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良————小三儿[中]

作者:小三儿[中]  录入:01-17

"肩是扭挫伤,需冷敷。"
"他浑身都冷透了。"季良掖着被角沉声道。
"唔,很快会热起来的,到时候再敷也行。"大夫挑跳拣拣,从箱里取出扁圆陶药盒,"其他地方都是擦伤,抹了药,两天内不要碰水,"
他转头瞥了眼床上,开始下笔写药单。
"晚上就该烧起来,脉象这么细,撑过头了,也不知道是为谁拼命。"
季良突然奇怪,这是哪里找来的大夫。
"不管用什么办法,药一定得吃下去,哪怕是撬开嘴硬灌--最好先把他头支起来,免得病没怎么着他,反是被药呛死。"
书影抹了汗,接过药单手脚麻利的出去。
那个大夫虽然言语上轻浮,预见能力和治疗能力却是足够强。
过了一夜一天,天又擦黑时,见仁已经可以睁眼半坐起来,靠在一堆柔软枕垫上吃几口稀粥。
季良用热巾擦他额角颈项。
"真吓人,脸红的跟烧旺的炭一样,湿布巾抹上去,嗤啦一声尽冒白烟。"
"足可以煎只蛋,庄主怎么不试试?"
见仁笑盈盈的看着他,被粥水润湿的唇,泛出微薄桃花色,琉璃样的眼里带着缺乏气力的迷离的波光。
"有点精神就嬉皮笑脸,和昏睡里的那个人一点也不像。"
"他什么样?"
季良把布巾递给思月,从书影手里接过参茶。
"把这个喝了。"
见仁就他手上闻了一下,别开头:"不要。"
"喝完。"
"不。"
"信不信我捏你鼻子灌下去。"
"趁我睡着的时候,一定干过很多次了吧。"
季良眨下眼。
"我就猜到。"见仁摸着嘴唇说,"瞧瞧,被磕破了。书影的手法可比庄主你熟练轻柔。"
"我,我去换水。"书影端起水盆就往外走。
"不怒自威,庄主修炼的好精深。"见仁瞥眼他,委屈的舔舔唇上伤口。
"思月。"季良转过头,"大夫不是还有副药,和参茶功效差不多,但是非常苦的。"他故意在"苦"字上咬得很重。
见仁微微睁大了眼,深深吸口气。
季良眯着眼看他:"参茶,还是药?"
见仁抿紧了嘴,半晌,抓过茶盏一饮而尽。
"痛快。"
"我,想,吐--"最末的音才推出一半,被颗甜甜的去核蜜枣堵回去。
"现在,脱衣服。"
"啊!"见仁闻言抓紧了前襟,畏畏缩缩,颤颤抖抖,仿佛贞洁烈妇遇上劫色恶霸般惊愕,"人家还在病里,大爷啊,请您手下留情啊。"
"发什么癫?上药!"季良晃晃手里药膏盒子。
"哦。"见仁劫后余生的长长吁口气,"怎敢劳动庄主,一会儿让思月来就好了。"
"她一个黄毛丫头,你不害臊,也给别人留点颜面。"
见仁撇着嘴嘟囔:"以前又没少做过这些--"
"别废话,快点。"季良抓着被沿掀去一半。
见仁手指缠在腰件系带上,扭捏好半天,松开一个结。

