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皇帝用“平平静静深不可测的目光”打量过的人,就象面对地图和地图后面敌国的千军万马一样打量过的朝臣,社尔亲眼见过的不算多,大概也就是尉迟敬德闹宴被叫去训斥的那一次。听李道宗等人讲,贞观初期魏徵、王珪、张玄素、孙伏伽、戴胄、皇甫德参等诤臣还较多地领受过那种目光,近年来也少了。那一晚的社尔和道宗只是相偕感叹“那些谏臣真是勇敢啊坚强啊”,并以这种感叹和微笑举杯下酒,最后双双酩酊大醉。
李道宗肯定没有想到,竟然有一天,他自己也要承受皇帝这样平静深沉的目光吧?
贞观十九年九月,唐军在安市城外修筑的攻城土山崩塌,李道宗下属擅离职守,致使土山被安市人出城攻占,唐军复攻三日不克。江夏王李道宗免冠徒跣,赤脚行至皇帝纛下顿首请死。天可汗李世民在阴云郁结的天空下注目这个小堂弟,良久不语。
这不是李道宗第一次犯事。贞观十二年,时为鄂州刺史的李道宗被控贪赃,皇帝大怒痛骂他一顿,骂的内容却是“我身为天子还克制自己不要乱拿乱占,你小子竟敢到处伸手!”免官削封户,仅保留王爵轰他回家闭门思过。不过第二年便又起复,从茂州都督一直升迁到礼部尚书,恩宠无衰。
老实说,被皇帝那样霹雳雷霆地当面破口大骂,习惯了之后,就知道并不算有多可怕,李世民陛下的脾气就象夏日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收云散满天放晴,什么痕迹都留不下。可怕的是这样,象安市城外御旗下这样森然直射的目光,平静的面容上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摒绝了所有人类的情绪波动,只以绝对的理性实际来评估量断——
李道宗用人失察,导致战略要地沦陷,六旬之功毁于一旦,天子亲征亦因此不光彩地终结,论其罪行,比之贪赃严重了不知多少倍。应当如何处罚,才能告慰上至天子下至三军将士的心呢?
——汝罪当死,但朕以汉武杀王恢,不如秦穆用孟明,且有破盖牟、辽东之功,故特赦汝耳。
听闻皇帝口敕的阿史那社尔,心头陡然一松,几乎欢喜得叫了出来。环顾四周,也见人人脸有喜色,都在为江夏王逃过一劫而高兴——李道宗性情温厚,待人谦和有礼,战功又高,在军中威望素著。皇帝这个“特赦”,大概没人觉得不公不甘,只会到处博得一片叫好声。
倒是李道宗自己不肯就此罢休。十指深深插入山上泥土,全身抖如筛糠,哽咽声从蓬乱的发丝下断断续续传出来:
陛下天高地厚之恩……臣有何颜面……臣自十七岁追随陛下征战……何时犯下过这等罪孽……有辱陛下英名……陛下纵不罪臣,臣又有何颜面苛活于世……
十七岁那年,跟随着也不过才二十一岁的秦王李世民北上河东,抵御刘武周宋金刚大军在李唐龙兴之地掀起的狂飚恶浪。似乎也是在这般一个黄昏落日中,堂兄弟二人登柏壁遥望敌情,面对“二哥”的问计,十七岁的李道宗给出了“坚壁持久”的建议,赢得大唐秦王的抚背赞许。自那之后,李道宗便死心塌地追随在李世民身边四处征战,以成为小秦王的“尾巴”沾染他的光辉为荣……如果安市城外的这次失误,他认为自己是给李世民陛下丢了脸,那么……事情就真的比较麻烦了……
阿史那社尔回头去望皇帝,却见皇帝的神色依然是平静到漠然。眼神很柔和,似乎是放在匍匐着的江夏王身上,又似乎涣散得全无焦点,思绪飘向了无穷无尽的遥远地方。西下的夕阳在他身上镀了一层发亮的桔色,身后天空白月如钩隐隐浮现,是灰暗的夜幕将要降临的前奏。
道宗,你想说什么?皇帝问。
江夏王颤身叩首——臣祈陛下拨付臣五千兵马,臣愿取道直捣平壤,若不能成功,即以一死赎前愆。
说到底,仍是不堪背负“令得天可汗兵败安市城”的罪责,宁可拼死一博洗刷恶名?
