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地突然转了身,似乎用手抹了把眼,背对着裴玉亭,说:"吃饭,饿死我了。为了个畜生虐待自己不值得!"
江道远出门办事前,来找他辞行,红地正在气头上,自是不会见。不料,一个多月后,噩耗传来,江道远路上遇上山洪,被塌方的土石压了,随从的人手忙脚乱将他挖出来时,早没气了。传到京城,什么说法都有了,都说这入了冬,哪还有暴雨催山洪的?定是江家的暴富触犯了天庭,这是降报应来了,这塌方就是为了压他江家二爷的!
红地隐约从下人那里听到这些说法,暴跳如雷,吵嚷着:"谁再敢放屁,就撕烂他的嘴,剁了他的舌头!"底下干活的吓得鸦雀无声,都明白如今梁爷是魔障了,张口就是骂人,伸手就动粗,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雪卿也难免惴惴不安。当初得知这消息的时候,他深知瞒不过,在心里揣两天,也想不出好对策,等他去找红地的时候,红地似乎已经知道了,见他走进来,楞楞地瞅着他,道:"他是来讨债的,这个王八蛋,我这辈子,就算给他悔了!"
雪卿不知如何劝慰,见他朝里屋走,跟了过去。整一天都陪着,半步也不敢离开,晚饭以后,裴玉亭似也收到风声,匆忙赶过来。红地见他俩都和守护神一样寸步不离地跟着,不禁心生烦躁。
"你们还怕我为了他寻死啊?他算个什么东西?我梁红地什么时候缺过男人,他死?他早该死了!早死我早清静!"
红地声音尖锐,就和碎玻璃器皿相互剐擦一样,刺得耳膜疼。雪卿之前百般担忧他要伤心欲绝,如今却怎的也没想到,红地竟是怒了!尽管他强做冷静,每一个动作,都藏不住地颤抖。他对江道远的用心,唯裴玉亭最能明白。
江家家大业,人丁兴旺,也少了平常人家的简单和睦,各房各门争权夺利,兄弟叔侄之间并不安生,都在暗地里较劲。这些年,为了江道远在江家立足说了算,红地收买了多少官场的关系,佑佐着江道远外头的生意。
不管红地和谁上过床,不管他多么严厉地教训雪卿不准给人真心,不管他行事多么刁钻刻薄,不管他们两个怎么吵,怎么打......红地心里从头到尾,只装了一个人!如今二爷走得这么意外,让红地如何消受这个结局?
裴玉亭感到心力交瘁,他总是不放心,想搬来红地这里,陪他住几天,不想给红地不留情地拒了:"你当我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娘们儿?都离我远点儿,别碍着我找乐子!"
见他如此蛮横,裴玉亭连忙将雪卿打发了,他怕的是红地上来驴性子,打骂雪卿,闹得两人不愉快。如今雪卿当家了,哪还是伸手就打,张口就骂的娃子?裴玉亭很怕红地的脾气,如今要得罪雪卿的,他现在连撑腰的江道远都没了。
裴爷的心意,也没瞒过雪卿的眼,但他没有点破。这些年,他早领教了红地的脾气,就算有时候真给气到,恨不得和他翻脸,但也总能隐忍得下,毕竟,自己迟早也会有那么一天。翻脸不翻脸,两人这辈子也是给捆在一处了。
几日后,毕荣刚下了朝,随从就传了口信,说雪卿叫他有空过去。自从王府因为两人的关系发过刁难之话,雪卿几乎没有主动找过毕荣,他这人说到底是有些心高气傲的。于是,毕荣稍微整理,换了轻便的袍子,便去找他了。
正好是午饭时分,他正饿着,庞姨准备了他爱吃的酒菜,两人小酌了几杯。皇上亲征几乎板上钉钉的事,毕荣这几日着实忙碌不堪,他也听说了江道远的噩耗,心里更加烦躁,不得不说,他有些没底了。
想当年他随君围猎,雪卿挨了打,在床上病了个把月,他楞是一点风声都没收到,若是此次远征在外,相爷留守京城,雪卿这里有个风吹草动,若旁人想瞒着他,实在是太容易。可随君出征,是建立丰功伟绩的大好机会,况且他亲舅舅挂帅,调兵遣将,叱咤风云,何等威风?毕荣这决定做得并不容易。
雪卿今天尤是反常,殷勤地给他夹菜添汤,甚至放开酒量与他对饮。毕荣觉得,雪卿是害怕了,又不敢说,二爷这事,对他们来说,恐怕是不那么容易,于是他问:"梁爷最近可好?"
