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伤无奈地轻笑,绞起早已准备好的巾帕,为他擦拭梳洗。
幸而恍惚中的斛律安表现很是配合,无伤没花多大力气就将他从床上拽起来,伺候他更衣。
里衣中衣,盔甲战靴,一一穿戴完毕。
斛律安终於从只会傻笑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恢复了正常的庄严威武的神情。
配上这一身战袍,赫然是当初神威凛凛,令他誓死相随的斛律将军,然而比之十年前,更多了几分时光历练之後的稳健与豪迈。
无伤的眼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崇拜和痴迷。
(六十九)
在无伤崇拜痴迷的目光之下,斛律安微微不安地蠕动起来。
这感觉......实在奇怪......
他的身子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自己曾经被怎样放肆地占有,他的耳边还仿佛流淌著无伤戏谑嘲弄的调笑。
经过那一切之後,无伤的崇拜痴迷,他实在消受不起。
那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猛兽盯上猎物,惶惶然不知何处可逃。
"咳,我,我要过去了。"斛律安慌乱道,"无伤,你可想同去?"
无伤摇了摇头。"不用了。我累得很,还想补眠呢。"
一想到无伤的"累"是怎麽来的,斛律安就尴尬万分,抛下一句"好好休息",便拖著酸痛的身子,急急出帐而去。
月初的练兵乃是例行公事,乏善可陈。
斛律安身子虽酸痛,心情却愉悦已极,非但没有将几个出了错的小兵操练到哭爹喊娘,反而和颜悦色地勉励了几句,换来几个小兵痛哭流涕的崇拜目光。
嗯,这些崇拜,他就接受得理所当然,不会有半点不适。
练兵结束,已是晌午。
诸将领皆看出他心情大好,於是乘了这机会邀他一同宴饮。
斛律安挂念无伤,恨不得早些回帐,奈何盛情难却,最终只得去了。
酒过三巡,卢将军突然问道:"大帅,恒之......那个无伤......怎麽不来?"
终於等到有人提这件事,众将一起屏息,只待斛律安回答。
斛律安慢慢放下酒盅,巡视一遍众将脸上的神情,笑道:"我说诸位怎麽这样好兴致,特意设宴邀请,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句?"
被他道破缘由,众将讪讪地笑起来。
"大帅,你不知道,见过的人都说,那无伤漂亮得就跟天人一样,把我们给心痒的......"李将军挠了挠头,哈哈一笑。
"瞧你那好色的嘴脸!"张将军嘘他,"我可是听了卢将军说的,才想见见当年和大帅齐名的猛将!"
斛律安微微一笑。
他完全可以理解众将急欲一见的心情。
天人般的姿容,倒还罢了,然而那些传奇般的战绩,却足以激起所有将领的好奇与好胜之心。
隔了十年,原先的那些兵将或擢升,或退役,或战死,还在军中效力的,多半已身居要职,扼守边关,并未在营中。
因此在座的众将里,除了卢将军,再没有其他认识无伤的人。
这倒确实是个机会,将无伤介绍给众人。
打定了主意,斛律安起身离席。"诸位稍等。我去请他过来。"
寝帐里,无伤依然躺在床上,却并没有睡著。
斛律安一挨近床边,无伤就伸手揽了他的脖子拉过来,不由分说,便是一个缠绵的热吻。
斛律安被他吻得神魂颠倒,浑身发软,只有某个部位变得异乎寻常的坚硬。
当无伤意犹未尽地放开他时,他才发现自己已被无伤压倒在身下,而无伤的一只手已探入他的盔甲,握住他的......
"不!不行!"他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无伤,我有事找你!"
"什麽事?"无伤懒洋洋地问,手上却没有停。
斛律安几乎用尽了全部意志,才能在这样的撩拨下说出话来。
"我想介绍你给众将领认识。"他低喘著,握住无伤邪恶的手。"无伤,他们都等著......"
