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乱————森林鹿[下]

作者:森林鹿[下]  录入:01-20

无边无界的边界之外
皇帝为什么“败了”——是因为对敌人的过分宽容仁慈吗?
阿史那社尔从黑暗中醒来时,全身上下好象有十七八只虫鼠在啃啮肌肤血液,右胁下尤其痛楚难当,一阵一阵的抽搐令他神智时昏时明。迷迷糊糊中,只记得自己扈从皇帝自北山冲入凹谷战场,四千御驾近卫象刀锋一样切入十五万高句丽军最薄弱的阵点。以身经百战锤炼出的瞬间预判力,社尔带属下突厥骑兵抢先一步迎上高句丽军最有威胁性的尖锋,将天可汗隔离在身后。
迎面招呼上来的果然是漫天箭雨。高句丽大军虽然首尾难顾地乱成了一团,但局部仍有优秀的将校勇士保有不俗战斗力,特别是当他们认出了大唐皇帝御用的朱麾黄盖,得知李世民亲身陷阵,剩下的最后一点点绝望疯狂的气力,此时不拼尽,更待何时?
左骁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连在心底暗骂皇帝害人不浅的时间都没有。面对如狂风暴雨般袭来的利箭,如惊涛骇浪般涌上的人潮,如万山丛林般投来的枪矛,金发的突厥王子持刀奋击,左右博杀,咬紧牙关誓死不肯后退一步——他的背后,就是大唐皇帝本人了。
根本数不清铠甲上插了多少枝利箭,只记得如果影响到了自己挥刀的灵活性,他就一把拔出带着自己血肉的箭枝随手抛掉,催马再进。很奇怪的,在那种疯魔一样的白炽状态下,全然不觉得痛苦难受。他记得自己时时回望身后的唐军大纛,跟随那面丹红色的衔锦结绶垂铃旌旗所指麾军转战,总是抢先一步横插到皇帝与敌军之间。烟尘弥漫的战场上看不到威凤盔下的面容神色,但他始终都在确认那个朱红宝马上的修长身影安然恒稳。他记得当大势已定,最后一股高句丽军也丢盔弃甲败退而去,却仍然有一个身形壮勇的高句丽人挺矛杀出战阵,以一去不返的悲壮气势纵马直刺旌盖下的大唐皇帝——
浑身浴血的社尔催马迎上,长矛刺入他的右胁,他几乎听到了自己甲片崩断、肌肉撕裂、骨骼碰撞的声音。他挥刀格斫,砍断了对方长矛杆身,收不住力道的高句丽勇士直直地连人带马撞上突厥将军,两人纠缠在一起双双坠马落地,在失去意识之前,社尔眼前最后晃动着的,是一双充满了仇恨和绝望疯狂的双眼。
对入侵自己家园、屠杀自己族人的敌人仇恨,因为明了整个国家民族的不可避免的命运而绝望,因为仇恨、绝望而疯狂。
阿史那社尔在冷汗淋漓中惊醒,张开自己的眼睛。面前仍然是一双深黑的男子的眼眸,但其中却没有仇恨、绝望、疯狂、杀戮,有的是象仲春丽日一样的明亮温暖,象万里无云的秋日蓝天一样高远晴朗,象此次东征路上特意去观看的大海一样波澜壮阔而又缥缈无垠。明明就在眼前这样坦坦荡荡无矫无饰地存在着,却永远都看不懂、抓不住、更无法揽入怀中宣称拥有……
大海……
社尔平生第一次看到大海,就是在这次的征辽途中。护从皇帝御驾到了河北之后,大军继续往辽东开拔,那位身负亲征重责的天可汗陛下却借口“去祭祀魏武帝”,带了左右几百人——大多是从来没见过海的西北人——私离大军一日,跑去一个叫“碣石”的地方偷闲游幸。
跟在皇帝身后登上海边礁石之顶,突厥王子忍不住狠狠呼吸几口带着咸涩味道的海风。极目远眺,看天地尽头空茫一色的水天相接处,看蓝缎子一样的海面在脚下随风翻滚,看点点白鸥舒展双翅在岸边翩然滑翔。草原大漠上的牧民喜欢将稍稍广阔一些的水面都唤作“海子”,而当真的置身于碧海蓝天一览无遗的壮丽风景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湖泊,又怎能望沧海之项背?
