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忆只缓缓转过头,空渺地望着他。
又像是穿过了他,望着遥远苍穹。
然后,眨了一下眼,慢慢扯出一个似笑非笑。
"抱歉,弄疼了庄主的手。"
"我--"季良蜷缩手指,麻疼在指腹上蔓延,蚕食一寸寸的皮肉,"想你能醒过来。"
"那可要多谢庄主的良苦用心了。"
薛忆吊着眉,在暝黄的光里模糊微笑。
"娘,他们站在那里干什么?"
"别看,快走快走,爹爹还在家里等着。"
季良伸手去捉薛忆的胳膊,他却更迅速地拧身转向,挥袖拂开他拦阻的动作,疾走几步,拐进了附近小巷。
"子念。"曲达喊他,肩头被季良拍了一下。
"你先回去。"
说罢,人已经跟着转进去。
薛忆一个劲儿的往前走,在朦胧的各个胡同里。
青石板的路,碎煤渣的巷,堆砌着破罐烂篓,或者高耸着粉白的墙壁。
隐蔽的地方有人在窃窃私语,夫妻在单薄的栅栏的那一头争吵,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槐树静悄悄地探首探脑,常春藤放肆地四处蔓延,花香淡淡的飘摇萦绕,蓝眼睛的猫蹲在屋檐上竖耳朵,一只赖皮狗拔翻了角落里的瓷坛,哐铛很大声的响。
"不要跟着我。"
"你要去哪儿?"
"不用你来管。"
"你是我的人。"
薛忆站住了,刚才灌了风舞动的袖袂垂下去,一潭死水。
"让我一个人呆会儿,也不行么?"
他伫立在天女木兰下面,隔着枝桠间的缝隙,望见灰蒙蒙沉闷的天空碎影。
月亮躲在无精打采的云朵里面,星星们都早早回家睡觉,落在眼里的,整片整片浸了水墨,粘滞在一块儿,撕扯不开。
稀薄冷漠的夜光映进薛忆没有情绪的眸子,被吸收了,终结在不知名的彼岸。
季良停在离他三四步的后面。
"因为我实在不确定,你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的嗓音放得很柔和,再弱一点就像棉花似的,但是他把握地恰恰好。
"除非你跟着我回去,在我眼皮底下,你想要怎么呆着都行。"
薛忆缓缓低下头,那些淡然的残片看得他酸涩。
"还是怕我逃走吗?"
"不。"季良靠近一步,"我说过,你逃不掉的。"
薛忆想起来了,咬着嘴唇,心脏突突地撞击着胸膛。
"我不懂,这样的境地,究竟我能做什么?他们再怜惜,也不过是愧疚。"
双腿,藏在薄绸裤里不听话的颤抖。
"父亲是从他们面前被一步步拉向奈何桥,他们谁都没有伸出手,我去求他们,他们像躲避瘟疫,像我的身上,爬满了吸血的虱子......"
每口气都呼吸艰涩。
"斐哥哥想尽办法,偷偷从墙角下破开的洞里钻进来,头发上沾满细碎的灰尘,最冷的冬天,可他怀里的松子糕还是热乎乎的......他痛切的哭,捶打自己,一遍一遍懊悔自己的无能......"
季良静静挨近他,在他轻微地吸鼻子的时候,扶住他的双肩。
"他跟在车外边跑,把我给他的蝴蝶坠子系在脖子上,我一路上都能看见那只紫蓝色的蝴蝶,在他胸口上跳跃--他们,连个商人儿子都不如,只知道虚情假意,怎么样才能爬上去--"
一只手绕到他面前,炽热的掌心,覆盖了他的嘴唇。
"无论什么时候,不要作践自己。"
季良托着他的下巴,把他的头向后扳,直到肯定薛忆的眼睛能看见他。他呼出的气吹拂着他额角上柔软的短发,温和的笑着,瞅见它们打着小小的卷飞翘起来。
薛忆昂着头,怔怔地注视着看不清表情的季良,突然像被烫烧了般挣扎起来,他使劲掰开季良的手,撇开他结实的手臂。
薛忆想要往前跑,脚底下踩上了小孩子玩游戏遗留的石子儿,身体倏的就要倾倒,却被季良一把捞住了,护在怀里。
"小心点。看吧,所以我才不放心留你自己呆着,这么缺神少经的。"
他说着,扶薛忆站好了。
"不要胡思乱想,以后心里不舒服就说出来,嚷嚷几句也行,别都憋着。"
薛忆抓在季良前臂上的手,止不住颤抖。
"那么,我要现在就离开,也可以吗?我没有信心再继续下去。"
他的声音也抖得厉害。
季良愣了一下。
"不行吗?"
