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绿心静静地反问回去。
"他不信我。"无伤低声说。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有著数不尽的凄婉失落。
"不错,他不信你。"绿心却毫不动容。"但是无伤,你又何尝信他?"
无伤猛然抬头。
绿心冷冷道:"他不信你,所以逼著你吃药。但你若是信他,又为什麽不敢吃?"
无伤咬牙道:"我自然不敢!我自己的事情倒也罢了,若是将阁里众人的事情都说出来,又怎生了得?!"
他颤抖著吸了口气。
"我守著的,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绿心静静地看著他的眼睛。"斛律安肩上担著的,又岂止是他一个人的安危?"
两双幽深的眼睛映著烛光,在沈寂中对视。
良久,无伤轻轻地吐了口气。
"好,他不信我,我不怨他。"
"但是,他为什麽要杀我?"
"我什麽也没有做。我自问......并不该死!"
这次,连绿心也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何不亲自问他?"
她举步走向门边。
大门外,传来宇文非求见的声音。
(九十)
大门呀地一声打开,老鸨将端靖宇文非一行恭恭敬敬地迎入阁内,一边命小厮上楼通报,一边端茶送水,好不殷勤。
斛律安之前从未到过吟风弄月阁,端靖也只匆匆来过一次,因此两人均察觉不出异样。
但是屡次造访的顾桓之却心下微凛,感觉很不对劲。
时值深夜,正该是欢歌豔舞的好时候,偌大的吟风弄月阁里却一个客人也没有。
非但如此,除了迎客的老鸨通报的小厮,那些一个比一个妩媚动人的妖美男女,也同样不见踪影。
空荡荡的吟风弄月阁,好似一张早已布下的无形之网,随时都会将人吞噬入内。
这架势......果然很可怕。
难怪宇文非要提起十二万分的戒备。
顾桓之心下正自惴惴,却见楼上的门悄然开启,吟风弄月阁的众人鱼贯而下。
吟风弄月阁内,无论男女,皆是顶尖的美人。
一时间,锦衣华彩,耀人眼目,所谓五色令人目盲,大约便是如此。
然而,美则美矣,那一张张妆点精美的脸上,却没有平日里勾魂荡魄的笑意,而是平添了几分锐利和冷然。
端靖等人实在应该感到荣幸才对──自吟风弄月阁一战之後,还从未有人见到过这样全员出动的排场。
能被这许多美人围在中间,不知有多少人会感慨,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斛律安并不稀罕这难得的眼福,一颗心揪得紧紧的,不知这些人会从无伤那里带来怎样的音讯。
一片令人窒息的沈默中,庸肆越众而出,子夜般的黑眸冷冷地俯视著斛律安。
直到看得斛律安心头发颤,他才冷冷道:"无伤公子有请斛律大帅上楼一谈。"
斛律安猛地站起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之前他一直在想,无伤必定恨他怨他,若是避而不见,他又当如何。
没想到,无伤那麽简单就答应了见他一面。
斛律安匆匆道了声谢,大步上楼,直奔无伤门前。
周遭那些不友善的目光,已经落不到他眼中。
他现在满心只有无伤而已,就算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踏上去。
顾桓之的急切毫不亚於斛律安,正待举步跟上,却被庸肆拦了下来。
"顾大人留步。"庸肆语气恭敬,却透著说不出的冰冷。
顾楚却似比顾桓之更著急,见此情形,立刻上前一步,待要硬闯。
顾桓之恐他造次,急忙唤他回来,向庸肆低声道:"我想见一见无伤。"
庸肆挡在他身前,动也不动。"无伤公子并未请顾大人上楼。"
宇文非唯恐在这时候又闹出事来,忙上前拦著顾桓之道:"顾大人,无伤已无大碍,大人不必焦急。"
见顾桓之神色未缓,又叹道:"顾大人,十多年都过来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顾桓之定定地看著宇文非,涩声道:"十多年来,我并不知道......"
庸肆闻言,冷笑一声:"不知道?好一个不知道!"
