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是谁呢?他却推想不出。
宇文非之交游,简单至极,不过端靖、宇文拓、斛律安而已。
细想下来,哪一个都不象,却是哪一个都有可能。
於是只得暂且放下,日日陪著无伤,不叫他见别的客。
若是心里有了人,却要让别的人欺上身......
其中滋味,宇文非已经尝过,无伤麽,就不必再尝。
此後之事,皆是节外生枝。
实不料歪打正著,竟叫他看见了无伤的身法招式。
那麽熟悉,象极了......斛律安。
竟然是......斛律安。
真的是......斛律安。
(二十六)
无伤涩涩而笑。
是啊,是斛律安。很可笑不是?
一个青楼男娼,却恋慕那般盖世英雄。
然而,他并非生来就在青楼卖笑。
他也曾是大好男儿,效力斛律安麾下,啸傲沙场,赢得赫赫战功。
那时候,他的名字是......
无伤突然顿住。
罢了,还提他做什麽呢?
他是无伤。
从来都是。
他自小就跟在斛律安身边,最早只是做些端茶送水,铺床叠被的杂役。
斛律安喜爱他聪明伶俐,於是念书习武,都将他带在身边。
不多年,他渐渐出息,无论文才还是武功,都很有模样了。
斛律安愈加欢喜,花了不少心力,悉心调教。
他天赋颇高,兼之努力非常,不过三五年,几乎可与斛律安比肩。
此後,斛律安任命他为副将,两人携手,横扫塞外,所向披靡。
那一段岁月,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同高歌。同饮酒。同征战。同酣眠。
日复一日,睁眼闭眼,总在一起。
斛律安重他信他,当他是兄弟。
他却......不止如此......不止如此而已......
他知道,自己贪心了。
於是,那报应,不日即来。
其实,直到现在,他依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麽事。
那一日,斛律安唤他至帐中,得意洋洋地给他看一盒药丸。
青碧色,指尖大小,带著淡淡的香气,约有十余颗。
他便问,这是什麽?
斛律安道,这是从西域异人处得来的好东西,据说只消一丸,便可令人说出所有隐藏最深的秘密。
如此说来,确是难得的圣品。他想道。若能捉到要紧的人物,一颗药丸下去,什麽事情问不出来?
只是不知管不管用。斛律安一边说,一边向他走近。
他不疑有他,还在皱眉思索,斛律安已走到他身後,轻声道,张嘴。
他果然张嘴。
这一张嘴,便是万劫不复。
那颗药丸,在斛律安一弹之下,直入喉管。
他吃了一惊,握著喉咙想要吐时,那药丸已化开,迅速流入腹中。
然後,他感到一阵眩晕,只听斛律安笑道,只好委屈你,做个试验了。
他大惊,待要说话,却见周围事物迅速黯沈下去,斛律安的声音也越来越远。
他倒下,再无知觉。
重睁眼时,已是天地变色。
(二十七)
头好晕。无伤困难地睁开眼睛。
很熟悉的帐顶。
是了,正是他和斛律安共用的寝帐。
无伤撑起身,转头张望,只见斛律安在不远处坐著,脸色铁青。
心里突然一颤。却还不知自己在害怕些什麽。
"安?"无伤唤得有些迟疑。
斛律安猛地转头,看他。"醒了?"
"是。"无伤轻轻地应了,从睡榻上起身。头还有些晕,动作艰难。
斛律安冷眼旁观,却无伸手相助之意。
无伤以手抚额,跌跌撞撞地走到斛律安面前。
"安,你......"你为何这般脸色?
斛律安冷冷地看著他,片刻之後,冷冷地说:"你走吧。"
无伤迷惑地看著他,完全不知所谓。
斛律安冷冷地补充道:"你走。离开这帐子。离开我麾下。不得再出现在我面前。"
"安......"无伤惊骇地睁大眼睛。看见斛律安冷酷的神色,颤声改了称呼。"将军?"
斛律安冷哼一声,振衣而起,径直向帐外走去,竟是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将军!"无伤大骇,扑到斛律安身前,双膝落地。"属下若有差错,但求将军责罚!为何,为何......"
为何什麽都不说,便撵我走?
无伤跪在地上,心思飞转,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麽错。
先前并无异兆啊?斛律安还特意唤了他入帐,说有好东西予他看。
好东西......无伤慢慢想起昏睡之前的事,脸色惨变。
据说能让人说出最隐蔽的秘密的......好东西。
他对斛律安忠心耿耿,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唯一的秘密,便是......
无伤背脊上冷汗潺潺而下,惨白了脸,连连叩首。
"属下痴心妄想,不敢求将军垂怜!请将军责罚!"
他跪伏斛律安脚下,因此不知斛律安听他亲口供认,神情瞬间更冷厉几分。
"滚。"一声冷冷地低斥,令无伤浑身一颤。
缓缓跪直身子,仰头看著斛律安。那双熟悉的眼,如今满是憎恶。
"将军......"无伤心寒。
锵的一声,长剑出鞘,正抵著无伤的咽喉。
斛律安双唇紧抿,连那一个"滚"字,都懒得出口,意思却明明白白。
或者滚。或者死。
无伤垂眸看著冰冷的剑芒,心中剧痛。
他做错了什麽?