他身前的皇帝精神也极好,写下得意洋洋的祭文挖苦魏武帝曹操“一将之智有余,万乘之才不足”,背诵完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的诗,又在身边侍臣的撺掇下自己也吟一首《春日望海》,什么“披襟眺沧海,凭轼玩春芳”,什么“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社尔完全不懂汉诗,但只从二者的铿锵音韵听来,他是认为魏武曹操的诗比李世民陛下的好听太多了——接受完侍臣的一致恭维称赞,皇帝又跟侍中长孙无忌谈起“当年在河北打刘黑闼的时候,我就很想偷个空到海边来看看,可惜那时候军务太紧急,竟然连一天时间都抽不出”……陛下你终于得偿所望了,恭喜,社尔想,可是为了看海而带十万大军来打仗,是不是有点过了?
几百近卫散布在岸边礁岩上下,在保持大致队形不散的前提下,一个个玩得不亦乐乎。皇帝与身边几个侍臣一起随意踱步散心,谈天说地之间,忽然回过头问社尔:你觉得这沧海象不象你家乡的草原大漠?
很象,社尔答。
哪里象呢?
这个问题让突厥王子怔忡,寻思了良久不知该如何回答,皇帝却眼睫弯弯地笑了起来——
我替你说吧。大唐国土东方的沧海,西方的沙漠,北方的草原,都是边界,可这些边界却又都一望无边、无垠无界……真是有意思的事啊……
这片沧海的对面,是被高句丽侵占的半岛卑沙城,再向东,越过高丽、百济、新罗三国分据的半岛,越过一个听说叫“日本”的小国,就又是无穷海水,一直到天之尽头……都再没有任何东西了吗?
北方大草原再向北,据说是终年不化的万古雪原,即使盛夏来临也极尽严寒,半年太阳高挂不落,半年长夜漫漫无晓,是无人能够踏入的土地。那里是否已近传说中的仙境呢?
西方大漠以西,穿过星罗棋布的绿洲城邦,汉军的足迹,似乎从来没越过一堵叫“葱岭”的高山壁垒。但高山那边仍有城市人烟,胡商们往来穿梭,将大唐的丝绸运往葱岭那边的波斯、大秦等国贩卖,又将西国的金银珠宝香料贡来大唐……目前西域仍在西突厥控制之下,内乱不绝,阻隔贡道。如果要解决此事的话,大唐的疆域,可以向西一直扩展到什么地方呢?
无限无尽的边界之外,又都是什么景况?有生之年,真的很想去看看啊……
怀着明朗的憧憬的黑亮眼神,从突厥将军脸上移开,稍稍侧头,将一口瘀血吐在铜盆中。
躺卧在军帐中床铺上的阿史那社尔吃了一惊,却见皇帝再度俯身,又从自己右胁下的伤口中源源吸出瘀血,直到血液从紫红变为鲜红色才停止。一面喝着侍从呈上的清水漱口,一面接过军医递来的创伤药,搅了搅,亲手慢慢涂抹在突厥将军伤痕累累的白皙肌肤上。
说实话……手法实在有点偏重……很痛……
社尔一动不动地忍着,不期然想到前几天江夏王李道宗在安市城外围攻时扭伤了脚,声称自己深研过医书的皇帝坚持亲自为道宗针灸,并将自己当晚的御膳赐了给他。那时旁人都对“深蒙上宠”的江夏王啧啧艳羡,李道宗本人也是热泪盈眶地连连谢恩,但社尔后来却无意中听到军医们悄悄抱怨,说江夏王本来只是轻伤,将养两天就能好,被陛下当成练针木人生猛地乱扎一气,当时痛得眼泪横流不说,过后反而气血凝滞伤损加剧……而且陛下平日所食多是油腻辛辣之物,江夏王吃过不能不吃的“御膳”,脚腕很快就高高肿胀成了大包,这下一个月之内别想自己走路了……
臣……何德何能……万死不敢劳陛下垂爱……
蒙受大唐皇帝亲为吮血敷药重恩的突厥王子,含着泪奄奄一息辞谢,语意诚恳无比。皇帝回他一个“你我之间还客气什么”的微笑,放下金创药碗,拿起麻布纱带,和军医一起为社尔缠裹全身伤口。
小时候听从西域那边虏来的奴隶讲过,遥远的西方大海边的一个国家,他们的首领死后都要用布匹一层层死死缠住,放在太阳下晒成人干然后埋葬……社尔在恍惚中想……陛下这么用力,是想缠死我然后抬出去晒干葬了吗……
裹好伤口,皇帝又伸手拨开社尔额上几缕零乱金发,探探他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后,温言叮嘱几句“好生将养”的话。本来起身要走了,又想起一事,重新坐回榻边胡床上,笑问:小社尔,你还记得最后刺伤你的那个人么?