正聚精会神给他挑着鱼肉的雪卿,筷子顿了一下。红地近来夜夜醉生梦死,不是彭白坊,就是别的恩客,他当家做主的时候都没这么热闹过。可这话怎么和毕荣说呢?若是他胡乱联想,以为出征以后,自己说不定也这般不自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还成,气头上呢,不敢说他。"雪卿说着将白嫩嫩的鱼肉,夹到毕荣的碟子里,"爷跟着二爷十几年了,如今伤心也肯给人看见的,就乱发火,那院子里伺候的人,成天鸡飞狗跳的。"
"是,二爷走得突然,太突然了。"
两人又喝了几回,毕荣见雪卿面色桃红,两眼沉醉似烟,笑靥辗转如花,不禁有些呆了,他凑上前,捉住雪卿的双唇,亲了亲,唇齿之间,犹有酒香,熏然欲醉......顿时冲动起来,一把钳住雪卿的腰,从座位上拎起来,紧箍在怀里,吻逐渐狂乱,摔在床上,身体纠缠得越发紧了。一会儿功夫,就已是赤裸相见,一想起要和这人分离甚久,心揪着疼起来,更不知当下要如何才能好好疼爱他,让他在自己不在身边的日子,牢记于心。
雪卿床上的功夫,都是红地调教的,加上这几年与毕荣缠绵不断,技巧自是越来越好。他不屑一般小官的妩媚多姿,胜在柔韧修长,加上今日格外温柔恭顺,毕荣被排山倒海的欲望冲击着,早已魂飞魄散。两人抵死缠绵,时而温柔,时而霸道,似要把之后几年床第间的欢愉,今儿个一并都用个精光。
欢事过后,雪卿与毕荣紧紧靠在一起,谁也不出声儿。过了好一阵子,毕荣觉得被雪卿枕着的胳膊麻了,也没敢动,反倒侧身摸了摸雪卿脸颊,这人素日里虽寒凉,这会犹带温度,在掌心滋生出暖熏熏的触感。
"我出征以后,你有麻烦,去找胡为锦,他负责京畿防卫,与我是知交,定会尽力帮你。若出了大事,直接躲去皇上赐我的院落,那里有圣旨格外恩准,除非有皇上亲笔手谕,否则任何人搜查不了,也不能从那里逮人。"
雪卿静静地听,也不言语,低垂着眼睫,抿着嘴,看的毕荣心里"砰砰"跳着疼,不禁问道:"雪卿,你恨我不恨?"
雪卿摇了摇头,想起突然撒手人寰的二爷,想起红地昼夜放纵的悲哀,泪水奔涌尔来,颤抖而坚定地说:"毕荣,这话说得不吉利,但我为娼妓,咒也不灵的......"
"你这是说什么!"毕荣又气又怒地说他,"怎好生生说着作践自己的话,我何时把你视作娼妓过?"
"我不是这个意思,毕荣,你听我把话说完,"雪卿试着忍泪,说,"你在边关若有意外,遣人扯个谎给我,说你常年驻守,不再回来了!我便当你还活着,过完今生今世,等百年以后,再与你相逢重来。"
这话说的决绝,雪卿脸上别无他望的神色,撞在他心上,竟要将整个魂魄心灵都撞个稀烂。毕荣如梗在喉,疼痛难忍,紧紧将雪卿按在胸前,却半句安慰的话也不出,只怕唇一开,便要哭将出来。
夜幕降临,胡同里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红地探身,拨了拨床前小几上蜡烛的灯芯儿,火苗瞬间跳得高了,映亮他欢愉过后,斑驳凌乱的身子。他头枕双臂,身上不着寸缕,锦绣的花被只盖了腿,他索性踢了,弯腿勾住身边穿衣的人。
"你今晚倒象个爷们儿,怎的不留下过夜?"
