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以将要震破了喉咙的声音向文源重复:"......他们很多人守着,我们好不容易把他带出来,他们在后面追,车轱辘绊在石头上,就翻了......"
"老爷。"
文源扭头,只看见复康向下面坠落去的背影。
"等等,不要去。"他抓着尚且稳固的树枝,一边去拽复康,"雨太大,现在下去你自己都危险。"
复康手背抹了把脸,回眼慌乱又坚持的看着他:"我不能丢下他。"
"曲主事他们在一起,自会相互照应。"
"我要看到他。"复康挥开文源,固执的在稀滑山坡上艰难下行。
文源赶忙朝后面吩咐几句,急着跟下去。
见仁从亵衣下摆上又撕下一条,密密缠在曲达手臂上,系牢。
"对不起,要不是我--"
"闭嘴。"曲达垮着脸低斥复重生,"我们知道都是你的错,少再跟我唧唧歪歪。"
见仁捏下他的手,转身摸了摸复重生额头。
"烧得不太厉害,但脚上恐怕不止是扭伤。"他试探着在复重生右脚踝上轻摁,听见一声闷哼,"希望没有错折了骨头。"
他把复重生的脚小心移到更干的地方,捋了把湿漉漉的额发。
"真没用,才关一个晚上就受了寒。"曲达使劲拍复重生的头,"刚才颠的时候顺势滚下来就好了,至多皮肉吃点苦,非要去掂一下脚,弄得现在只有在这旮旯里枯等。"
"其实,我可以上去找人来--"见仁插嘴。
"算了吧你,城里大街上都会迷路,别提在这鬼天气这鬼地方!"
见仁见他怒气又起,闭上嘴默默拧一把袖子上的水,再拢了拢不仅湿透了而且沾染了一团团怎么看怎么心烦的泥浆的外衫。
马车倾翻的一瞬间,有种天地倒转世界颠覆的错觉,虽然坡崖并不陡峭,而且表面一层已经被雨水泡软了,但那些大大小小的岩石依旧坚硬,长的短的枝条依旧尖锐,即便是顺势滚落,皮肉上的疼痛可不像曲达嘴上说的那么轻松。落定的时候头晕眼花,只是要从粘腻腻的泥泞里站起来,都颇为艰难。
不幸中的万幸是发现了一块突出的岩石,有点孤傲的斜着伸展,下面有点狭窄的空间勉强能遮风蔽雨,在此时,不逊于汪洋中的浮木。
三个人挤挤的躲在临时庇护里,同时翻落下来的另一个人不见踪迹。
曲达从不离身的烟袋不知道失散在什么地方,他的脾气就显而易见的变得很糟糕,对谁都冷言冷语。
"少说一句吧。"见仁不止一次的劝着。
他心里也郁卒极了。
这个时候,应该是呆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品着新茶,吃着虽不甚甜蜜但滋味远远比雨水美好的樱桃,看书影思月斗嘴。
然而眼前的现实却是,他只能偏头枕在膝上,去望岩石上流淌下来的水,珠帘一般间隔了里外,隔离了他的梦想,一阵阵冷风轻而易举穿透无可抵抗的衣衫,和着冰凉的雨水一起,浸入骨髓,让腿上旧伤处那些隐隐的疼阵阵翻涌。
"你居然还在笑?"曲达哼哼一声。
笑?
见仁几近僵硬的手,颤颤巍巍抚上自己已经麻木的脸,在嘴角,确实有略微上扬的弧度。
为什么会笑呢?
他想着,那弧度就扩大了。
只是安安心心坐在这里,只是期期盼盼救援的人来。
不用被迫扭曲着敞开着身体被玩弄,混在腥臭的体液里,还要张开了嘴欢吟"大爷好棒",企求着"不要停"。
如果生命就这般结束,说不定也是幸福的一种,至少是干净的,适合回忆起一些遗落了的燕舞桐春、晓陇云飞的往事。
于是,他一点点回溯上去,一年前,五年前,十年前,同样年少同样无知时,柳花里追逐着纸鸢的影子,跌在暖香柔软的怀抱里,听得有人唤,我的宝宝,我的乖宝宝。
他几乎要沉溺进去了,陷在记忆中永远不变的淡淡茉莉香里。
有个人摇晃他,在他耳边急切的说:"来了,来了!"