社尔迟疑着,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两军交战,兵荒马乱,双方又都穿着遮掩全身的盔甲,怎么可能“记得”某个人的样子……
我命人将他找出来了——皇帝的语气轻描淡写,笑容中却有杀意——要不要看一看?
拍拍手,帐外靴声响起,两名突厥卫士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进帐,在他背后重重一推,那人仆倒在社尔躺卧的地榻和皇帝踞坐的胡床前。
不只是“五花大绑”,这身材壮硕的汉子根本已经被捆成了汉人们五月端午常吃的棕子,从项颈到足腕不知绑缚了多少圈。面朝下倒地后,挣扎半晌,才只能侧过身抬起一张脸,双眼凝视面前的大唐皇帝和突厥将军。
黑眼晴里写满了仇恨、绝望和疯狂。
没错,是他。社尔心中一震,不觉也在榻上支起半个身子。
此人名叫高突勃,是高句丽人里有名的勇士呢——皇帝笑着拔出自己身衅佩刀,银光一闪,轻巧地耍了个刀花,倒转过来将镶金刀柄递给社尔——你来亲手报仇吧。
外面想必是入夜了,帐内铁烛台上几根蜡炬火苗摇晃,将长长短短的人影投射在地面上。所有人都安静地大气不出,帐内的血腥味、刺鼻药味和生铁味就越发浓重。辽东夜寒,阿史那社尔推开身上薄被,勉力坐正,审视倒在自己面前的高句丽勇士。
满腮浓须又沾上了血污泥沙的脸很难看出真实年龄,大概是三四十岁吧。被捆得严实的身体以一种非常别扭的姿态蜿蜒着,几乎象虫子,但拼命抬起要正面望过来的眼睛里,没有一点虫孑似的卑微乞求,也没有悲伤恐惧……是啊,当一个人知道他所最珍视的东西终将被毁灭后,他还有什么可恐惧的?
突厥王子无声地叹息,转身,没有接过大唐皇帝的佩刀,有些费力地倾身拜伏:
陛下……此人与臣素不相识,并无仇怨。在战场上各为其主厮杀,他明知己方败局已定,仍鼓勇上前,臣敬重他的忠诚和勇气。对此人,臣无仇可报。
皇帝有着片刻的愕然,随即便阳光灿烂地笑了,笑容一瞬间照亮了整座幽暗昏沉的军帐。他一直是以很随便的姿态垂坐在胡床上,伸直了的双腿在缺胯袍下摆勾勒出若隐若现的修长线条,此刻他收回双腿,挺直了上身扶膝踞坐——出手挥刀。
寒气迸面,响声清脆如裂帛。
高突勃身上重重缠绕的绳索瞬间崩断,在地面上堆成一团乱麻。
阿史那将军以德报怨,朕成全你们这一对英雄佳话,你走吧——大唐皇帝收刀入鞘。
翻身坐起来的高句丽汉子脸上满是迷惑,蒲扇般的大手伸过顶去抓自己的头,眼中不敢置信的惊奇盖过了浓烈的仇恨。社尔刚刚想到此人是否听不懂汉话,高突勃开口了,口音极生涩,然而,是汉语:
我,去安市,还会守城,再来打。
天可汗仰头大笑——好啊!我写道手诏给你,你持此入安市。否则现下我军重重围困之下,你怕是只有插上翅膀才能进城呢!
侍臣递上纸笔,皇帝接过,一挥而就,命侍臣交给高突勃。过程干脆利索得正象刚才那精准一刀,划开了高句丽俘虏身上的重重捆绑,却没在他衣衫上留下一道口子。
安市再见了——皇帝向被释放的俘虏微笑,不掩饰自己对他的欣赏。阿史那社尔多次见过这种笑容,贞观九年他投唐时,带他去打猎的皇帝这样对他微笑;吐蕃王弄赞派来求婚的大臣逯东赞排除万难终于赢得文成公主下嫁时,大唐皇帝这样对逯东赞微笑;仅余一耳的契苾何力历经磨难回到长安太极宫时,大唐皇帝这样对他微笑;岭南首领冯盎父子平灭本地叛乱举国归唐时,皇帝这样对他们微笑……或许初始时与国家民族争斗立场并没有直接关系,只是简单纯粹的惺惺相惜,随后,那些曾经执戈以对的英雄,慢慢的、一个接一个的放下了手中兵器。
接过皇帝手诏的高句丽勇士,仍然一脸迷糊,似乎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梦游似的跌跌撞撞走向帐门口,在门前自己脚底跄踉了几下,突然转身,跪倒在地,向大唐皇帝和突厥将军恭恭敬敬拜下去。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起。
昂然出帐,消失在辽东漆黑的夜色中。
如果说无论高突勃如何神勇,终是一人之力有限,回入了安市城,也并没给唐军增加多少攻城难度。那么,本来就以寡敌众兵力不足的唐军,本来就因为皇帝担心给国内粮草转运增加过重压力而有意减少的上阵军卒,本来就是仰攻建立在高山绝壁上的坚城处了绝对劣势的地理位置,本来就外乡作战不服气候水土,天时、地利都差得很远之下,又面对了——一次次战役后皇帝当场放归的数量高达几万人的高句丽俘虏?