顾桓之浑身一震,愧然垂下头。
是的,他完全明白这些人是怎样看他。
身居高官要职,却任凭自己的弟弟沦落青楼,屡屡相逢,都不动颜色──他,实在是再混账不过的兄长。
却不知,无伤......恒之......会不会对他抱了同样的怨恨心思?
端靖独自一人端坐著啜饮茶水,像是漠不关心的样子,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
这一看,不由暗暗心惊。
吟风弄月阁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散布各处,看似毫无章法,却封堵住了所有行动的空间。
他征战沙场已久,於行军布阵颇有造诣,立时便看出其中大有玄机。
仅凭这一点,便能看出这小小的吟风弄月阁,其实很不简单。
然而十年之间,从未见他们闹过什麽乱子,可见对国法威严仍有忌惮。
既如此,他以亲王至尊,不必担心有人胆敢冒犯。顾桓之官拜刑部尚书,同样安全无虞。
至於斛律安嘛......只怕果真如宇文非所言,进得去,却未必出得来。
端靖默默地再饮一口茶,实在并不怎麽关心。
(九十一)
急匆匆地走到无伤虚掩的房门前,斛律安猛然站住。
在这样跋山涉水几经周折之後,真的要见到无伤了,他却蓦然感到一种突乎其来的胆怯。
无伤......伤得那麽重。军中最好的军医看了,也只是默默摇头。
这样重的伤,真的能治好吗?
会不会,他会不会已经......
斛律安闭一闭眼,甩开所有可怕的想象,强迫自己抬起不停发抖的手,推门而入。
房门在他身後缓缓合上,一步步前行,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好不容易来到床前,却发现,床是空著的。
无伤呢?无伤呢?!
满怀的希望和担忧瞬间演变成强烈的恐惧,斛律安猛然转身,狂乱地搜寻无伤的踪迹。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轻叹。
无伤半倚在窗边,侧过脸来。
斛律安怔怔地看著出现在眼前的人。
风华绝代。白衣胜雪。
无伤依然是那麽美,美得让人心惊。
他真的还活著......他没有死......
狂喜冲击著斛律安的心脏,低低唤了声"无伤",他突然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突逢变故,无伤本能地冲上前去,一把抱住斛律安下坠的身躯。
他重伤未愈,手脚并无力气,非但撑不住斛律安的重量,反而连他自己也跟著摔倒在地。
著地的那一刻,胸口剧痛,显然是箭伤又绽裂开来。
无伤却顾不上自己,而是就著两人相拥的姿势,探查起斛律安的伤势。
安的内伤,很重啊!无伤忧心地蹙起眉头。似乎是被内力反噬。怎麽会的呢?
无暇深究其中缘由,无伤双手贴住斛律安的背心,以自身的内力引导斛律安体内紊乱冲突的气流。
他的武功是斛律安亲授,同门所出,由他来为斛律安疗伤,效果自然再好不过。
然而最大的问题在於,对於同样身受重伤的无伤来说,这样强行催动内力,实在太过勉强。
鲜血从无伤的嘴角和伤口不断涌出,他却不管不顾,一心一意只为斛律安疗伤。
其中的凶险,他不是不明白,然而危急关头,占满他心思的只有斛律安。
斛律安的伤,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否则,纵然留得性命,也会是个废人。
那麽骄傲,那麽威武,从来都傲立於天地之间的斛律安,怎堪接受这样的结局?
