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想回去的,一天都不想多留。
但是,无伤呢?
他的亲人夥伴皆在此,是不是愿意离开?
之前举目茫茫,无人言说的寂寞突然涌上心头。
他在京城如此,无伤若跟他回去,又何尝不是如此?
隔了迢迢十年,无伤在那里几乎已没有朋友,若是寂寞了,委屈了,有谁能让他宽心?
不似此处,有全心全意向著他的吟风弄月阁的众人,有一心关爱他的顾桓之和顾楚,有陪著他聊聊心事的宇文非。
"我不回去。"斛律安在这一瞬间作出了决定。"只要无伤在这里,我就留在这里陪他。"
或许,只有这里才是无伤能幸福生活的地方。
他是粗莽的爱人,不知怎样才能求得无伤的欢心。
但他愿意尽量保证,在无伤有任何不快乐的时候,总是能得到安慰。
"不回去?"端靖挑一挑眉,带了几分讥诮。"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你擅离数日,已是不得了的大事,如今还想不回去?"
斛律安沈声道:"我已卸去大帅之职,军中自会有人统帅。"
端靖瞪视他半晌,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拍案怒喝道:"斛律安,你疯了麽?!这其中的厉害,你难道不知?!"
斛律安抿唇不语。
端靖大怒起身,负手踱步。
"斛律安,你突厥骑兵虽骁勇,失了统帅,军心涣散之际,便是一盘散沙。"
"皇上若知晓,如何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两国纵有和约在,又怎麽挡得住他开疆拓土的雄心?"
端靖在斛律安面前站定,凌厉地逼视著他的眼睛。
"斛律安,只因你一念之私,一场兵祸,只怕就在眼前!"
斛律安的性子,哪里忍得端靖指著他鼻子训斥,当下冷哼道:"怎麽,王爷执掌兵权,竟然畏战麽?"
端靖勃然大怒,厉声道:"我执掌兵权,是为镇守一方平安,岂能贪功恋战!"
"一将成名万骨枯!斛律安,你若以此为荣,莫怪我瞧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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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律安张了张嘴,像是要争辩的样子,终於还是颓然将脸埋入掌心。
"我只是想好好爱他,难道也不行麽?"
端靖冷笑起来。
"你在做什麽梦?你我这样的人,哪里有好好爱一个人的福分!"
斛律安哑然片刻,长声叹息:"我明白。我明白。但是无伤......"
"无伤自然也要跟你回去。"端靖打断他。"斛律大帅的情人,岂能留在中原?"
斛律安拧紧了眉头,踌躇许久,方才咬牙道:"好,我去和他说......"
"我去。"端靖打量著斛律安凄凄惶惶的样子,冷冷地勾起嘴角。"你这样子,哪里说得动他?"
宇文非和无伤不知在说些什麽,宇文非垂著头一脸心虚羞愧,无伤则是又惊又怒的神情。
端靖隔窗瞧见这一幕,颇觉诧异,抬手敲了敲门,只见宇文非如蒙大赦,急急忙忙跳起来,从无伤的注视下逃开。
"靖,你来啦!"宇文非亲亲热热地拉了端靖进去,挡箭牌一般立在无伤和自己之间。
此时无伤已敛了怒容,起身向端靖施了个礼。
端靖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麽药,低咳一声,向宇文非道:"非,你先出去吧,我有事同无伤说。"
"什麽事我不能听?"宇文非的笑颜顿时化作警惕,戒备的眼神看得端靖一阵心寒。
"我只是来问他,打算什麽时候跟斛律安回去?"端靖强压了心中涌起的痛,淡淡地回答。
"他为什麽要跟斛律安回去?"宇文非反问。"他就不能留在吟风弄月阁?"
"不错,他不能。"端靖冷然道,"既然他与斛律安有涉,就不能留在中原,何况京城!"