李世勣李道宗初破盖牟城,便俘获泉盖苏文自高句丽本土加尸城派到盖牟助守的七百士卒。这七百人请加入唐军作战,皇帝却说:你们的家都在加尸城,你们为我而战,泉盖苏文必杀你们妻子亲人。得一人之力而灭一家,我不为也——七百人全部发给粮食路费,让他们归国回家。
克辽东,下白岩,依然如旧。从高句丽国内被遣来助守的士卒,任凭散去,并无留难。
安市城外驻跸山一场大战,生俘高句丽大将高延寿以下将士三万六千八百人,除坑杀三千三百名凶悍靺鞨兵外,又授与三千五百名高级将领大唐官职,将他们迁到内地,余下近三万人,全部释放,让他们返回平壤。高句丽俘虏们举手叩伏,以颡顿地,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数十里外都能听到。
没有这样干的——没有这样干的,唐军的将领们虽然不敢贸然反对皇帝诏敕,那些日子营中却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窃窃私语声。据说千年前有一个叫白起的大将一战俘虏敌人四十万兵卒后,因为没有足够的粮食供应和兵力看守,竟然下令将这四十万人全部杀死。虽然那方法太过残忍有伤阴鸷,但作为领兵大将,只考虑如何才能最有效地削弱敌方,白起的做法显然无愧于他的大将身份。就是天可汗李世民自己,早年为王带兵打仗时,不也曾经以“屠城”的方法来震摄人心?如今就这样将唐军战士们浴血擒获的俘虏轻易释放,让他们回去继续与唐军为敌,一次一次此消彼长之下,这仗还怎么打下去?
将领们的不满,终于在皇帝决定和平受降白岩城时爆发了一次。那白岩城的城主是个两面三刀毫无信义的人,起初见唐军过了辽水一战便克盖牟,大恐之下请求投降,皇帝也准许了。没想到他后来又见李世勣苦攻辽东城十二天不下,以为唐军实力不过尔尔,便反悔拒绝投降。唐皇大怒,一气之下传令军中“攻下白岩后,城中子女财帛悉赏将士,随便抢劫。”自愿应募前来辽东的唐军将士,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听令后兴奋得嗷嗷直叫,摩拳擦掌准备打下白岩城杀人放火大捞特捞。
等到辽东城在天可汗亲自指挥下被攻破,六月份唐军移师攻白岩,白岩城主反复考虑,终于又厚着脸皮第二次请降。唐皇虽然仍有愤懑,还是接受了他的恳求,和平入城接管,不再动刀兵。得知这一消息的唐军将士又失望又气愤,数十位将领到行军大总管李世勣那里请愿。向来谨慎小心远避嫌疑的英国公这次也无法再沉默了,在皇帝去受降前带着数十甲士直趋马头,伏地恳请:
士卒之所以争冒矢石、奋不顾死,是为了打胜仗后可以虏获财物奴婢养家糊口。如今此城克拔在即,陛下奈何又受其降,寒了战士们的心!
大唐施行“府兵制”,外出征战的府兵不但没有军饷可领,还要自备口粮、衣甲、战马和部分兵器等,而他们从国家得到的好处,只是一块均得的田地和一些减免的赋税,是以府兵们极看重战利品这方面的收获。李世民此次亲征高句丽,考虑到前隋败绩的恶劣影响,以及天下初定人口府库的确还不够充足,特取募兵,号召百姓“自愿”从军。这些“自愿”而来的骁勇之士,倒有大部分是流民闲汉之类,肯背井离乡远征辽东的原因,除了受民间尚武风气及皇帝本人眩惑外,不必讳言,只怕大都是打着在战争中升官发财的主意。如今皇帝为了博取自己的“仁主”虚名而断绝人家的升官发财之路,怎么能叫人不气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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