然而,眼前的形势他看得明白。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深恨斛律安,绝不会轻易施救。
宇文非自然是愿意的,但他根基尚浅,贸然运功救人,只怕连自己都会受伤。
而顾楚,并不以内力见长。
现下,真正能够救斛律安,只他一人而已。
哪怕要用他自己的性命去换,他也愿意。
无伤突然走了走神,想起在不久之前,还曾经满腹怨怼。
曾经恨他狠心,曾经怪他绝情,曾经盘算著要怎样狠狠地报复他折磨他。
结果,在看见他倒下的那一刻,全都忘了。
全都忘了。
唯一记得的,只是想接住他而已。
无伤低笑一声,笑自己好没出息。
这辈子,总是栽在斛律安手里了。
无论爱不爱,恨不恨,总是不忍心看他受苦,任他受伤。
斛律安,在无伤心里,是比什麽都重的。
重到......就算遍体鳞伤,就算粉身碎骨,也放不下。
察觉到斛律安体内的气脉渐渐稳定通畅,无伤收回手探进怀里,取出一枚药丸,一半喂入斛律安嘴里,另一半自己仰头咽下。
雪盈说了,这是极好的药,可以救命的。
斛律安一觉醒来,伤就该好得差不多了。
至於他自己......
"雪盈......"无伤用尽最後的力气叫出来。
耳听得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朝这边赶来,无伤松了口气,任自己沈入黑暗之中。
(九十二)
楼下沈默对峙的众人听见无伤的这一声喊,一齐变了脸色。
就算是不谙武艺的顾桓之,都听得出无伤的声音有多虚弱。
更重要的是,无伤喊的是雪盈──吟风弄月阁生死人肉白骨的女神医。
发生了什麽事?
顾桓之等人还来不及反应,突然眼前一花,挡在他们身前的庸肆已不见踪影。
再看时,只见十余条人影起落,转眼之间便出现在无伤门前。
"无伤!!!"一声声惊呼传来,饱含恐惧与愤怒,听得顾桓之心头冰凉。
出什麽事了?无伤出什麽事了?
顾桓之害怕极了,拔腿便向楼上奔去。
此时吟风弄月阁的众人皆心神大乱,急急往无伤门前涌去,无人顾得上拦住顾桓之。
顾桓之和顾楚挤在他们中间,一齐冲进无伤房内。
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无伤和斛律安交叠的身影。
无伤脸色惨白,双目紧闭,胸前嘴角,满是淋漓的鲜血。
顾桓之的脑子里顿时轰的一声巨响,身子晃了晃,几乎就要倒下。
无伤,无伤他......
难道,斛律安不远万里来寻无伤,其实是为了......赶尽杀绝麽?!
有这个想法的明显不止顾桓之一人,只见庸肆脸色铁青,一把拎起斛律安,以掌为刀,便欲朝他颈中斩下。
"慢著。"雪盈淡淡的两个字,救了斛律安一命。
庸肆的手顿在半空,侧头看向雪盈。
雪盈一边头也不抬地处理著无伤绽裂的伤口,一边挥手示意庸肆把斛律安放下。
"无伤是为了救他才弄到这样的地步,你要杀他,不如先杀了无伤,免得他醒来之後伤心。"
庸肆微微一愣,慢慢垂下手。
"你怎麽知道?"
"他身上有药的味道。"雪盈淡淡道,"那是我给无伤的救命的药。无伤既然用在他身上,自然是不想他死的。"
庸肆不得不承认这推测很有道理,但要他就这样放过将无伤害得那麽惨的罪魁祸首,又实在不甘心。
正挣扎间,雪盈又淡淡地补充一句。"更何况,无伤先前嘱咐了些什麽,你都忘了麽?"
无伤被救苏醒的那一天,清清楚楚地交代吟风弄月阁的每个人:"无论我发生什麽事,不准阁里的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去动斛律安!"
为了这事,庸肆很是生了场气,自然不会忘记。
如今被雪盈提起,又是好一阵恼怒,皱紧了眉头,重重地将斛律安扔回地上。
"到底怎麽样,等无伤醒了再说!"
这边,雪盈已处理好无伤的伤口,又喂了一小瓶药给他。
庸肆小心翼翼地抱他到床上躺下,一屋子的人移步到床前,默默等待。
没多久,无伤就在无数关切担忧的目光下,缓缓睁开眼睛。
"无伤!"顾桓之喜极而泣,扑到无伤身边。
无伤微微一震,转头看向顾桓之,眼眸闪动,看不清是什麽神情。
吟风弄月阁的人同时在心里大喊一声:"糟了!"
