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作者:森林鹿[下]  录入:01-20

也是先帝自己下敕干的好事。
人死的时候,加爵赠官、赐实食封、许诺将自己的嫡出幼女衡山公主嫁给魏徵长子叔玉,哭得唏里哗啦大喊“我丢了一面镜子”,深情似海感动得天下人交口称赞。没过几年,只因为魏徵推荐的侯君集等人出了事,又听说老魏生前把自己痛骂皇帝的谏章都留了底稿交给史官打算千古流芳,那个最爱面子好虚荣的皇帝陛下就气急败坏跳脚大怒,下令赖婚扣住女儿不嫁,又推倒自己亲书的墓碑,还要把上面的字迹都磨平了——实在是很象一个被古板塾师管死的叛逆学生,好不容易抓住了塾师老夫子一点把柄,就不管不顾尽情渲泄起心头积怨来。
社尔记得自己当时还有一些担心,怕皇帝做得太过分,甚至要对魏徵的后人也有所不利。但是还好——还好——推完碑赖了婚,出一口胸中恶气,那个叛逆小孩也就罢手了。而等到贞观十九年,文皇帝征辽不利,回国的路上又想起魏徵的好处,遣了飞骑千里迢迢直奔昭陵,将推倒的魏徵碑又扶起来,尽力恢复原貌,当然已经被磨掉大半的御书字迹是没办法……魏征长子魏叔玉也幸运地避免了娶公主的厄运,袭了父亲“郑国公”的爵位,眼下是官至光禄少卿——想必此刻在凤凰山魏徵墓前祭拜的,正是魏少卿了?
魏徵墓在御道之右,御道左边,与其遥遥相对的一座大墓封土双峰相连,形状如同突厥大漠境内的铁山、吐谷浑高原上大河所出的积石山,那是赠司徒、并州都督、开府仪同三司、卫国公李靖墓。
脚步零落,一直走在社尔身前的太尉长孙无忌犹豫片刻,离开御道深入柏林,当先行至李靖墓前,却见已有数人在那里祭扫。回头招呼的,是左屯卫大将军程咬金与司空英国公李勣。
“卫公此刻,或许仍与先帝在地下论兵著书吧……”
武将中葬得离主峰最近的一位,地位是相当超然优越的,却也人人心悦诚服并无异议。社尔听人讲起过李药师临终之前,先帝亲自驾幸他家宅握手与别的情景。那是贞观二十三年五月,离先帝自己崩逝之日不过十天,抱病而至的李世民陛下却茫然无知,只顾为老将军奄奄一息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而伤心痛惜,伏在床前泪如雨下,哭着向大了自己近三十岁的“药师兄”致歉——当年你灭突厥、平吐谷浑回师之后,我找借口训斥责让你并非本心,实是不得不如此……
而须发如雪的老将倚靠在床屏上,只是微笑,拼尽力气低沉缓慢地回答——
靖在前隋混迹至知天命之年,不过一介六品郡丞;高祖皇帝与陛下龙兴太原,靖昏眊愚昧,为先帝所执,本当引颈受死,是陛下一力救护,才得脱出生天,入陛下幕府苛延残喘。武德二年,又是陛下力排众议,奏请先帝征调臣前往巴地征剿反獠,从此著有微功一路攀升……李靖一生荣辱功业,全仗陛下所赐……然而,此等私恩密意,臣如今不愿多讲了……
深深吸一口长气,如同恋恋不舍地最后一次仔细品尝这世间的独有味道,年近八十的老将阖上刻满皱纹的眼睑——
只说臣于陛下麾下统兵征战二十年,南平吴会,北清沙漠,灭国擒王,名扬天下……臣附骥陛下,上不辱天命时运,下不负黎民百姓,前不输古来名将,后不惭子孙万世……李靖区区一介武夫,幸遇明主,风云际会,虚誉青史……人生如此,又复何求……陛下……
大唐第一战神脸上逐渐散逸开来的笑容,满足恬静得象个刚刚入睡的孩子。与泪痕满面的皇帝双手交握,他就在这样的笑容里沉沉安息,再也没有醒来。
“将来英公百年之后,也是要封土筑山、和卫公一样的了,”双峰墓前,年纪最大的程咬金大将军无所顾忌地向老伙伴英国公李勣笑说着,“本朝武人,也只有懋功的功业能与药师公相提并论……”
年前李勣的夫人去世,有司上表后,天子李治特敕在昭陵陵园内赐墓地,令英国公自造墓室葬妻,以期将来合葬陪陵。所赐墓地也是极好的,虽然距主峰玄宫较远,却是就在御道之旁,位置显眼耀目,且与程咬金、秦琼、吴广、张士贵、李孟尝、张阿难等瓦岗老兄弟的墓地紧靠在一起,一众武将依次排开,为先帝守卫陵园边界……就似贞观君臣生前一般。
头戴三梁进德冠的英公拱手逊谢,一通谦辞过后,“说及封土筑山,这是殊恩,全靠天子恩泽,非为人臣者可擅求。照先帝留下的规矩,开疆灭国者可封土筑山,其实阿史那将军亦应列入其中……”
猛不丁被提及,社尔怔了下,回以一句“英公说笑了”,却见这位高鼻深目面貌类似胡人的当世名将打量自己的眼神平稳而意味深长,显然绝非“说笑”……
“真好啊,”程咬金仍在粗声大气地嚷嚷,“那我也要请旨出去开疆打仗!说定了,阿史那将军你真的不想去打贺鲁那个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那俺老程可就上表请战了!你可别后悔!长孙太尉,你看如何?”