(七十)
比起一场介绍会,无伤绝对更热衷於继续眼下的事。
一身!亮的盔甲,衬得斛律安极其英武挺拔,那淡淡的汗水气息,更是充满了雄性的诱惑。
──实在让人想要压倒他狠狠疼爱啊!
不过......
无伤无限遗憾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前车之鉴尤在,还是不要逼得太过分吧!
稍事梳洗之後,无伤与斛律安一起出现在众将面前。
一见之下,除了原本就认识的卢将军,其余所有人都齐刷刷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久久不能成言。
这......这......眼前的这个......
无论如何也不是他们想象中的,与斛律安齐名的"猛将"!
一袭白衣的无伤,走在高大魁伟的斛律安身边,显得格外精致和脆弱。
他并没有刻意展露风情,只是听著斛律安的指点,向众人一一见礼。
即便如此,被他眼光扫过的人,还是会觉得背脊一阵酥麻。
这,这是一个征战沙场的猛将应该有的样子吗?!分明是生来诱人的妖精吧?!
无伤早已习惯了各式各样审视的鄙夷的垂涎的目光,丝毫不以为意。
斛律安却没有那麽好气量,重重地咳嗽一声,唤回众人的注意。
心中已经暗自後悔,或许就不该将无伤带出来见人。
安顿无伤在自己身边就坐,斛律安念及他自昨夜之後粒米未进,殷勤地夹了一堆菜到他碗里。
无伤也不客气,捡自己喜欢的吃了,斛律安见了,便再多夹一些给他。
这一番柔情蜜意,看在众将眼里,更觉得斛律安为色所惑,无伤恃宠生骄。
至於骁勇善战云云......骗人的吧?
众将投向卢将军的目光中,满是怀疑和谴责。
"干什麽?不相信?不相信你就自己试试!"卢将军被众人看得坐不住,恼怒地叫嚷起来。
"试就试!你当我不敢?只要大帅一句话,刀枪剑戟我样样奉陪!"张将军也是急性子,二话不说就拍案而起。
"怎麽了?什麽事?"斛律安一心照料无伤,直到此时才发现气氛有异。
"大帅,末将久仰无伤将军大名,还望将军赐教一二!"张将军昂首抱拳。
这是做什麽?
饭还没吃完,就急著交手?
斛律安微微一愣,下意识地侧头看无伤自己的意思。
无伤在心里嗤笑一声。
久仰大名?真是睁著眼睛说瞎话。
昨日之前,在座众人哪一个知道"无伤"这名号?
至於"无伤将军",更是子虚乌有,当年他姓顾名恒之,不过是个副将。
"无伤不在军中效力,将军之谓,从何谈起?"无伤淡淡一笑,不欲多做纠缠。"赐教二字,更是愧不敢当。"
他所学所练,皆为杀敌,一旦动手,狠辣非常。
这些人都是斛律安麾下战将,他又何必无谓伤人?
张将军见他推脱,眼中顿添鄙夷之色。
无伤并不在意,斛律安瞧见了,却是心头火气。
敢看不起他的无伤?!
只怕在座的这些将领联手,也敌不过无伤的一杆长枪!
"无伤,许久不见,你就操练一下何妨?"斛律安忍不住出言怂恿。
无伤微微诧异地看斛律安一眼,不料他竟会敦促自己趟这浑水。
"无伤离开沙场已久,枪法之类,早已生疏。"无伤还欲推辞,却瞧见斛律安跃跃欲试的神情,不得不改了主意。
"不如切磋一下箭术,可好?"
(七十一)
连带斛律安和无伤,一共七人,全都参与了这场"切磋"。
百步之外,迅速竖起七个箭靶。
每人分到十支羽箭,依次而射。
张将军耐不得久等,率先张弓道:"末将先献丑了!"