"什么来了?"他心不在焉的问。
复重生撑起身子痛苦的要向外去,曲达抓住他胳膊厉声道:"老实呆着,你想整只脚都废了吗?!"
"是他来了,我知道,就在那儿。"
复重生言辞凿凿,见仁努力望了很久,终于相信世界上果然存在"心有灵犀"。
他吸口气,捂着膝盖朝外面迈腿。
"你去干什么?"
"雨这么大,这地方比较隐蔽,总得有个人去做布幌子招呼着,你臂上伤不轻,我向来尊老并且爱护伤员。"
见仁拢紧了前襟,暴露在雨中,他身上又是一哆嗦,勉强控制着退缩的欲望,伸长了手臂,全力呼叫:"我们在这里!"
声音一出口,就被撕得支离破碎,他不敢走得太远,只能一遍遍声嘶力竭的宣告:"我们在这里!"
"老爷,在那边!"
跌跌撞撞两个身影渐渐临近,终于两厢会合。
第四十五章
"伤得重不重?"复康挨在复重生面前,眼里的焦躁换成了些忧虑。
"暂时不能动。"曲达望着他,眉宇阴沉,"你真是添乱!"
复康悬了快两天的心落了实,全不在意他的斥责。
"复老爷来,没有顺便带着雨具什么的吗?"
见仁瞟眼从怀里掏了瓶药出来的文源,叹气,明白自己不该指望他还能再掏出斗笠之类的。
风雨渐弱,山林间浓雾稍稍消散了些。
空间更加狭窄,除了复重生,每个人都露了半边身子在外面。
这样干耗着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过了片刻,复康捏着复重生手说:"我背你。"
"你想顶着雨回去?"曲达大声吼他,"他在发热!"
"不赶紧让他干爽暖和起来更糟糕!"
"用你精明的脑袋想想,他能撑着住吗?"
"唔,可以听听我的主意吗?"见仁牙齿打着颤,一说话舌头就往齿缝里钻,"你们呆着,我和这位仁兄--"他指指文源,"搬救兵来。"
曲达瞥他一眼,他缩了脖子,说:"你不相信我能回来,总能相信他吧。"
没有更好的办法,上面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这里,见仁和文源深深浅浅踩着烂泥过去。
雨水打在头发上,很快顺着发丝流淌,滑过面颊,蜿蜒蔓延进领子,刚刚恢复一点细微温度的肌肤,倏然绷起来。
颤抖都退缩在毛孔的下面,知觉总在忽醒忽眠间摇摆,腿上的酸涩也不太明显了。
眼睛里刺刺的疼,见仁抹了把,手心无法感知眉睫的存在,或者已经不存在。
被雨一根一根冲走,陷进污秽的泥土里,混合了那些凌乱杂黏的草枝树叶,遗落在记忆开始以前。
文源走几步就要回头看见仁有没有跟上。
"你安心往前,我不是小孩子会随便摔交,而且如果不盯紧了你,恐怕穷尽我余下的半辈子,也走不出这山旮旯。"
文源便不再顾及他,加快了脚程。
"喂,我说你,不需要赶着投胎一样吧。"
见仁扶着膝盖喘口气,鼻尖断断续续滴落的水,直直砸下去,迅速消失在迷茫粘稠的地方。
前面远离了几大步的男人,使劲擦了下巴,用"你到底要怎么样"的眼神瞪他。
可他只是俯身深深吸气吐气。
吸气吐气。
苍白的嘴唇不自觉的抖动,透着虚幻的润泽。
小半晌,他抬起头来,撩一下勾在眼角的发,疾上前捉住文源凉而有力的手,扬了扬虽然贴服成一绺却仍旧好看的眉毛。
"行了,现在快走吧。"
事先安排好尾随复康而来的车已经驶到,见仁一边佩服了小会儿他们的心思缜密,一边极快换了件干爽的外袍。
里面的亵衣是没法一起换下来了,只有安慰着自己,有限条件下不能得陇望蜀,回了府就可以美美的泡个澡,收拾一番,又是翩翩佳人。
"公子,就请在这里等候。"
文源招呼了两个仆从,带上些物件便要去接应。
见仁正要点头,脑海里冷不丁浮现出复重生那稀疏的落腮胡子,满是怨气的叹道:"算了,我还是有去有回吧。"
复重生合眼斜靠在复康肩头上,小声说:"你干吗亲自跑来?还两手空空的,如果我们俩都遭了不测,可怎么办?"