被当面问到的主政国舅将目光从许敬宗撰文、王知敬书写的高大墓碑上收回来,望向程大将军,惨淡一笑,并不答话。两人对视片刻,程咬金却转了头,回首凝望高耸兀立的九嵕山,不再言语。
贞观末期社尔外出征战后,被文皇帝调入京师负责皇宫宿卫的开国老将,先帝在行宫猝然逝去时全面执掌宫禁镇肃朝局的国公大将军,甚至已是大唐民间家喻户晓的传奇式人物,以六十八岁的高年,竟然又想去域外征战了?
默然向卫公坟茔行礼毕,李勣程咬金联袂南行,去看视他们将来的魂归之所,长孙无忌与阿史那社尔则折向西——长孙无忌自造的墓室在御道之西,魏徵墓的正南方。
途中路过一座规模高大雄伟的陪葬墓,六螭下垂首的石碑却冷清地矗立在荒烟蔓草中,显然无人祭扫已久。无忌停步迟疑,向柏树交合的门荫里张望半晌,终是掉头前行,没有过去探看。
他不曾询问社尔此墓主人是谁,似乎也不用询问。
那是房玄龄墓。
永徽四年,先帝爱子原魏王李泰于贬窜地抑郁死去,消息传回长安,当今天子李治与长孙国舅很快将原属魏王党的房玄龄次子房遗爱、其妻高阳公主、平阳昭公主之子柴令武、其妻巴陵公主、驸马都尉薛万彻等人一网打尽,指控他们结党谋反。案子越审越大,先帝第三子吴王李恪、其母弟蜀王李愔,高祖子荆王李元景、名将江夏王李道宗、社尔的族人大将军执失思力等人先后被卷入,最终一众皇子公主驸马被赐死或废为庶人,江夏王李道宗在流放地结束了生命,执失思力也同公主妻子一起被贬到千山万水之外。当今天子登基以来,这是震动朝野的最大一宗逆案,受次子儿媳牵连,原本在昭陵寝庙中陪奉先帝享受香火祭祀的一代贤相房玄龄,灵位也被撤出寝庙,他的家族后人全被流放,今日自然无人随天子来扫墓。
陵台传言,颇有为这宗大案中牵扯到的吴王李恪、江夏王道宗、执失思力等人鸣不平者,指长孙无忌怀挟私怨陷人以罪,据说吴王李恪临刑前就仰天痛骂“长孙无忌窃弄威权,构害良善,宗社有灵,当族灭不久!”甚至还有人因道宗、执失思力入罪而替社尔担忧——毕竟执失思力的罪名只是“与江夏王道宗交好”,这罪名套在社尔头上也相当合适——社尔自己对此只是平淡一笑,果然不久敕令传来,不但没有凭空降罪于他,反而以“守陵有功”为名,又加了社尔一个“镇军大将军”的从二品武散官。
他是已经自废仕途活生生埋葬了自己的人,有功劳有声望无威胁,长孙国舅再怎么嫉贤忌能气量狭小,也不至于连一个守陵小卒都容不下?
乌皮六 合靴踏在积雪覆盖的黄草上,发出柔软的沙沙声。一两只留鸟间或被惊起,展翅飞翔几圈,又落回树梢。道路旁边,长孙无忌自造的大墓已隐隐浮现,有一条林间小道通往墓门,守墓人却不见踪影,地下横躺着两只孤零零的酒葫芦。
“社尔将军……可要饮些蒲桃御酒吗?”