薛忆轻轻的叹气,闭上眼。
"折翅的鸟儿,已经飞不出罩笼......"
他幽幽地转身,退两步,朝季良伸展出双臂。
"那么,就来抱住我。"
他略低了头,抿了抿唇,腼腆青涩的期盼穿过长密的睫毛,忽闪忽闪地投射在季良脸上。
"抱,我。"他一字一顿,用嫩芽儿初绽时怯怯软娇的语调,拿露沾小荷的脉脉羞涩神情。
季良想起小时候在树下杂枝败叶堆里,发现了还没有睁眼的小麻雀,啾啾大张了嘴壳子叫着,可怜徒劳地找寻母亲的体温。当时,他蹲在风雨后潮湿嘈乱的泥地上,不知所措。
"哪怕养了一只猫,也需得时时抚捋毛发,否则有一天,它真的会跑了哟。"
薛忆的指尖浸染了青冥的夜色,看上去冷然萧瑟,无所依附。
一张俊秀的脸,即便被遮在树阴下面,也显得苍白,连左颊上不久前泛涌出的胭脂,都了无踪迹。
"薛子念。"
季良舌头在牙齿间徘徊往返,定视着熟悉的人,念着不熟稔的名字。
他有些忿忿地捉住了似乎要消失在茫茫里的手指,握住一手隐忍的胆怯。
薛忆漫漫笑开,软了膝盖向他倾过去,偏首偎他的颈项,贴在温热皮肤上感受血脉跳动。
"我竟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这种调调......扮雏儿么,我多擅长......"
曾经那个幽静的小别院里,他是被藏在金屋里不识五谷未谙人事的天然少爷,一边玩着仿佛永远解不开的九连环,一边等着主人拨冗莅临。
他睁着纯净的眸子,主人带什么来都觉得新鲜趣味。
粼粼波影映在他几乎透明的脸颊上,那抹胭脂便格外鲜艳,他努力要摆开逗弄,在嶙峋黄山石上蜷起白玉身体,咯咯笑得如同银铃。
都被夺走了,我该怎么办?那个男人萎靡地坐在他面前,看他灵巧手指翻飞。
九连环,环环相扣,一环复一环。
叮叮当当,桌上散成一堆零碎。
唉,真无聊。
他伸个懒腰,用邪媚蛊惑的神情睨了眼已经失势的男人,走出虚造的桃花源。
季良伸手穿过他腋下,搂住他哆哆嗦嗦地往地上滑的身子。
"药呢?"他在他耳边流露些许惊惧。
"没有了啊......"
薛忆蠕动着没有色泽的嘴唇,环着他的脖子,扣紧他领子上曲折旋洄的缠枝牡丹,指缝间窜泻出了浊重脆弱的皱褶。
"你就想这么死掉?!"
"薛忆早就死了......那张明黄的罪诏,砍掉了父亲母亲头颅的时候......哥哥正憧憬着,来年能摆桌满月酒......"
"别说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季良扶着他,他却已经没有力气站住。
"我早在猜,有一天,没了药会怎样......"薛忆闭眼靠在精致的薄绸衣料上,将冷汗混染了下面的热汗,"原来,没有想象里难过--"
周围是宁静冷漠的矮墙篱笆,夜虫聒噪不休,季良记不起绕了几条巷才转进这里来。
"......热闹大街旁,闲适小院......一场奢侈的梦......"
"不要睡着,薛忆!薛忆!"