朱绶黄锦大旗下的皇帝合拢双目,轻声叹息,叹息声飘散在寒意越来越浓重的晚风里。辽左早寒,草枯水冻,山林萧瑟,白露为霜,当他再度启开眼帘,身上那种柔和的银月般的光辉褪尽,神情也不复令人胆寒的平静坚毅。天可汗做出了此次亲征的最后抉择——
传令诸军,自辽东退兵。
他们都错了,一个月之后,立在河北蒲沟漫天交加的风雪中的阿史那社尔突然间恍然大悟。安市城外的他曾经迷惑于皇帝太过轻纵的处罚,当皇帝以对待生平大敌的严谨理性审视着犯下大错的李道宗,社尔以为天可汗会抛开从前的情份功绩对道宗加以重谴,并因着道宗所承受的怒火而深深胆寒。但他们都错了,完全搞错了对象。
当皇帝用平静的对敌目光打量魏徵等谏臣时,他并不是将那些谏臣当成了自己要击破战胜的敌人。魏徵只是他的“人镜”,镜子里反映出的身影,是他自己。
当皇帝用平静的对敌目光打量道宗这“罪臣”时,他也并不是在评估处置道宗的“罪”。征辽的“失败”原因根本不是那一座土山的崩塌,能够决定整个战争走向的人,怎么可能是李道宗之流呢?
李世民要战胜击破的敌人,是他自己;要评判估量的责任处罚,也只属于他自己。
一个太过骄傲的、骄傲到眼里除了自己根本再容不下别人的男子,骄傲到无视大众普遍承认的胜负标准、只以是否达到了自己预定目标而判断成败的男子,骄傲到将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拒绝让任何人分担承受的男子……
——社尔,我为什么败了?
金发的突厥王子深深呼吸,移动在风雪中冻得僵直的身体,转到皇帝面前,屈一膝落地,抬头直视:
陛下败了的原因,是任性和苛刻——做事时任性,对自己苛刻。
陛下在还不完全了解高句丽的国情地势时,就轻率地决定御驾亲征,而且在亲征前还到处宣扬要一战灭人国擒人王,收复四郡故土,永远地解决东北边陲。陛下给自己定下了不切实际的目标,当发现这目标无法达成,陛下又不肯象前隋炀帝一样,将千千万万将士驱赶向前拼死一博,以图侥幸成功挽回天子颜面。陛下无视我军的辉煌战果和极低损失,任性地仍然用原先的既定目标来苛求自己,所以,陛下败了。
陛下对自己的期望太高,能力太自信,不知不觉中,陛下混淆了皇帝、将领、大臣各个身份之间的界限,身兼数职,不断变换,使得我军上下惶惑混乱。当陛下决意只征发十万军队前来踏灭辽东时,陛下考虑的是战乱后的中原百姓还很贫穷,无力负担数量太过庞大的军队,那个时候,陛下是以皇帝的身份在思考;当陛下在辽东城下越过行军大总管英国公的权柄,直接指挥军队纵火焚烧西南城楼,身先士卒冲入战阵时,陛下是以将领的身份来行事;当陛下命令释放我军擒获的大批高句丽俘虏,陛下考虑的是要为战后抚平辽东民心而预留后路,那时候,陛下是皇帝而不是攻城掠地的将领;当陛下提出要率精兵绕过安市行险突袭敌国都城,甚至将后勤补给脱身路途都交付给不可预测的大海,那时候,陛下全然忘记了自己万王之王的重责,又将自己降格为冲锋陷阵的猛将来使用。
陛下是有史以来最英明仁慈的皇帝,也是当世最神勇强悍的名将,当陛下单独以这两者之一的身份出现时,陛下是不可战胜的。但是,当陛下强行要同时身兼二者而且随心所欲地变来变去,陛下就败了。
陛下有很多英勇智慧的将军,他们是在天空中翱翔的雄鹰,是在草原上奔跑的神狼,是在密林里逡巡的猛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的威名,都足以让藩国夷狄胆颤心惊,他们之中随便出动任何一位领兵前来攻打高句丽,都可以使这个东夷逆国遭受惨重损失。然而当陛下的圣驾来到军前,在陛下无以伦比的光辉照耀下,这些将军全都变成了歌唱的云雀,忠诚的家犬,和柔顺的狸猫。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意志和判断力,只会习惯性地顺从陛下的旨意。他们最看重的也不再是打赢这一场战争,而是保护陛下的安全和荣耀,以及在陛下面前展露自己的才华能力。在辽东战场上,陛下使二十年前所向无敌的名将秦王间歇地复活于世人眼前,同时,却失去了大唐其余所有的名将。