彭白坊皱眉看了看有诱人的身体横陈眼前,转身扣好扣子,将帽拿手里,踌躇站了会儿,又不甘心,坐在红地面前,将被子朝他身上盖了盖,方长长叹了口气,觉得今日定要把话说个明白。
"红地,你十几岁我就认识你,这么多年,你和二爷缠绵纠结,我只当你任性顽皮,不曾与你计较。你明里助我官场得意,实则件件事都为庇护二爷的买卖生意。我姑且算是帮人帮己,不当你是利用我。可如今二爷人已逝,你如此待我,如此不珍惜你我情谊,我一朝廷二品大员,若成了个相公床第间的寻求满足的玩具,岂不是荒诞可笑!"
红地一起身,拾了件中衣,飞快地穿上:"你今晚也快活了,倒发什么牢骚?"
这话不假,若在平常,虽红地与他这么多年,上床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红地极少在床上迎合他,即便有时候彭白坊来了冲动,红地也是嬉笑怒骂地避重就轻,绕着绕着就躲了。这些年来的交欢加起来,也不如这几日来的频繁,来得缠绵。
红地说着下了地,拿了桌上的酒,自斟自饮,一口气喝了三四杯,才侧目迎上彭白坊的目光:"你还要怎么着?又要人,又要心,贪不贪啊,彭大人!"
彭白坊诧异地盯着红地醉颜红润,多年来吸引他的便是红地身上的倨傲不逊,他伺候着你,顺着毛摸你,却又似乎鄙视着你,瞧不起你。那是股不该在风月青楼看得见的清高孤傲。
高人给他算过,红地这人的命相与他格外合盘,多年来,他反复说服自己,为了仕途,就把红地当个旺他的贵人就好。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若只将他看作堂子里的相公倒不知道轻松多少,偏偏竟是陷了进去。江道远活着,他抢不过;如今成了无影的鬼魂,他彭白坊更不是对手!如此想来,心中恶毒之性难以控制。
"红地,你可知道,二爷如此走了,未必不是好事,他若活着,总有一天抛弃你,那时候,你岂不是更要伤心?这么多年的青春都给了他,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
"你当他是你?"红地厉声打断他,酒意已深,神智迷乱,"我就是给江道远甩了,也不用你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可怜!"
在他面前,红地虽然向来娇纵,如此放肆倒是没有过,彭白坊面上兜不住,气的颤抖说:"红地,你若如此目中无人,作践自己,也不要再指望我来做二爷的替身吧!"
"我梁红地就算老了,也不缺陪我消遣之人!彭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这话说的艮,眼中轻蔑尽现,彭白坊终于明白,这些年来,红地是从为将心里一毫一寸分给自己过。他睥睨众星捧月,唯对那人真哭真闹,如今夜夜买醉,放浪形骸,空剩下一具躯壳皮囊而已!
彭白坊拂袖而区,红地不以为然,再一抬手,壶已空了。柜子里放了四五坛格外陈好的酒,是他吩咐人存在这里,留给他解闷,于是走过去,想搬出一坛开封,却不料坛子太重,他醉醺醺,倒给自己一番力闪到,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禁冷笑出声,如今竟是这般不中用了!
迷糊糊自己爬到床上,卷在滑软的枕被之间,酒劲儿这会来得汹,在四肢百骸莽撞地流窜。就在这床上,多少个昼夜,两人缱绻缠绵,床第间的欢愉,从没人象江道远那么满足他。也说不清是江道远技术真好,还是这心意通了,纵是青涩小儿,饶也能做的如痴如醉,蚀骨销魂。
这念想一钻进骨血,下身情不自禁抬起头来。红地蜷在被里,疯狂想像着江道远健壮的身躯,绝望地自慰,一边泪流满面,却又笑个不停......半会功夫,那话儿竟是自己软了。红地垂头躺着,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睡意纠缠不休,脑袋却清醒无比。
门"吱扭"一声开了,江道远冒失失闯进来,红地吓了一跳,起身骂他:"你这是赶着去投胎......"
话刚说完,他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这话说归说,不当真的。
连忙改口说:"你不在家抱儿子,又回来做什么?"m
江道远答非所问,直楞楞地问他:"你可知我第一次遇见你,是什么时候的事?"
"还不是你和你那群狐朋狗友公子哥儿来堂子打茶围?"