季良托着他的肩背和膝弯抱起他,拥在怀里,轻得不似个男子的重量。
"我答应你,让你离开!我给你找那样的地方,你想住在哪儿都行!但是,你得活着!"
季良循着陌生的街道疾步找寻出口,一团乱麻搅缠在胸口,分不清哪一部分是假,哪一部分是真。
又是什么时候,假成了真,飞花扎入了泥土,悄声无息生长出纠葛的藤蔓,流风回雪,疑何处粉巾翠袖,堪与解弦语。
"薛忆,听见没有?你得活着,哪怕我看不见的某处--"
第六十二章
前方终于有灯光,季良用肩拍击着简陋门扉,大声问:"哪里有大夫?哪里有最好的大夫?"
他的急切吓着了质朴老人家。
"左边胡同穿出去向北,挂了个‘苏'字红灯笼--咳。"
他还没有说,苏大夫医术确实好,同时出了名的钻钱眼儿,不过看刚刚那人极好的衣服料子,应该没有问题。
大红灯笼高高挑挂在森然屋檐下面,正楷粗描"苏"字,门板虚着狭窄缝隙,透出昏黄闪烁烛光。
季良来不及先唤人,撞开门抬脚跨过写着"招财进宝"的结实门槛。
"大夫,快救人。"
坐在靠里褐色药台后面两鬓花白的老者,懒洋洋瞄他一眼,抖着嗓子拿腔捏调。
"嚷什么,医者医病不医命,老天爷要他活,阎王就绝不敢收。"
"你再废话,叫你见阎王!"季良气急败坏,冲到他面前瞪眼。
"年轻人别这么大火气,伤精毁元,小心短命。"
苏大夫嘴里说着风凉话,手下却已伸了三指搭上薛忆脉门。
神情忽的凝住,摇头叹息:"唉,可惜可惜。"
季良顿时觉得凉风袭面。
"抱歉,爷还是另请高明吧。"
"已经,挽不回了吗?"季良咬着牙,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法子是有,但是,依目前这位公子的身体,怕很难挨过去。啧啧,能拖到现在真是奇迹。"
苏大夫并不是很着急的样子,季良心里稳了一下。
"只要能救他,多少医资都没有关系。"
"哦--"苏大夫扯下颌尺长的胡须,瞥着他。
季良轻轻将薛忆放在药台旁椅子上搂住了,抽手从怀里掏出钱袋晃晃。
看见那沉甸甸深色锦囊,苏大夫头一次拿正眼仔细打量季良一番,立刻端正了神情,在药台里摸出药枕和长木匣。
"能遇上我苏华迹是他运气,能遇上爷,是老夫烧了好高香。"
苏华迹领季良把薛忆安置在后间卧榻上,拿药枕垫在薛忆手腕下仔仔细细诊了脉,再翻眼皮看了,揭长木匣盖子,挑出里面一只陶瓷细颈小瓶,抖颗黑药丸塞进薛忆嘴里,接着,去扯他的前襟。
"干什么?"季良按住他的手。
"医者父母心,难道老夫会对自己孩子下毒手?!"苏华迹哼哼着,"想他活下来,就快放手一边儿呆着去!"
季良只有悻悻站开一点,看鲜艳红玉如血,被苏华迹掂在指间摩挲两下,甩到脖侧,然后把寒光冷森的银针扎进苍白的胸口肌肤,一根接一根,都深深的没进去。
时间在焦虑里匆忙而过,季良觉得等了一辈子那么久,又像只是白驹过隙,卧榻上终于传过来浅薄的呻吟。
"好了。"苏华迹擦把额头上的汗,将那些微弱烛光里闪耀星点的银针收拾起来。
"那边桌子上倒杯水过来。"
季良无暇顾及他口中命令的语气,顺着他的视线指点,找杯子倒了水。
苏华迹扶起薛忆的头喂他几口,理好散开的领子,径直往外走。
"你,出来。"
季良捏了下薛忆的手,感受到他在逐渐恢复正常热度,不禁松了口气。
苏华迹等季良也跨出了门槛,掩了嘎吱作响的门板,拂袖扫了扫被红灯笼照映得光影暧昧的台阶,矮身坐上去。
"听你口音不是京城人士,才从外地来的吧。"
"嗯。"
季良不明白被叫出来的原因,又挂念着里面的那个人,便有些心不在焉。
"你和他认识很久了?"苏华迹眼睛望着空寂街道的一端。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狗吠,凶神恶煞的在幽黑夜里回响。
"他的病,很严重吗?"