"端靖!"宇文非气得口不择言,"我也与斛律安有涉!你要不要连我一起赶走?"
端靖的脸色瞬间煞白,连无伤都看得有些不忍心,轻唤了宇文非一声,叫他不要造次。
宇文非自知失言,偏又气不过,於是哼了一声,扭开头去不再说话。
无伤低叹一声,向端靖道:"王爷,无伤并无兴风作浪之意,只求一处容身而已,王爷也不能容我麽?"
端靖握紧了拳头,硬声道:"非我不能容你,乃是情势不能容你!无伤,你可知斛律安已为你辞去大帅之职,决意滞留京城?"
"什麽?!"无伤睁大眼睛,失声惊呼道,"他疯了麽?!"
"不错,他是疯了,疯到忘记自己职责所在。"端靖看著无伤微微苍白的脸色,毫不放松地逼问,"但是你呢,无伤?你知不知道其中厉害?你想不想看到两国战乱、尸骨如山?你愿不愿他成为酿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无伤脸色死白,踉跄著後退几步,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其中的厉害,他怎会不知?好歹他也曾带过兵打过仗。
可是......离开?
离开收容他抚慰他的吟风弄月阁?离开他所有的亲人和朋友?
他突然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痛,仿佛早已相融的血肉,此刻被生生剥离。
跟著斛律安回去,又会是什麽情形?
经过这一次,斛律安是不是真的就能信他,从此再不猜疑?
就算他信,那麽大汗呢?
斛律安为寻他不惜辞帅出走,这是何等大事,难道大汗就不会对他百般忌惮?
突厥大军少不了斛律大帅,那麽,又有什麽必要留一个危险人物在大帅身边让他分心?
左思右想,总是前途惨淡,无伤心中不由升起了浓浓的倦意。
罢了。罢了。无论如何,总不能让斛律安成了两国战乱的罪人。
"无伤明白。"他轻轻叹了口气,静静地睁开眼睛。"请王爷宽限半日,容我与众人辞行。日落之前,无伤必与斛律安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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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再看无伤脸色惨白神情凄楚,不由有些怜悯,声音也放柔了几分。
"无伤,我知你心中凄苦。然而人生在世,有所必为,斛律安身担重任,尤其如此。你既然与他一起,便也要多担待几分。"
无伤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王爷,无伤还有一事相求。顾大人和吟风弄月阁......"
端靖明白他的意思,却有些为难,不能妄下许诺,当下沈吟不语。
"你放心,有我在!"宇文非一把推开端靖,愤愤地站了出来。
他见端靖对无伤苦苦相逼,早已气得脸色发白,只是碍於事关重大,不好随便发作。
如今无伤已退让到这般地步,端靖却连个让他安心离开的承诺都没有,岂不是欺人太甚!
"谁想动顾大人和吟风弄月阁,"他恨恨地咬著牙,"先踏过我宇文非的尸体!"
端靖浑身一震,拼命握紧了拳头,指节一片苍白。
深深地吸了口气,正想说些什麽,无伤已朝宇文非摆了摆手,将他推到身後。
"王爷,吟风弄月阁并非寻常之辈,却也没有作乱之心。王爷若想京城太平,还是不要招惹他们的好。至於顾大人,他与此事全无干系,求王爷莫要追究。"
无伤顿了一顿,神色一整,肃然道:"无伤在此对天发誓,绝不敢助纣为虐,侵扰中原。突厥铁蹄踏上中原之日,便是无伤殒命之时!"
"无伤!"宇文非骇然惊叫。
无伤却没有理他,而是直直地看著端靖,等他一个回答。
端靖僵硬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再也不看宇文非一眼,径直出门去了。
无伤看著端靖越走越远,轻叹道:"非,你伤了他的心。"
宇文非咬著嘴唇气恼道:"是,我是肆意妄为不知好歹的小子,比不上你的菩萨心肠悲悯众生!他这样逼你,你还帮著他说话!我伤他的心,又是为了谁!"