红地从来不曾和他说过,他第一次见江道远其实要比那次早,是在江道远迎亲的路上。那时他还没入行,红地站在人群里,痴痴看着高头大马上英俊无比的青年,雄赳赳,气昂昂,只觉得一颗心就要跳出胸膛。
"不是,红地,你错了,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我娶亲的路上,老远我就看见你,裴爷牵着你,你那天穿了件浅绿的衫。红地,你以为我没看见你,可我怎会错过你?不管你在哪里,做了什么,我都看的到。"
江道远跟没魂儿一样,不停地往下说:"红地,我娶二房那会儿,伤了你的心,你甚至割腕,不想活了......就算你瞒着我,我也知道。红地,你的爱,你的恨,你的埋怨和忍耐,我都了然于心。"
红地听到这里,破声而哭:"你既明白,又为何如此对我?"
"我对不起你,红地,这辈子我什么也不能给你。把那氅给我穿吧!这里冷着呢,况且,现在再没人能管我,我想穿什么,也不用听她们念叨。红地,你给的东西,我都稀罕,给我吧!"
"你呀,要晚了,我已经给它烧了,挨冻也是你活该!"
"没呀,没烧,在库房那里存着呢!给我吧,红地,这世上就你真疼我的!"
红地刚想问,你怎么知道?却发现面前空空一片,哪曾有半个人影?他伸手抓了一把,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楚。原本江道远站的地儿,似乎落了些水,湿漉漉一片,象是他临走那天,淋了雨,一直都没晾干似的。
红地睁开眼,头痛欲裂,昨夜那浑浑噩噩的梦,似乎将这十几年重过了遍,怎么知道这一睁眼,满室阳光,那些旧岁月都跟影子一样,顿时销声匿迹,不仅懊恼,他再闭上眼,希望回到梦境之中,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恨得他头脑混乱,烦躁不堪。
出了门,他直奔库房去了,正看见小厮抱了个包袱向外走,被他一口喝住,那人回头见是他,吓的哆嗦:"梁爷,您今儿怎起得这么早?"
"我要是不早起,还捉不到你这手脚不干净的厮!包袱里是什么?"
小厮腿软,扑通跪下,不敢再说话。红地一把夺过去,果然是他送江道远的那件氅!
"你长了狗胆,我让你烧的东西,还敢自己留着?"
"不是我,不是我,是,是爷让留着的!"
红地一听,火更大了,一巴掌扇过去:"你这见风使舵的奴才!他如今是爷,你便把我话当耳边风是不是?你在谁院子里当差的,谁给你放银子啊?"
"梁爷息怒,息怒,真不是我的主意!"
"都给我滚!滚出去,不长眼的瘪三,还看什么热闹?都给我滚!"
红地抱着那件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似乎已经气得疯了,癫癫地朝他自己的屋里跑去了。院子里本来忙着打扫的几个人,谁要不敢怠慢,连忙都撤了。
雪卿这头也是天不亮就醒了,庞姨带着几个嬷嬷已经掌了灯,在院子里忙开了。毕荣昨夜留宿,这不是常有的事,他要早起上朝,外头准备着洗脸水,又吩咐备车。雪卿本窝在床上,看着毕荣更换朝服,他如今长大,继承了满人魁梧的体格,宽肩细腰,格外英俊。
毕荣准备完毕,探身亲了雪卿一下,说:"我今天下朝,要去见姑姑,过几日再来看你!"
雪卿突地起身,说;"我送你出去。"
毕荣很是吃惊,从前雪卿很少送他出门,更别说如今还没更衣,外头又冷得什么一样,于是说道:"别了,小心着了凉,又要病了!"
"没事,我多套件衣服!"
"今儿风大呢,别送了。"
"送你到门口。"雪卿少见地倔强。
"不用......"
"就送到门口,"雪卿盯着毕荣,倒似要急了。
毕荣无奈,只得应允:"你拿厚氅裹紧了!"
到大门口的一段路,并不长,三郎提灯开路,毕荣和雪卿并肩走着,心里渐觉得异样,他没想到自己即将的离别,会给雪卿带来如此大的惶恐,前些与他说时,只是难过罢了,如今二爷一走,倒是把雪卿吓个够呛,昨夜一番话,更说得毕荣心肺皆伤,实在不得不重新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