复康握着他手嗫嚅:"我,被吓坏了。"
"你都多大了?平常性子又硬得不得了,偏偏这时候比安安还像个小孩子。"
"我想过了,等这事结束了回去,我们就不要再--"
"来了。"曲达推他们一下。
见仁抢在文源他们前头,肩弯上架着伞蹲在复重生面前,拍他脸说:"先换了衣服,然后右脸枕着复老爷的背。"
复康看着他。
"刚才复老爷不是主动提议要体恤属下亲自背负总管,难道是寻大家白开心的吗?"他一气说得顺溜,露出"难道我记错了"的神情,眨眨眼。
复康扶复重生坐起来,仔细一瞄,眼睛里便划过一道水波,扳他身体侧着:"快换衣服。"
仆从在外面又撑了几把伞,等着他们粗略换毕,复康小心翼翼背上复重生,一行人缓慢地向上去。
"老爷,您背着总管怕是没办法直接上去。"一个仆从伸手指,"前面有一条缓坡道,顺着下去大概三、四里,能直接到达山路边,可以让马车在那里等着,不过,要劳累老爷多走一段。"
复康看文源一眼,后者望望前途,点了点头,于是他又抬头看了稀溜溜的坡崖。
如果一个人,伏身手脚并用爬上去没问题,但是他要顾及着背上的那个,无疑负担加重,最怕不小心两个都会再次跌落。
思索了一小会儿,他同意了提议。
复重生不愿意他涉及危险,也没有反对。
见仁偏头对曲达说:"烟伯,不如你先上去,我陪着复老爷他们从下面走。"
"废话,我一把老骨头,干吗要跟着你们折腾。"
复康示意文源和另一个仆从一块儿把曲达搀上去,说道:"我们在路口上会合。"
雨势减弱,见仁撑着伞走在前面,时不时提醒脚下。
复重生呼吸间热气都喷在复康脖颈上。
"好像又烧起来了......再忍耐一下。"
"没什么,你看着点,摔下去,可是我们两个。"
复重生声音低低的,带着病中虚弱,见仁听着,却比平日里柔和许多。
"三、四里地究竟有多远啊?"见仁突然停下来怨叹。
虽然外袍刚换了干燥的,但里面仍旧湿的,走一路都粘着在身上,很不舒服。
"快到了,瞧,就在那里大槐树下面。"那个仆从指着前方。
见仁有气无力望了会儿,口气软绵绵的:"哪儿有啊?休息一下吧。"
复康不想把残存力气用在和谁纠缠些无聊怨气上,瞥了他一眼道:"要么你跳到下面去休息,要么就继续走。"
"我知道你是想赶着回去,好让你的总管大人早早治疗。我也是受害者,就不能稍微体恤我一点点吗?"
见仁眼神里半是可怜兮兮的悲伤。
"喂,前几天还把人家当做个宝,搂着的时候亲亲热热,说翻脸就翻脸。复老爷,你这变脸功夫,教教在下呗。"
"少废话。"
"别这种口气。"复重生揪了下他的领子,摇摇头,"见仁公子帮了我们很多的忙。"
"听见没有?还是复总管懂得人情。"
见仁沾沾自喜,抗着伞柄转身向前走几步,又停下来。
"要走就一直走,干吗你?"