因为宫中诸事不顺,陛下渴望回到战场上重温往日荣光,又因为骄傲自矜,陛下不去攻打相对容易战胜的薛延陀汗国,却选择了神秘的不熟悉的高句丽王国。陛下的亲征没有能完成的既定的灭亡这个国家的目标,却也对此逆夷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调整了我军此后的战略方针。陛下的仁慈博爱虽然阻碍了我军这一次的取胜,却使得高句丽人亲身感受到大唐风行海内的泱泱气度,陛下光明磊落的英雄行止,更使原本铁心坚执对抗我军的敌方好汉也改容相向、钦佩无已……
——唐军从安市城下撤军的那一天,皇帝突如其来地下令从军中取出百匹缣帛,馈放在城外,命人登车高呼,这是大唐皇帝天可汗赏赐安市城主杨万春的,用以表彰他为了自己国君族人尽忠死守的嘉行。社尔当时还担心皇帝这一番好意只会遭到城上安市人一如既往的嘲笑诟骂,事实上唐军的传呼喊出后,开始也确实有轻微的哄笑声,但……城楼上很快便出现一个身着筒袖衫、头戴绛罗鸟羽冠的高句丽耨萨(城主)的身影,向着城外唐皇的旌盖麾伞恭敬拜受。
社尔的眼睛很好,虽然相隔很远,他仍看到城楼上有一个跟着城主虔诚拜伏的高句丽汉子身形很熟,似乎是驻跸之战后,他祈求皇帝放走的那个勇士高突勃。
城下遍山漫野都是身披绛袍、树立丹帜的数万唐军,一片如血的殷红中,皇帝赫黄色的罗盖旌旗分外鲜明耀目。城上城下无声相恃间,慢慢地,城楼上所有的高句丽人都跟着城主向大唐皇帝恭恭敬敬拜伏下去,就仿佛此前三个月每日例行的谩骂鼓噪声根本与他们无关。城外唐军如风起草甸一般扬起“万岁”声,开始还很微弱,很快就越滚越大震响得惊天动地——
陛下万岁。
阿史那社尔以首叩地,直起腰来,在蒲沟凶狂暴风雪仍然遮不住的满天火光中朗声宣诵——陛下此次亲征辽东,所得远大于所失,大唐一统宇内的前景已为时不远,臣祈陛下暂释自苛心结,委臣命将再图进取,三五年内必有大成。臣一介蕃将,粗鄙无文,冒死狂言,不胜惶恐之至。
大树下静默了片刻,只能听到肆虐的风雪声狼嚎一般刮过。众人随即听到笑声,发自皇帝起伏的胸膛,却很快在寒夜冷风之中转成了呛咳——
被惊慌失措的侍臣们涌上来团团扶抱住,皇帝以手扼喉,拼了力气压下胸中那一团蠢蠢涌动的麻絮似的堵塞,眼角余光仍是瞟到了那一头被火光映得发亮的金发。唇角扬出一抹不甘心的恼怒的微笑,李世民陛下轻声敕令——
社尔,去把薛延陀给我灭了。
附注:
14.最后一节里提到的绕道攻平壤情节,各人所说的话(除了李世民说“分我一万兵我去打平壤”和后面的“我还可以上船回国”以外),基本上都是按史书来的,但是说话时间被鹿整了个颠三倒四七零八落,因此海军那一段后的“绕道情节”,不是严格按史书写的,这个大家要注意。
15.张亮踞胡床被吓傻,部下们误会了反而打了胜仗,这个事通鉴是这么写的,但是我们几个人议论,都感觉传奇意味太严重,同时大家也比较同情张亮。反正他后来被皇帝砍了,所以之前的功劳也都能给乱改成“无心之得”……俺的个人意见,小李后来那么不待见张亮,只怕就跟他征高丽这一次海军的表现有很大关系。
16.小李从安市城下撤军时,赏赐表彰安市城主杨万春(“杨万春”这个人名两国史书都不载,据说是从朝鲜民间传说中考证出来的),杨万春在城上对李世民拜伏行礼,这个两唐书和通鉴都有载。其实唐和高句丽打得最厉害的时候,高句丽也还一直都承认是唐的属国,这倒没啥奇怪。不过说高突勃也跟着出来亮了下相,就是鹿顺手编的一笔了。
17.贞观时期唐军的军装是红色,这个是从新唐书东夷传里考证出来的。当时新罗被高丽百济联手SM,女王派人来求援,小李说俺现在这里有一二三条策略,其中一条就是“我以绛袍丹帜数千赐而国,至,建以阵,二国见,谓我师至,必走”,可见“绛袍丹帜”当时就是唐军独特的标志性服饰,全军上下红通通一片啊……