十箭之中,八箭正中靶心,两箭稍偏,已是很不错的成绩,众人齐声喝彩。
张将军也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微微得意地昂起头,收了弓站到一边。
接下来的几人,箭术皆在伯仲之间。
几轮射罢,众将退到一旁,都把目光集中在斛律安和无伤身上。
无伤自不必说,就连斛律大帅的箭术,寻常也是难得一见。
斛律安屏气凝神,缓缓张弓。
弓弦声连响,十支羽箭排成一条直线,连珠一般钉在靶心。
每一支,都精确地将前一支一劈为二,在靶上散开成一朵美丽的箭花。
众将屏息良久,才从这精奇箭术的震撼中苏醒,齐齐爆发出一阵惊叹。
斛律安缓缓吐了口气,收弓转身,却见无伤站在他身後,手上只有箭,没有弓。
"怎麽了,无伤?那把弓不趁手麽?"斛律安关切地问。
他与诸将皆有日常用惯的弓,唯独无伤那把,是临时弄来的,趁不趁手,的确难说。
无伤微微一笑。"许久不曾握弓,确实不习惯了。"
众将听闻,皆面有异色。
连弓都不会握了,还算什麽草原男儿?!
无伤恍若不觉,上前几步,看著箭靶,握箭的右手突然一扬。
十支羽箭,同时脱手而出,却在空中首尾相衔,迅疾如电地钉在靶心。
箭靶上,瞬间开出一朵箭花,与斛律安的那朵一模一样。
目瞪口呆可以完美地形容众将此刻的神情。
就连斛律安都惊得呆了。
不借弓弦之力,徒手掷箭而至百步开外,他同样可以。
但是,十箭同出,却先後有序,且精密至此──他自忖做不到。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好!无伤!厉害!"卢将军首先叫好,拍著无伤的肩膀豪迈大笑。"哪儿学来这麽漂亮的一手?"
边说,边得意洋洋地环视众将,大感与有荣焉。
慢慢回神的众将不得不承认卢将军没有骗人。
无伤这一手,隐隐凌驾於大帅之上,他们只怕再苦练十年,也未见得能及上。
确实厉害。不服不行。
一片心悦诚服的叹服声中,斛律安心中的异样反而愈见分明。
事情不太对劲。
一场几乎致命的重伤,十年卖身卖笑的生涯,竟能让无伤的武艺精进至此?
这......可能吗?
(七十二)
瞧见斛律安惊疑不定的神色,无伤在心中低叹一声。
这十年来,他际遇之奇特,远非斛律安所能想象,也难怪他见疑。
正如他先前所言,吟风弄月阁并非寻常风月之地。他在其中做的,自然也不全是卖身卖笑的勾当。
初入吟风弄月阁时,他的确心丧若死,为报苏眉的救命之恩,漫不经心地舍了自己的身子。
这样浑噩不堪的生活,却在某一天嘎然而止。
那一天,他发现这世上还有值得他为之战斗的东西。
由於阁主苏眉的关系,吟风弄月阁被武林正道视作异端,屡屡侵扰。
然而吟风弄月阁众人并非易与之辈,几次唇枪舌剑的交锋下来,那些自命不凡的侠客们非但占不到什麽便宜,反倒被羞辱得不敢作声。
数度铩羽之後,所谓的武林正道再也顾不上什麽道义,不惜集结了近千人以武力围攻。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那背後目的──胁迫苏眉就范──却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比起深不可测的魔教总坛来,自然是小小的吟风弄月阁好欺负得多。
然而,他们又想错了。
披著正义的面纱,他们的蛮横霸道愈加不堪入目,反而铸就了众人破釜沈舟之心。
连日的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只换来吟风弄月阁铁一般的沈默。
阁中不足百人,大半都不谙武艺,无力自保,却没有一个人变节,没有一个人动摇,没有一个人退缩。
即使他们明白,这样的固执下去,留给他们的只有一条或许没有人闯得出去的血路。
危急时刻,存亡关头,让无伤冰冷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
鲜血,厮杀,他再熟悉不过。
他很高兴自己能为苏眉而战,能为吟风弄月阁而战。
他愿意流尽最後一滴鲜血,来守住苏眉苦心建立的事业,保护这些不幸沦落风尘却依然傲骨铮铮的人。
当他一身黑衣,带著视死如归的微笑踏出房门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吟风弄月阁的厅堂里,或坐或立的数十人,个个褪去了慵懒妩媚,流露出非比寻常的锐利与煞气。
一问之下,才知阁里竟藏了如此之多的奇人异士,擅医的擅药的擅毒的,擅机关的擅暗器的擅轻功的,一应俱全。