复康尽量忍耐着皱眉瞪他。
"唔,我还是走最后好了,领路这事儿,不适合我。"
"我倒想知道,你怎么才能到后面去?"
复康站在泥地里,就那么横着眼,一半因为累,一半因为气,张着嘴喘息。
见仁低头看看只有尺余宽,大概是山里农夫为了方便踩出来的小径,舌尖打个圈。
"既然这样,后面的小兄弟,你最好老实点,希望我们能平平安安走出这地方。"
他拧脖子,越过复康和复重生交叠的肩,冲着垫后的年轻仆从微微勾一点唇角。
复康神情一凝,护在复重生腿根上的手抓紧了,急速的旋身向后。
复重生在迷糊里,只看见一个影子转瞬欺近。
雨噼啪的敲在他握在手里的伞的盖面上,一些细小震动传到虎口上,有点麻酥。
复康身体僵硬的一刹那,伴随着轻微的,尖锐刺破了什么东西的声音。
见仁视线被挡着,奇怪怎么大家突然要挤做一团,只眨了几下眼的工夫,心里咯噔一响,血液呼得都涌到头顶,涨得又疼又麻。
年轻仆从僵硬地退了几步,瞪了一双眼,显出浑圆的黑眸。
见仁丢开伞去接朝一旁倾斜的复重生,接近了才发现,倾斜的,是复康。
"--康,阿康!"
复重生恐惧的抓着复康的肩膀大声叫他,指甲都深深陷进衣料里,每一处指节都绷得青白。
"阿康!"
他唤着那个人的名字,眼睁睁看他面庞上骤然失了血色。
他在见仁的支撑下单脚支着身体,双臂穿过复康腋下抱着他,然后慢慢的艰难的跪在泥地上,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
见仁终于看见了复康胸口上,杨木的刀柄,锋利的刀身只留了极短的一截露在外面,那些汩汩不断的鲜红的液体,衬得它原本暗淡的色泽散发出了寒凉的妖异。
第四十六章
复重生每一寸的皮肤都在慌张无措,他的指间染满了温热的液体,连皱褶都被填平了,还是止不住涌动,他拉扯着袖子拼命摁在冷冽铁片的周围,仿佛什么感觉都消失了,又仿佛从未有过的清晰。
"没事的,没事的......我们不会分开......"他说给怀里的人,说给自己,"你干吗要来啊?有那么多人......安安心心等我回去多好......你一向比我聪明,比我强势,我才是该消失的- -"
"则诚......"复康微弱的唤他,用尽力气把自己的手挪覆在他徒劳的手上,"哥哥,因为你是我唯一的哥哥--阿柯,安安,在等你,我,没有人......回去,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复重生,或者说,复则诚,抓紧复康浸透了花一般深色印渍的前襟,搂着他,失声哭泣,晶莹的泪水顺着他的脸滴落似珠。
见仁诧然地垂手站在他们后面,看着眼前悲怆的背影,脑海里有似曾相识的景象浮光般掠过。
同样是以为一生一世不离弃的谁,鲜红的血液在缁衣上盛放,生命无可挽回的渐渐流逝。
也有这样裂声的呼喊,尚带着小少年清亮的嗓音,渐渐枯哑。
他的指尖麻木,无意识的微微抽动。
"啊--"
惊亢的尖叫震醒了他,他抬眼木然地望向抱着头的年轻仆从。
"老爷,不是我......我有爹娘,有妹妹,我不能失去他们......他逼我,是他逼我的!你们中间,只能留一个--"
他游离的目光里满是恐惧,找不到何处是彼岸的迷惘,他絮絮的辩解,一遍一遍重复,于是他没有看见复则诚怎样拔出那把利刃,还带着另一个人残留的体温,又是怎样插进了自己的身体。
"则诚!"
见仁看见了,却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握住了复则诚似乎不会停下来的不断刺拔的手。
"够了,他回不来了。"
"不!他说了的,他永远不会离开我!"
"死人的话,能相信吗?"见仁冷冰冰的说话,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冷冰冰的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