长孙无忌突如其来的问话,让社尔怔了一下,眼见太尉国舅从宽大的素色袍服中取出一只镂花鎏金扁平无耳银链壶,拔开木塞,曾经无比熟悉的酒香——先帝在西苑葡萄园中亲手酿制的马奶子御酒——喷鼻而来,已有六七年未再尝试此味的突厥将军有刹那的心动,想想,还是摇首谢绝了。
无忌也不相强,立在墓穴黑黝黝的入口处,昂头痛饮几口美酒,以丝帕擦去唇边溢出的鲜红色水渍,却仍是不移步向墓穴,眼神定定地投射在社尔脸上,又似乎落在了遥远的地方。
“你是多么的幸运……”
我不否认,社尔想,与太尉英公你们这些殚精竭虑死而后已的辅政大臣相比,特别是遥望着你们已然隐隐自天边升起的命运结局,自己这六年清闲寂寥的守陵岁月,的确是多么的幸运。每日里带着几名兵尉在偌大陵园中漫步,看山花开落,草木青黄,南来北往的大雁在长空白云间一队队穿过,微弱的鸣叫声洒落风中无踪……他在一座座新添的坟土石碑之间穿梭,擦拭着凝凉石面上的浮尘,努力读出一个个工整秀美的汉字,来认知回味泉下那个静卧躯体曾经有过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他是很爱读这些故事的,每一个故事里,都无一例外地提到他们所共同敬爱追随的那个男子,无论是他的一句赞语、一个行动、一抹微笑,都被这些墓主牢牢地铭记了一生一世,死后仍要刻在石碑上让后人钦羡叹息。
与这些长眠在地下的灵魂交谈相伴,不是比在阳世阴暗繁复的漩涡中挣扎立身,要幸运得多?
数月之前,天子携宠妃武昭仪到我家中——无忌眼望着墓门郁郁诉说,似乎并不在意有没有人倾听——他们带了满满十车金宝玉帛为礼,在我家置酒极欢,又赐我三子为朝散大夫,极尽笼络能事。席间天子屡次提起皇后无子,昭仪温良贤淑,深适上意,又有继嗣大功,意在祈求我允他废皇后立武氏,我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地把话岔开,不肯随声附和……此前武氏之母杨氏就曾几次到我家拜请,许敬宗等佞臣亦为之说项,均被我严辞相拒……他们……已然是恨我入骨了吧?
社尔望着这位在先帝生前末年就开始操柄国政的重臣元舅,看他花白的须发,刻满皱纹的脸容,比之六年前消瘦憔悴了不知多少的身子,沉默片刻,开口——
太尉又何苦如此……
皇后王氏,虽是世家大族皇室姻戚,却与长孙家没有太直接的利益关联,皇后本人也看不出多少盛德才干来。一个平庸无奇的女人而已,换就换了,何必为她而招致天下至尊的记恨深衔?
无忌微笑,微笑着转眼去望与自己墓穴相对的九嵕山主峰,因为近在咫尺,抬头仰视便是巍峨参天松涛万顷,遮去了大半混沌苍碧的长空。
——如今我日夜焚香祈祷,只求昊天再允我两个心愿:其一,让我修完礼法律疏,将贞观那一世的君臣遇合、风云际会化为制度规矩,在大唐后世代代奉行传递;其二,无论我下场如何,让我的遗骨最终能归葬这里……他……没有我在身边谈天说地、听话奉承……或许会寂寞吧……
凝望着昭陵的细长眼角,苍浊泪水终于溢出淌下,脸上神情却仍是笑着,微笑着,用温柔安详的语声诉说着——
先帝临终前最后一句遗嘱,是严令褚遂良保护我,不让我被谗人所害,“若如此者,尔则非复人臣”……他……从小就是这样,他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一定会想法子达到……他任性急躁、傲慢自大、贪得无厌、永不满足,又总是爱面子要名声,便宜都是自己占了,污名永远推给别人……他那种种手段心思、阴谋诡计,明眼人全都一览无遗,在心里暗暗笑话他的自作聪明浅薄虚荣,可是……可是……
可是,在笑话他、讽刺他、鄙视他、批评他、与他抗拒争斗的岁月里,你是昂首挺胸活着的……是和他一起叱咤风云纵横四海,是做着一统江山抚育万民的千秋功业,是赢取着生前黎元敬仰感激、死后青史流芳万代,是在攀爬一个凡人在这世间能够达到的顶峰……所以虽然对他的意图伎俩洞察得清清楚楚,你却仍然不能不服从他、追随他、效忠他、死心塌地的崇拜他,拼尽一切去维护他,不惜任何代价去完成他未竟的心愿……大唐太宗文皇帝陛下……
风起昭陵,万壑松柏波涛汹涌,在山峦之间激起轻烟般的雪雾飞沫。风吹过长江大河,吹过千里沃野,吹向广阔无垠的草原大漠。风呼啸着送来万马奔腾和刀枪拼杀声,仿佛无数个静夜里古战场幽冥复活的博命嘶喊,常常令得身经百战的将军午夜梦回,恍然不知身在何时何地。墨绿色的起伏山峦在穹苍与灰褐色的大地之间围起巨大的屏风,夕阳象古铜色的圆盘,看不到一丝光和热,只在冬日的傍晚里沉沉下落,准备迎接自己甜美的黑夜中的酣睡。
社尔……你身后……又打算如何呢?遵循本族习俗火葬焚灰,还是……和我们一起留在这里?
