣见雪卿脸色不好, 怕他太累,拉着他进了后面的耳房,让他坐在炕上歇着。
"今儿个怎的脸色这般差?没按时吃药?"
"吃着呢,是给人气到了。"
"哟,如今哪个还敢气你的?"毕荣逗他,斟了热茶给他暖胃。
雪卿想起祝新棠的事,不禁火冒三丈,但强忍了,"不说也罢,你这时辰叫我来做什么?"
"是有要紧的事与你商量,雪卿,你只管听着,莫要发愁上火!"
雪卿心中一凛,手指不禁捉紧了自己的衣裳,他想,他也许能猜到毕荣所指。毕荣将他的紧张看在眼里,慢慢将他的手指头抠开,握在自己手里,然后果断而镇定地说:"西北叛乱,皇上可能要亲征,我要随君出征。"
这事雪卿多少听到些风声,近来有些客人每次偷偷谈到这个,总是讳莫如深。他低下头,瞬间百转千回,该想的,不该想的,琢磨了个遍。这才缓慢地问毕荣:"你,可是要借这个机会,逃避婚事?"
毕荣没想到自己的深思熟虑的心思,给雪卿这么轻易地洞穿,一时之间,不太想承认,只说:"男儿志在四方,这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我岂能轻易放弃?"
"你心意已决,还和我商量什么?"
"我若立了战功,助皇上剿平西北叛匪,就会加封,会有实权,不用再靠王府的庇荫,雪卿,我毕荣哪怕没了着显赫的姓氏,也可以保护我们的将来,你等我!"
这一去,短则一年半载,长则三年五年,而京城里掌权的必定是相爷。毕荣出征以后,狂风乱蝶不说,光是相爷那里,也够雪卿烦恼。可这些,毕荣是没想到,还是觉得这一切为了所谓将来,都值得呢?雪卿有苦难言,皱眉不语。
毕荣也非能言善辩之辈,明知雪卿这是不爽快,也不知如何缓解,两人闷闷坐了一会儿,雪卿假称有事,便回去了。本来在祝新棠那里生了一肚子气,加上毕荣突然提出这一遭,雪卿五脏六腑烧着了般,又不知如何发泄,直恨得头炸开样地疼起来。
隔日,红地听说雪卿痛骂祝新棠的事,笑得前仰后合,心想这小子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不得他了呢!裴玉亭却是不禁担心,他本就不是锋芒毕露之人,也担心雪卿若如此嚣张下去,怕是也要得罪人的。于是和红地商量着,要不要和他说一说这种事。
红地却不以为然:"这算点儿什么事?都是陶荆那厮自找的!再说,雪卿那小子,也不轻易发脾气,估计这个祝新棠在他心里恐怕不一般,才一时控制不住性子呢!你没事儿别总想教训他的,他现在是当家的了,你当还是那个小孩子?"
"不是教训......你见我教训过谁?"
"不管是什么,他如今主意大着呢,我们说,他也不会听的。我才不当讨人嫌!"
裴玉亭叹息,也无可奈何。雪卿身处的环境,他是了解,有时候性子都是给周遭逼着惯着养出来的,想要改也难。况且,红地说得有道理,在生意场合上,自己确实没有雪卿的能耐。
红地这才想起来,早就差人过去找雪卿,邀他过来吃饭来着,都这会儿了,怎还没见人来?于是叫了人来问。结果,那人回话道:"爷说他身上不爽利,晚上不过来了。"
红地一听,顿时有点不悦。向来雪卿都是主动过来吃饭,他今天也是看在雪卿和祝新棠生了点气,才主动邀他过来,结果他竟是这么不给面子。甚至连个体面的借口都懒得编,让下头的人怎么看自己?
红地脸上挂不住,不禁黑了面,对裴爷酸酸地说:"你看吧!我怎么说的?翅膀硬了,这吃饭也要看他赏脸不赏脸呢!"
裴玉亭苦笑:"你挑他这些做什么?他也是心里有气!"
"有气?"红地冷冷地"嗤"了句,"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们就得看他脸色了!"
裴玉亭欲言又止,隐隐觉得紧迫,依照红地和雪卿的性子,再过几年,恐怕还不知又是怎样的局面,自己若不在,又没个调解的人,到时候如何是好?他第一次对将来的日子,感到忧心忡忡。
隔天三郎和他说,梁爷估计因为昨晚的事情挑礼了,有空过去安抚一下吧!这种事代代都有发生,雪卿也不是存心驳红地的面子,可烦躁起来,又实在无心应酬,只得搪塞说,晚些时候去请安。
毕荣有段时日没来,估计也是为了随君出征的事忙碌,他决定的事,少有人能说动,况且雪卿也不想他将来怨自己一辈子。彭白坊倒是来得勤了,每每都是直接找红地,又或者接他去他们幽会的小院。雪卿看在眼里,自是明白彭白坊此时来,定是有目的,朝中如今乱着呢,谁随君,谁留守,争得面红耳赤,单是偶尔晚上过来寻欢作乐,交头接耳传了些断续的出来,雪卿也大概了解了十之五六,怕是自己先前担忧的,要一一应验了。
这日风大,吹得满天黄沙,红地早早备了车出门。雪卿让三郎去打听这是去了哪儿,不一会儿功夫,三郎回来说,是去了彭大人外面的院子。雪卿心里一整天都不太平,天傍黑,红地刚回来,他就赶了过去。
红地刚换了衣服,在等下头的人烧热洗澡水,见雪卿来了,也没理他,傍炕桌坐着,边喝着茶,边看书。雪卿知道他还在气自己前几天扫他颜面的事,风月场里赚生活的人,面子比心重要,越是卑贱,越爱争那些虚枉的玩艺儿。
雪卿请了安,坐过去,自己辈分小,自然要先低头:"爷,你别和我置气,我那些天是给外头的事气昏了头,不是故意的。"
红地看也没看他,冷笑道:"可别叫我‘爷'了!您老是这么客气叫着,我还真时不时地闹糊涂,真把自己当‘秋海堂'的爷了呢!这要真能说的算也就罢了,到头来,感情就我自己把自己当回事儿,热脸贴人冷屁股,图个什么呀?"