无伤见他当真生气了,只得移步上前,轻轻地抱了他,柔声劝道:"我知道你是在为我不平。可是,非,你也多少为端靖著想些。"
"你可曾想过,这次他为了我和斛律安的事,担了多大的风险?"
"他在朝中独掌兵权,原本就容易招人猜忌,若叫人知道他竟与突厥主帅有来往......那将是多大的祸事?"
"他甘冒这样的险,又是为了谁?"
宇文非埋头在他的肩窝里不作声,偷偷落了几滴眼泪。
难道他就愿意伤端靖的心?
可是无伤的境遇已如此悲惨,他若不站出来,又有谁能为无伤说话?
无伤轻抚著他的长发,低声问道:"王爷方才劝我的那番话,你听见了麽?"
宇文非默默地点了点头。
无伤低叹道:"他虽是对我说话,又何尝不是在请求你谅解?人生在世,有所必为,身担重任,尤其如此。非。你既然与他一起,就难免要多担待几分。"
宇文非沈默片刻,闷闷道:"说得轻巧。哪一天斛律安若对我那麽坏,看你能不能袖手旁观?"
无伤失笑道:"他哪里舍得?疼你还来不及呢!"
宇文非愣了一下,抬头细看无伤的神情。"无伤,你莫不是在嫉妒麽?"
无伤被他问得也是一愣,过了片刻,才缓缓露出一丝苦笑。
"或许吧。我嫉妒他对你那样好。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他真正爱的或许已不是我?若非如此,又怎能对我那麽狠心?"
宇文非忙嗔道:"胡思乱想!照你这样说,端靖也是不爱我的!"
"那不一样。"无伤苦笑著摇了摇头。"端靖是迫不得已,他心里是一千一万个不想你死的。可是斛律安......"
宇文非叹道:"你就原谅他一时鬼迷心窍吧!若说不爱,他後来为你受的那些苦,难道都是假的?"
无伤瞅了他一眼,突然冷笑起来。"你不提,我倒差点忘了......"
宇文非吓得不轻,猛地从无伤身边跳开,慌慌张张地往外逃。
"我安慰端靖去!"
一边说,一边跑得影子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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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现在就走?"顾桓之惊讶地站起来,"为什麽这样著急?"
无伤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早走晚走,总是要走的。"
顾桓之恋恋不舍道:"虽是这样,总可以多待几天。"
无伤摇了摇头:"斛律安待在这里,我总是不放心。可叫他一个人回去,我又怎麽舍得?"
顾桓之闻言嗤笑道:"好你个见色忘义的东西!有了斛律安,便不要哥哥了麽?"
无伤毫不害臊地轻笑道:"长夜寂寞,你能陪我麽?"
转眼看见顾楚立在一旁,无伤一个闪身,绕到顾楚背後,搂了他的腰,吃吃笑道:"要不,你把顾楚还给我?"
顾楚乍不及防被他抱住,已惊得浑身僵硬,又被他在耳边那麽一笑,顿时整张脸涨得通红。
"你你你......放开!"明明是怒喝,偏偏气势不够,落到无伤耳中,倒像是害羞一般。
"偏不放,怎样?"无伤嘻笑著,变本加厉地往上一探,在他宽阔坚实的胸膛上摸了一把,"嗯,身材不错。"
"无伤!"顾楚大叫,用力一挣,偏又挣不开,只得转头向顾桓之求救道:"桓之!"
顾桓之又好气又好笑,上前去拉无伤。
"行了行了,找你的斛律安去吧!别在这里欺负顾楚了。"
无伤却赖在顾楚背上不松手。
"你不是舍不得我走?顾楚虽然还比不上斛律安,勉强也可以将就了。"
顾桓之见顾楚气得脸色紫涨,心中不忍,加了点劲用力把无伤扯开。
"走吧走吧!不要你将就!"