似乎是为时尚早的询问,说起来社尔还不到五十岁……但他自己知道,是该决定的时候了。
是该决定的时候了,六年前心萌死志的那一刻,他已不能算完整的生人,近来体气渐弱,魂魄常游,竟日不食也不觉饥寒,剩在这个世间的日子,实在已经不多。那么他要怎么样结束这一趟生命之旅呢?是承袭祖祖辈辈的规矩,象叔父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一样,在大河之旁架起柴堆焚尸,骨肉成灰后在部属亲人的哭声、绕火环行、剺面割耳中随风远扬万里,回归生他养他的大草原,沉落下来积成肥料,年复一年孕育出长满天际的青青牧草遍地牛羊?
还是象汉臣一样,上表请求在昭陵赐茔入棺,掘墓下葬?步入阴世仍然留在李世民陛下身边默默地守护,看他恶形恶状卑鄙无耻满地打滚欺负人,看手持笏板的魏徵老夫子怒气冲冲追着他狂拍一气,看抱着大叠表章苦干的房玄龄抬起头来望他们一眼,无奈摇头,看开课授徒的李药师远远望着阴笑不已,看陆续入住的李勣程咬金尉迟敬德一众武人横行霸道动不动冲出去踢馆抢地盘,看众归化蕃酋聚集在山下喝酒吹牛怀念过去称王称霸的美好时光……
他究竟何去何从呢?
——大唐永徽六年(655),右卫大将军、镇军大将军、毕国公阿史那社尔卒于昭陵,天子为之举哀,赠辅国大将军、并州都督,以“始建国都、行义悦民、忠肃恭懿、宣慈惠和”之意谥曰“元”,陪葬昭陵,并按照葱岭形状为之起坟,以彰其开疆拓土之大功。
——当年十月,天子李治力排褚遂良、长孙无忌等老臣异议,废除原配王氏皇后称号,改立昭仪武氏为皇后,次年改立武氏之子李弘为皇太子。
——第二年,领兵出征西域讨伐阿史那贺鲁的“葱山道行军总管”卢国公程咬金因贻误战机,逗留不进,减死免官为民,后又起复,九年后死去,陪葬昭陵。
——大唐显庆三年(658),叛唐自立的西突厥可汗阿史那贺鲁被右屯卫将军苏定方灭国生擒,贺鲁称“我本一亡虏,为先帝所救,先帝遇我恩厚,而我负之,今日之败,天所怒也。我闻中国处人极刑,必于集市,愿杀我于昭陵之前,以谢先帝。”天子李治闻而怜之,命执贺鲁献于昭陵告庙,随后赦免了他的死罪。然而贺鲁不久便也死去,葬于颉利可汗墓侧。
——大唐显庆四年(659),太尉长孙无忌以谋反罪名流放被诛,自缢于黔州。十数年后,得朝廷恩旨,迁骨还乡,入葬昭陵。
——大唐总章元年(668),英国公李勣与苏定方等将领拔平壤城、灭高句丽,俘高句丽国王贵族以还,天子命献俘于昭陵,将半岛上高句丽、百济等国土地悉列为大唐都督府,大唐疆域到此达于极盛。第二年,李勣去世,诏命陪葬昭陵,起坟三连峰以象阴山、铁山及乌德鞬山。李勣临终遗言:
“在棺木放置一套朝服,我要穿着……去见先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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