雪卿听了,倒也没气,他想整个儿北京城,尖酸刻薄起来,也没几个能和爷比,他反倒笑了:"爷,您就损我吧!谁让我得罪您了?不过,您不往心里去就好,我真是给他们闹得烦,不该把气撒在您头上,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这饶不饶,就太严重了!您如今八面逢源,要风得风,朝廷上下的大员们,哪个敢不给您颜面?我和裴爷寄人篱下的,还怕您不饶我们呢!"
"爷,雪卿什么样的人,您又不是不清楚,我若是那过河拆桥的狠心货色,您当初也不能把这个买卖交给我。如今我错了,我给您认错,您要是不解恨就打我几下也成!可别这么杠着,雪卿心里难受!"
红地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茶书也推到一边,侧目瞅着他。雪卿大抵是刚沐浴净过身,脸上的皮肤,一掐能出水那么嫩着。他本就生得好,加上这些年,驻颜保养的药一直吃着,若论姿色风采,这北京城的风月场多少年也没出过这样一个玉人儿!红地既为着自己选出这么个出类拔萃的继承人感到自豪,又多少有点酸涩吃味儿。雪卿越是光华照人,越是众星捧月,他越觉得失落,就算他明白一代人一代人,没谁能红到老的道理,轮到自己身上,总还是咯应。况且,雪卿偏又是个心思玲珑,凡事爱拿主意,敢拿主意的人,如今这两年,对红地来说,确实难以适应。
"有些话,我还真不得不先和你说明白。要说裴爷和我如今靠你的庇护,这是实话,我们也不能巴望你还象小时候那么言听计从。可这长幼有分,规矩不能坏,别把我们弄得跟要饭的一样。你如今怎么对我们,将来你收的孩子就如何对你!日后言行,要三思而来,你将这话记在心里。"
红地说着,见雪卿低头不语,突然就是两颗硕大泪珠滚了下来,知道自己这是说得重了,雪卿在自己跟前,终不比外头,脸皮薄得很,不让说的,于是叹着气,拉了雪卿一把,替他揩了揩脸上的泪,继续说:"都说了,这眼泪别说掉就掉,在我这里,你哭我也不心疼!"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雪卿改就是了!" 雪卿说道,心里却难免苦涩地想,若连爷也这般不懂自己,也难怪世上的人有眼无珠,视自己如婊子了!
"你就是嘴巴甜!这心里还不知怎么埋怨我呢!"红地总算露了笑脸 ,"你的立场我不是不懂,可我这么娇纵的人,能吞得下这口气吗?好了,不说这个,你今晚来,也不是专门给我赔不是的吧?"
"看爷说的,这几天我都盘算着怎么讨好您,在您跟前,这赔不是道歉,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得了吧!你呀,还跟我来这套。"红地下地,拧了条手帕,给雪卿擦了擦脸,又给他倒了杯热茶,"你是想知道彭白坊今日找我,聊了什么吧?看你的小样儿,我还能瞧不透你的心思?"
红地说着,起身关了门,如今他院子里清静,没什么杂人来,到是去雪卿那里,想要说点私房体己儿的话,要防之又防。他走回来,坐在雪卿身边,趴在他耳朵上说:"如今朝里争得凶,相爷是一定会留守,可万岁爷未必就放心把北京城都放他一人手里,总是得再找出个人,和他对称着!彭白坊最近就忙这个呢!你在前头,若有机会,和兵部那几个透透风,最近他们见万岁爷见得比谁都勤!还有六爷,他家和万岁爷是自己人,若能提提这事,万岁爷是听得进去的。"
红地说着,看了看雪卿的表情。雪卿心思深,轻易从外表上看不出,他又说:"这事成了,对谁都好!将来毕荣不在京,相爷若为难你,咱们也有个后盾顶着!"
雪卿想了想,突然问道:"爷,您这么提拔彭大人,不怕二爷吃醋?"
"我就是不提拔彭白坊,他也吃醋,要迁就他,我就不用活了。"
"二爷那是疼您,要是不相干的人,谁在乎呀!"
"他要是懂得怎么疼我,我也不用成天求爷爷告奶奶地讨生活了。"红地说着,"一个两个都是那熊德性,六爷可不也为了自己的前程,把你自己个儿扔着北京城了?放眼四处都是虎狼,他倒是放得下心!"
"他是满人,靠祖宗留的姓氏就够他吃一辈子,难得他有这份争功名的心,我也不能扯他后腿。再说,爷您不是和我说了,靠谁不如靠自己,我要是老这么倚靠着他,日后他若离我而去,这可怎么往下活?他爱去就去吧!我才懒得管他。"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红地的洗澡水烧好了,雪卿也不逗留,便借口要去前头看看,走了。刚出院门,三郎就派了人和他说:"今晚前头没什么人,倒是六爷,在您院子里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