无伤这才松了手,嘻嘻笑道:"到底是谁见色忘义?有了顾楚,便不要弟弟了麽?"
顾桓之被他反咬一口,呆了一呆,才气得跺脚道:"瞎说什麽呢!要走就走!记得回来就好!"
无伤笑道:"那当然!就算不想你,我还想顾楚呢?"
一边说,一边飞身过去,在顾楚的脸上"啵"地亲了一口。
在顾楚的怒吼和顾桓之的惊叫中,无伤扬声大笑,轻轻一掠,出门而去。
顾桓之忿忿地扯起衣袖,一边咒骂一边用力擦拭顾楚被亲得湿润的脸。
擦著擦著,他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心酸悄悄地涌上心头。
"顾楚,我是不是该把你还给恒之?"他像是在问顾楚,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一个人去那麽远,身边总该有个贴身照顾的人。"
顾楚有一阵没有出声,过了许久才哑声道:"我横竖是个奴才。大人要奴才怎样,奴才听命就是。"
顾桓之一惊回神,见顾楚别开了脸,满身皆是无言的抗拒,当下深悔自己一时失言,让顾楚难过了。
"我只是不放心恒之孤身远行,并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顾桓之柔声宽慰。
顾楚梗著脖子,一声不吭。
顾桓之低叹一声,靠进顾楚怀里,捧了他的脸强迫他看著自己。
"你知道的,我一直觉得自己亏欠恒之许多。就算不提当年的那些事,这些年来,我也......"
他微微哽咽地压下泪意,低声道:"我对不起他。我不是个称职的兄长。但是......"
他深深注视著顾楚的眼睛:"我就算亏欠他再多,也不会用你来抵偿!"
顾楚看著顾桓之微微泛著薄雾的双眸,绷紧的身躯渐渐放松下来,缓缓伸手将顾桓之紧紧地嵌入怀里。
"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他的声音低哑而颤抖,"不要当我是一个可以随便送人的东西。"
"我没有。我没有想把你送人。"顾桓之含泪低喊,"我只是太担心恒之。"
"其实我倒不怎麽担心。"顾楚勉强笑了一笑,"恒之少爷那样的人,不去害人已经很好了,别人要想害他,只怕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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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伤出了顾尚书府,张狂的笑意渐渐收敛起来,轻轻叹了口气,往吟风弄月阁行去。
这会儿,阁里只怕正乱成一团吧?
訾鹫会帮他打包衣服,雪盈恐怕收拾了一大箱灵药,左方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一定不会少。
至於庸肆......不知是在生闷气呢,还是在庆幸可以逃过一劫?
无伤突然觉得有些鼻酸,放慢了脚步,默默地低下头,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前途虽然凶险,他却并不畏惧。
他愿意相信斛律安会竭尽全力保护他的安全。即使不然......他毕竟历练了这些年,任何人想要对他下手,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真正让他感伤得无法自持的,其实是迫在眉睫的离别。
深深地吸了口气,无伤闭了闭眼,不准自己流露出一丝脆弱。
这些日子,他流过的眼泪已经太多。
带上一抹惯常的温柔浅笑,无伤缓缓踏入吟风弄月阁。
眼前的场面,却让他吃了一惊。
他确实想过众人会为他收拾一大堆东西以备不时之需,然而这座小山......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这些......都是给我带走的?"无伤抱了万一的侥幸小心翼翼地探问,见众人一齐点头,不由无奈地笑起来。
"会不会太多了点?我一个人,哪用得了这许多?"粗粗目测下来,光是衣服就有十几包呢。
"谁说是你一个人的?"雪盈淡淡地反问。"你的伤只好了四成,你以为我会放你一个人去那塞外蛮荒之地?"
谁说塞外是蛮荒之地?无伤在心里偷偷反驳,却没有作声。
从来不曾奢望过的喜悦和希冀,在他的心底悄悄冒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