他们只顾著担心无伤的安危,竟然把这件事给忘了!
无伤明明白白说过,不想见顾桓之的啊!
偏偏,还是见到了。
偏偏,在这重伤未愈极度虚弱的时候,见到了......
(九十三)
原来这世上,真有那麽多不容他逃避的事情。
无伤在心中低低喟叹一声,带著一种认命的顺从,迎向顾桓之的眼睛。
不知久违了的兄长,会怎麽看待他这玷污门楣的弟弟?
然而,隔著薄薄的泪雾,顾桓之的眼中没有鄙视没有谴责,有的只是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深深的担忧和怜惜。
无伤的心仿佛被重重地撞了一下,泪水突然就充满了眼眶。
"哥......"他低低地、颤抖地、唤出这个十多年来想都不敢再想的称呼。
话音未落,泪水便已决堤。
"恒之!"顾桓之低喊一声,扑上去紧搂住无伤的颈项,已是泣不成声。
恒之,他的弟弟!他可怜的受了那麽多伤害那麽多委屈的弟弟!
在经历这一切之後,却没有怨他恨他,还愿意喊他一声"哥"。
他不配!他不配啊!
人说兄弟之间骨肉相连,这些年来,无伤身受诸般苦楚,他却无知无觉......这一声"哥",他怎麽受得起?!怎麽受得起?!
不同的伤痛和悔恨,在此刻化为同样的泪水,冲刷著十多年来的隔阂。
紧紧的不愿稍离的拥抱,让他们重新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吟风弄月阁的众人看得鼻酸,有些已经在频频拭泪。
"行了,别哭了。"雪盈吸了吸鼻子,哑声道:"骤悲骤喜,皆对伤势不利。"
顾桓之听了,急忙抬起身,擦干眼泪强笑道:"正是。是我糊涂了。"
低头见无伤哭得眼睛红红的,连鼻尖都红了,心下无限怜惜,小心翼翼地为他拭去泪水。
无伤有些羞赧,偏又止不住眼泪,只得微微哽咽地别开脸去。
吟风弄月阁的人素来以无伤为首,见惯他冷酷邪恶淡然妩媚诸般姿态,却从未见过他这麽脆弱又可怜的样子,不由看得呆了。
真真是在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倾倒众生的无伤公子也不过是个人,十年来藏著心伤,其实是比谁都苦的。
如今,斛律安已愧然知悔,顾桓之也认下了这个弟弟,无伤......该会幸福了吧?
只听得"扑通"一声,顾楚直挺挺地跪在无伤床前,吓了众人一跳。
"小少爷......"顾楚的声音嘶哑得仿佛砂砾。"奴才......奴才擅离职守,以至小少爷被奸人所害,又,又......有眼无珠,伤辱了小少爷......"
他重重地叩首下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顾桓之看见顾楚额上破皮渗血,心痛不已,却没有阻拦。
无伤见状,知道这心结若不解开,只怕顾桓之顾楚一辈子都不得安生,只得强收了眼泪,低声道:"够了。"
顾楚浑身一震,缓缓直起身,看向无伤。
无伤朝他微微一笑。
"顾楚,那一日的歹人何等厉害,你纵然在,也不过是府里多一具尸体而已,於事无补。"
"若非你带了哥出去逃过此劫,这灭门之仇,又叫何人来报?"
"至於你伤我的那些,我已十倍还你,并不吃亏。"
说到这里,无伤突然转了转眼珠,恶作剧般地勾起嘴角。
"其实,你既然跟了我哥,便是我的嫂子。长嫂如母,日後想要打骂教训我,也都不妨的。"
顾楚直愣愣地瞪著无伤,轰的一声,脸涨得通红。
"你,你你你......"他怎料到无伤竟会这样说,又羞又窘又气又怒,你你你你个不停,只觉得眼前这人实在可恶至极,倒把先前的那些愧疚悔
恨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