红军不怕远征难……@_@
描写杨万春是“身着筒袖衫、头戴绛罗鸟羽冠的高句丽耨萨(城主)”,也直接根据新唐书东夷传的记载,不细说了。
是谁说我要死了
薛延陀,薛延陀,薛延陀。
六月盛夏的漠北大草原,正是一年中最明丽壮美的时节。极目远眺,碧空如洗,天高云淡,蓝得象冻住了的长空与绿得翠波横流平展无垠的草原在地平线处交汇,草原上远远近近几个水泊,在阳光下闪耀着珍珠一样的光辉。成群的白羊与牛马在牧人驱赶下缓缓前行,夹杂在牧民们的大车杂物当中,向着远方望不到尽头的目的地行去,在碧绿草毯上汇集成了几条流动的长河。
贞观二十年六月,唐左骁卫大将军、“瀚海安抚大使”阿史那社尔驻马漠北草原一座矮丘之上,监视俯瞰不远处薛延陀部落的离散迁徙,心中感慨万千。
二十多年前,刚满十一岁的突厥小王子阿史那社尔被封为建牙置属独镇一方的“拓设”,他便是来到了漠北此地,统治这些薛部、延陀部、回纥部、仆骨部、同罗部的铁勒人。整整十年,他和帐下的突厥部属便和这些铁勒人一起牧马放羊,他曾经是那么满足于倾听孩童们在草原上奔跑欢笑,远望风吹长草揭出的满山牛羊,黄昏时手挽手在帐篷外踏歌的女子,纵马驰骋斗酒射猎的铁勒汉子,火堆锅灶里冒出的煮羊肉的香气,风吹过帐顶猎猎招展的五彩幡旗……
十年间,幼稚娇嫩的金发小王子长成了英俊挺拔的青年。他从来不曾在下属部落中横征暴敛厚养自奉,身为突厥大汗国独挡一面的王子大将,他的日常饮食服用与稍富裕一点的牧民无异。有看不过去的亲友下属劝他不必如此自苦,社尔的回答却总是“部落丰余,与我足矣”。那不是象有些汉人一样的矫情博名——真好笑,在直率粗豪的草原牧民当中,他矫情博名去给谁看?——他只是,真的对山珍肥甘绫罗珠宝那些美食华服什么的不感兴趣,相比之下,他更喜欢看到下属部落百姓对自己投来的亲善尊敬的目光,喜欢看到自己统领下人人都过得满足安宁,喜欢大草原上随风飘散的是歌声不是咒骂,喜欢遍布大地的是白色羊羔不是血红尸首……可结果呢?
当突厥大汗国还是草原霸主时,阿史那社尔以为,他下属的铁勒部落是忠诚敬爱着他的。可当武德九年那个夏天过后,当他从长安城外的渭水之衅带着满心羞惭与绝望返回草原,正是被他用天真的仁慈抚治了十年的铁勒人薛延陀部,第一个在北方吹响了对抗突厥阿史那王族的进攻号角。也是这些“恩将仇报”的薛延陀人,用超乎他想像之外的坚韧仇恨杀意,一次又一次打败他率领的前来镇压的突厥大军,直到打得他再也无法在家乡大草原立足,转进西域。
多年之后阿史那社尔才听说,原来薛延陀部胆大包天的反叛,根本就是南方汉人的大唐皇帝在暗中支持挑唆起来的。唐皇李世民派人绕过突厥,北上薛延陀部册封其首领夷男为“真珠毘伽可汗”,赐以鼓纛,后又赐宝刀宝鞭,鼓励他“你的地盘上有人不服抗拒,罪大的用刀砍了,罪小的用鞭子抽”。原先还犹豫不敢出头的夷男这下吃了定心丸,其他部落见他有大唐支持,也偷偷转向支持他,一同对抗突厥大可汗颉利以及众王子大将越来越暴虐的统治。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草原上的群狼就是这样,要当首领,先得取决于实力够不够强大,至于统治得公正不公正,仁慈不仁慈,那都是有了足够实力之后,才谈得上的东西——阿史那社尔苦涩地想。他那十年“无所课敛”统治的好处,就只有在他背井离乡西迁时,愿意跟随他的除自己所部突厥人外,还有不少真心爱戴着他的铁勒人。然而,在西突厥土地流离转战的那九年间,这一点部众还是远远不敷使用,等到他袭据可汗浮图城站稳了脚跟,天真任性地回头又向薛延陀部复仇进攻,这些十几万人的部众,几乎是一夕败退间便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