只是爱慕。爱慕而已。
难道,竟是死罪?
他死无妨。
只是,不愿见到斛律安这般绝情的神色。
无伤微微後仰,让开剑尖,膝行退後。
退了三步,停住。
一拜。再拜。三拜。
而後起身,垂眸,一步一步,退出帐外。
(二十八)
无伤策马急驰。
不辨南北。不辨高低。
南北如何?高低又如何?
茫茫天涯,并无他容身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胯下的战马突然长嘶一声,人立而起。
无伤惊醒,勒马细看,五步开外,赫然是一道悬崖。
亏得马有灵性,不然,连人带马,此刻都丧身崖底了。
无伤滚鞍下马,歉然轻抚战马汗湿的两肋。
他死无妨。
但是,战马何辜?
战马转过头来,温热的舌头轻轻舔了舔无伤的脸颊。
无伤一时不察,被它舔个正著,抬手一抹,满脸湿热。
不知是泪水,还是口水。
无伤挥了挥手,赶了马去一边吃草休息。
自己就地躺下,四肢摊开,仰望天空。
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好景色。
他呆呆地看著,入目,不入心。
天色渐渐暗了。
无伤依旧躺著。
有些冷。有些饿。
随他。
身下的土地突然隐隐震动。
无伤脸色一变,伏地细听。
似有万余骑。
方向......
远处一道火光纵起。
方向,正是斛律安扎营处!
无伤一跃而起,飞身上马,疾驰而回。
来袭敌军万余,斛律安身边,却不足千骑!
大军距此有半日路程,得消息来救,必定不及。
无伤心急如焚,一路策马,直插敌军背後。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耳听得震天的喊杀之声,眼见到千军万马,围著那烈火熊熊的军营。
心中的某一根弦突然崩断。
他血红了眼,握紧了枪,驱马杀入敌阵。
手起枪落。枪到人亡。
他从敌军背後掩杀上去,杀伤之人不多,却足以造成极大的骚动。
这就够了。
能吸引尽可能多的兵力,能让斛律安他们有机会突围而出,就够了。
这一战,杀得爽快,伤得痛快,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以往交战,既要克敌,又要顾己,难免缚手缚脚。
现在麽,不会了。
斛律安的那一剑,未伤他分毫皮肉,却已碎了他的心。
生无可恋,死志已萌,动起手来自然格外利落几分。
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喊"逃走了"云云,骂声一片。
身陷重围之中,不知受了多少伤,流了多少血,他却仰天而笑。
安,将军,无伤对得起你!
(二十九)
他以为自己会力战而亡,却不料竟还有生还的机会。
斛律安,回来了。
带著驻地的援军,杀回来了。
周围一片喧嚷,敌军仓惶败退。
他勒马站定,挺直脊梁,握紧长枪,对著斛律安的方向。
其实,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模糊,什麽都看不清了。
恍恍惚惚地,听见斛律安唤他。
努力集中起视线,果然见斛律安就在眼前。
一个声音从他嘴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来,破碎而凄惶,卑微得连自己都不忍卒听。
"将军......可否收回成命?"
可否收回成命?可否收回成命?
我不求你爱我。也不敢再爱你。
我已经......没有时间。
生命的流失如此迅速,我只盼能在你身边闭上眼睛。
然而,沈默。
他能听见的,只有沈默。
或许,还有自己流血的声音。
够了。
魂已碎,命将陨,何不为自己留下些小小的尊严?
"告辞。"他轻轻地说。
拨转马头,往夜色深处驰去。
旷野里,只有他一人一骑,空荡荡的蹄声。
没有人追来。
无伤凄然而笑。
别傻了。事已至此,还等什麽呢?
回头望望,那些旌旗兵马,那些灯笼火把,都已瞧不见了。
够远了。离得......够远了。
他缓缓勒住奔驰的战马。
战马仰天悲嘶一声,猛然站住。
而後四蹄弯曲。轰然倒下。
无伤重重摔在地上,却已不觉得痛。
试了一试,站不起来,於是四肢并用,慢慢爬到马首处。
那一场厮杀,何等惨烈。
马虽神骏,却也未能幸免。
暗夜中,战马温柔的大眼睛依然关切地看著他。
无伤心中剧痛,匍匐过去,伸手抱住它的脖子,嘶声恸哭。
马儿微微动了一动,转过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湿湿的,暖暖的。
然後,沈沈地垂下头去。
无伤紧紧搂著它。
怀里,战马的身躯渐渐冷了。
他自己也一样。
没关系。我们总在一起,总在一起......
(三十)
无伤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宇文非听得入神,同样泪流满面。
"後来呢?後来呢?"