"你想要他做什么?"苏华迹不回答,反问。
季良不明就里的看着他。
花白的发须笼罩在淡薄光线下,光影斑驳。
"他的身体已经连最文弱的书生都不如,将息得再好,也不可能恢复得和常人一般。" 苏华迹深深吸口气,叹出来,"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季良看他双掌擎着额头,眉头紧紧蹙起,包裹了无数岁月沉积下来的痛惜惋怜。
"难道你以前认识他?"
苏华迹放下手,挑眼望着他;"小子,你干吗把他带回来?你究竟知不知道他目前的情况有多糟糕!"
季良被他话里的隐忧惊得滞了一口气。
"如果你是想要他为你做什么,趁早死了心,虽然我现在只是个混饭吃的不起眼郎中,但我若要带他走,你别以为能拦得住。"
苏华迹呼地站起来,目光凌厉地盯着季良。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痛苦,让自己下土之后无颜面对他父母。小子,你要是在意他,最好赶紧带他离开,或者,放了他。"
季良怔怔站着,一时没有转过神。
"我,是准备要让他走,刚才--"
"越快越好。" 苏华迹打断他,"不管你是找个漂亮的还是下作的借口--他从小跟他爹一样死脾气,许下的诺言就傻兮兮的守着,大棒子都打不回。哼,说什么‘君子之道,薛家只剩一个人了也要遵守',鬼话!命都快保不住,还谈什么君子小人!"
"啊?"季良想起了薛忆明明在心里那么恐惧,仍是笑着说会守言奉陪到底,踏进这座埋葬了他一切美好的城市。
突然他开始真正的急切的后悔,为什么使那些伎俩,为什么带他来。
"应该醒了。"w
苏华迹转身进门去里间,季良浑浑噩噩跟在后面。
薛忆已经撑起身坐在卧榻上,眼神茫茫地望着方格子窗棂分割出的,混沌的天空。
他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散乱的头发在黑暗里模糊地勾勒着苍白面孔,看不清眼眸,看不清神态,像一个趁夜蛊惑人心的鬼魅。
"感觉好些没有?" 苏华迹搭住他腕上脉,细诊了一会儿。
"这种身子就不要随便在外面晃,吓着一两个人还不算什么,要是把那些胆小的牛头马面也吓着了,把你丢在阴阳交界,可是永远都只能做孤魂野鬼了。"
"谁也管不了,岂不是绝妙。"
刚刚醒来,薛忆的声音里带着一些低哑,气息也没有完全稳定。
季良讨厌他话里淡漠的无所谓,上前去推了下他的头。
"有我在,他们敢勾你!"
苏华迹一肘把他搡开:"干什么你?!"
季良捂着被撞疼的肚子,迷惑不解:"我--"
"你再碰他一下试试?我们从来重话都不对他说一句,你居然敢推他!"
"我那么轻--"
"你用眨眼皮的力气也不行。"
苏华迹正经地和年轻人争口舌,唇上的胡子被喷得飞扬,冷不丁听见薛忆唤他。
"苏伯伯?"
他愕然地回头。
"果然是您。"薛忆翘唇莞尔。
苏华迹慢慢舒展脸上皱纹:"没想到你还记得。"
"您说话的口气一点儿也没变,还有这些瓶子--"薛忆拿起旁边药架上一排药瓶中的一个,倒过来现出瓶底,"您真喜欢这些益州产的瓷瓶,连下面的印章都还是原来那个。"
"用了十几年,可成了我的独特招牌了,不管谁,一看见这瓶子就知道,是姓苏那老头儿的药,再贵也肯掏银子。"
苏华迹颇为得意的哈哈大笑。
"我一直都奇怪,瓶子的成本不低,您又是那么的,呃,节省,怎么肯年复一年的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