心中突然一动──既有这许多能人在此,未必就只剩死路一条。
凭著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他沈著冷静地指挥这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保卫战。
他们以区区数十人之力,穷尽一切手段,布下天罗地网。
小小的吟风弄月阁,却成了武林正道无法攻克的堡垒,在千人围攻之下,坚守了整整七天。
七天之後,苏眉在别处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祸及几乎所有参与围攻的门派。
那些人不得不赶回自己的巢穴救急,而吟风弄月阁,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时机。
他们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吟风弄月阁迁至京城。
京城戒备森严,武林人士多有忌惮,再不可能有那样大规模的围攻。
至於零星的偷袭潜入,则构不成什麽威胁,大可以当作日常消遣对待。
然而,遍地高官富贾的京城,并不比江湖平静几分,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滔天大祸。
吟风弄月阁能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不违背苏眉的初衷,不遭受权贵的欺凌,实在很不容易。
这其中,长袖善舞,倾倒众生的无伤公子居功阙伟,不容置疑。
连番巨变让他变得偏激而放肆,正是这样的性子,令他在阴谋荟萃的风月场中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长枪弓箭,或者暗器毒药,一样是杀敌致胜,何来正邪之分。
妙语机锋,或者雷霆手段,一样是众人服膺,何来高下之分。
媚眼轻笑,或者枕畔厮缠,一样是销魂荡魄,何来贵贱之分。
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无所谓手段。
用武力,用头脑,用身体,没有什麽不同。
吟风弄月阁历经患难,愈加居安思危,日里夜里的巡查戒备,院中梁上的机关陷阱,从不间断。
曾经并肩作战的众人,交情自不比寻常,彼此切磋指点,更无藏私之心。
就连原先不谙武艺的妇孺,也都学了两手一击必中的夺命杀招,备了几样见血封喉的暗器毒药。
日复一日,无伤在其中锻炼得越来越坚韧和强悍,却无比完美地将一切隐藏在纤弱妖媚的表象之下。
没有人会相信,无伤公子令人欲仙欲死的纤白玉手,会在下一刻轻易捏碎他的咽喉。
可是,所有这些过往的纷争干系重大,他不能冒险向斛律安坦白。
那麽他该怎样做,才能释去斛律安的疑心?
(七十三)
迷失在回忆中的无伤,被落在他肩头的大手唤醒。
"无伤?怎麽呆了?日头太烈了麽?"斛律安的声音里带了浓浓的关切。
无伤心里一暖,不知不觉朝斛律安身边偎了过去。
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围绕著他,将那些血腥残酷的过往远远地驱逐开,只余下宁静与安心。
不错,这些年来他的确满手血腥,被他凌辱折磨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但那些事情与斛律安毫不相干,他也决不会将诸般狠毒手段用到他身上。
眼前的这人,是他此生挚爱。
在他身边,他愿意收敛起所有尖锐的棱角,只为他展现最美好的那一面。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隐藏自己过於出众的身手,以免斛律安起疑。
可他要的不是一夜风流,而是长相厮守,而这意味著斛律安将无可避免地发现他最初的欺瞒,进而震怒伤心。
他也可以编出一百个完美无缺的谎言,例如千年灵芝万年人参,来解释他超凡的进境,可他实在不愿欺骗斛律安。
这世上的谎言和骗局,本就已经太多。
於是,他让自己陷入了这样的局面。
或许会有一时的难堪,然而假以时日,他总能够将其中的缘由慢慢解释清楚。
只要斛律安信他,那便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