明知道无伤没有死,正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讲故事,宇文非还是惶惶不安,连声追问。
"後来,我被人救了,改名无伤,入主吟风弄月阁。"
无伤寥寥数语,将此後之事带过。
宇文非吸吸鼻子,擦擦眼泪,依然不能回神。
"真想不到,斛律安竟然这麽坏!"他握紧了拳头,愤愤不平。"明明知道你伤得那麽重,竟然......"
无伤摇了摇头,阻止他往下说。
"天下人皆可说斛律安的不是,只有你,宇文非不行。斛律安纵然对不起天下人,总归是......对得起你的。"
宇文非哑然。
不错,斛律安待他甚厚,他却亏欠斛律安甚多。
确实不该口出恶言。
可是,可是......想到无伤受的那些苦,心中实在愤恨......
"这些年来,我只道斛律安不屑於男色,故而视我如蛇蝎。"无伤凄然一笑。"却是我错了。"
原来,他也可以这样疯狂这样热烈地爱上一个男子。
性别,从来不是问题。
他不爱的人,是我。
只是我而已。
宇文非正欲开口,不知想到了些什麽,微张了嘴,只是直直地看著无伤。
"怎麽了?"无伤被他看得别扭。
宇文非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依然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眼中渐渐浮起一丝了然之色。
有些事情,他原先是不明白的。
然而现在,似乎渐渐有些明白了......
斛律安爱他,爱得那麽热切,毫无保留,以致他常常惶恐,自觉般配不上。
以往不知缘故,只能当作理所当然。
现下看来......没有任何人会没有任何理由地去做任何事。
"无伤,你觉得我们两人有些相像麽?"宇文非问。
"有些像,又有些不像。"无伤细细看了看彼此,答道。
绝美的容颜,纤弱的身段,飘飞的白衣,从这上面看,自然是像的。
还都是外柔内刚的性子。
然而他比宇文非年长几岁。
他之缠绵妩媚,与宇文非之清冷出尘,却大不相同了。
"那麽,若是拿我现在与你当初比呢?"宇文非再问。
"比我当初稍长两岁。"无伤答。"其他的......"
很接近,很接近了。
"我猜也是。"宇文非颔首。"因此便有些奇怪。斛律安既然能爱上现在的我,为何却不能爱当初的你?"
无伤默然。
这问题,他问过自己千百次,每一次都只能回答自己,天命如此。
不然,何解?
为何厌憎同生共死的兄弟,却爱上一个萍水相逢的少年?
"无伤,你不曾想过问个究竟吗?"宇文非静静地看著他。"他负累你如此,至少欠你一个解释。"
"何必呢?"无伤轻轻摇了摇头。"问又如何,不问又如何?知道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没差别的。"
"怎会没差别?问清楚了,才知症结所在。"宇文非坚持道。"或许你们之间,并非没有可能。"
无伤顿了顿,突然笑起来。
"是啊,这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为你而来,却独身而归,难免伤心落魄。"
"我此去正好乘虚而入,著意温存体贴,或许他见我与你有几分肖似,便留了我下来做你的替身?"
(三十一)
无伤在笑,那笑却伤痛凄厉至极。
宇文非闻之心惊,猛地扑上去,双手握住他的肩膀,用力摇晃。
"无伤!不要这样!我并无此意!"
无伤渐渐收了笑声,怔怔地看著他。
"无伤......"宇文非柔声唤他,心里也是难受万分。
无伤自有他的傲气,恋慕斛律安不假,要他那般屈就,却也万万不能。
正当此时,门却突然开了。
"非,你......"端靖一脚跨进门内,却见宇文非和无伤相依而坐,四目相对,气氛说不出的奇怪。
心下一沈,另一只脚便留在门外,跨不进来。
宇文非回头看看端靖,再看看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知道天色已晚,该是就寝的时辰。
可是......无伤这样子,他怎麽走得开?
无奈,向端靖歉然道:"王爷且去安歇,奴才稍後便至。"
端靖脸色微变,却没有说什麽,只是往後退一步,带上门,径自走了。
"非,这样只怕不妥。"无伤担忧道:"你且去陪王爷吧,莫要惹他动怒。"
宇文非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也知道这样不妥。
但是,事有轻重缓急。
端靖那里,不妨先拖一拖,日後哄起来,不过多花些心思。
可是无伤这里,却耽误不得。
"无伤,你想岔了。我并非那个意思。"
宇文非挥挥手,重新唤回无伤的思绪。
"我且问你,你可曾想过,我和你,究竟谁是谁的替身?"
他爱我身披战袍,横枪立马。
──黑盔黑甲,黑马黑枪。
他教我剑法,传我武功,甚至不惜折损功力,助我速成。
──然後,与他一战,堪能平分秋色。
为什麽?
他费这般周折,为的是什麽?
他希望我像谁?
他但愿我是谁?
他的眼睛透过我,看见了谁?
这些疑问,在得知你们的过往之後,隐隐有了答案。
他的心中,早已存下了一个影子。
那个人,是他纵马天涯的夥伴,是他死生相托的弟兄,是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那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