肩头淤肿消散了红,换上点点斑斑的乌紫。
背上擦伤结了硬痂,不见阳光的雪白肌肤上,一道道刺眼夺目。
季良拍开见仁反过来挠搔的手,指头沾了灰白药膏抹上去,说:"不想留疤就忍着别动。"
"唔--"
见仁不耐地抓着蓝地方方锦褥子,顺着他的动作轻微扭来摆去。
"别动,都抹歪了。"季良一巴掌打在他腰侧。
见仁痛呼一声,偏头怒气鲜活,眼角的凌厉却怎么看怎么想是娇嗔。
"庄主大人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义正词严掷地有声的抱怨,在季良看来不过是小孩子耍脾气。
"乖乖上完了药,我叫厨房做一大碟的麻蓉炸糕--不行,大夫交代要忌油......嗯,蒸一笼水晶八宝羹。"
见仁眯了眼,目光压得细细的瞥着季良。
"庄主,当是在哄三岁小孩儿吗?"
季良下意识要点个头应声,临口顿住,清了清喉咙说:"怎么会呢?你这个头可比安安大多了。"
他把亵衣敷在见仁身上,然后被子往一边扯得更开些,道:"好了,脱裤子。"
"啊!" 见仁半撑起来的上身僵硬,拧着脖子一脸错愕。
"得了,还玩。"季良催促,随手松了松领口。
见仁的眼里忽的就笼上秋日里朝雾,缀粼粼波光,似愁似惧。
"在下只是在想,在下自知无力为庄主排忧,如果庄主非要在下以身相许,在下绝不吐半个‘不',但,请假以时日容在下康健,一定施展浑身解数,让庄主称心如意。"
"你,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见仁换脸的速度一向快,此刻已经种种柔弱,左肘支着,擎腮促狭地笑:"耳根红咯,难道,庄主害羞了?"
"羞你个头!"
"呀呀,被说中心事口不择言了。"
季良手里握着药盒,指节绷得发白,脸上却敛了怒颜,静如无波古井。
俄而一丝一丝透露和煦春风,暖得让人熏熏欲醉。
他缓缓欺过去伏下身,热乎乎的气喷在见仁额际那些细碎的短发上,给它们系上了天羽纱绦,乘风起舞,舞出一片情似游丝人如絮。
他仔细打量下面这人残红薄粉的唇,拇指贴着柔嫩滑摩。
见仁不动不语,任由着他。
突然感觉上下唇一紧,粘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瞳孔乍缩,就见季良嘴边勾了一抹邪气。
"什么嘴里吐不出什么,下次,我用针线给你真正缝起来。"
见仁从鼻子里"唔唔"出声抗议,抓着他的手腕使劲儿掰开:"疼死了。"
"现在知道疼,说话的时候倒不觉得累。趴下。"
季良推他,起身卷起他裤腿。
"不脱就算了,从下面也一样。"
伤口在大腿上,几道整整齐齐像梳子划拉出来。
季良熟练轻巧地抹着药。
"唔,嗯--"
手下的皮肤还是改不了的微颤,,说不出媚惑的呻吟深深浅浅溢出来。
季良有点挂不住,喝道:"你哼哼唧唧的干什么?"
"人家,就是忍不住嘛。"
见仁委屈地垂眼,穿过睫毛望着季良。
"我还是脱了吧,碍手碍脚的......"
"不用了!"季良收起药盒,抓被子盖住他,转头对外间的思月说,"还有一剂药待会儿给他吃了。"
"还有?"见仁忘记右肩有伤,刚撑起来就跌下去,皱着眉头吸冷气,"我不要吃药,我不要!"
季良悠闲看他半埋在枕里愁哀欲泣的模样,一边洗手一边说:"你高热刚下去点儿,没褪尽,大夫嘱咐药里不准加甘蜜,要是让我知道你耍手段不喝得见底,就默认你是很想念黄连汤的滋味。"
见仁咬着枕套眼神愤恨:"卑鄙。"
"你说什么?"
季良走近他,一双手向他脖子靠过去。
"在下是在赞叹庄主仁慈宽厚,体贴又温柔。"见仁飞快的转话奉承。
"敢说不敢认!"季良嗤的一笑,并没有收回手,只是提被子掖了被角,把见仁裹密实,"好好休息,不准跑出去,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谨记庄主叮嘱。另外,庄主事务繁忙,不需要屈尊纾贵亲自照顾无名之辈。"见仁努力把话讲得诚挚恳切。
"别客气,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委屈。"
"呃,在下疏于礼节,常出口狂言惹庄主不快,自知罪孽深重--"
"没关系,就当被狗咬,我皮粗肉厚,嗑了牙的还不知道是谁。"
季良扬眉勾唇,盈盈笑颜里都是满不在乎得意洋洋。
见仁直直瞪着他,手在被子里握紧了,咬牙切齿。
季良哈哈笑起来,捏了捏他光滑脸颊:"乖狗狗,等主人回来喂你肉骨头。"
见仁终于怒从心中起,抓绣花枕头丢出去:"谁要破烂骨头!"
季良头一偏手一拦,轻松接住力道软绵绵的枕头,又抛回去。
"不是破烂骨头,是无锡有名特产肉骨头。上次你不是吃得挺开心,沾了满脸油花。"
枕头闷住见仁声音,隐约听着他嘟囔:"哼,欺负善良弱小,菩萨如来一定会惩罚的。"
"那就走着瞧好了。"z
季良弯着眼出去,在经过悬挂在雕檐下的灯笼时,忽然的想起高烧中那个人抿紧的嘴唇,坚定的不把一丝一毫痛楚泄露,偶尔微睁的迷朦的双眼里,望不见底的酸涩或者空洞,有时又蜿蜒爬着些戚瑟。
正午阳光透过窗棂凌乱的倾泄进来,淹没了他脸上的苍白,却无助于恢复那一贯的明丽。
这时,季良听见了这或许辈子也忘不了的一声呜咽。
"娘--"
不知在喉咙深处经过了怎样的翻涌,才终于破壳而出,凄楚得像是地下幽灵无望的叹息。

第四十九章

思月把枕头从见仁脸上扒拉下来,放到正常的位置,不无担忧的劝:"公子,好歹他是庄主,少逞几句口舌吧。"
见仁翻身仰躺,额头出了些微汗。
"不用操心我,其中分寸我还懂得。"
"庄主走了?"书影托了碗满冒着辛气的药汤进来,"公子,来趁热喝,不太苦的。"
"骗人。"见仁斥一句。
"真的,我尝过了。"
"那你再尝几口,一定苦得你狠不得把舌头都吐出去。"
"......不会的,吧。"
"不信?那你试试!"
"呃--"
思月看着书影的犹豫,暗叹气:"公子,庄主才说过如果不是自己喝完,黄连汤一碗。"
见仁眨了一下眼:"思月,你学坏了。"

灵堂里满眼的白,足墨粗楷一个"奠"字嵌下面,漆黑的棺木摆在正前中央,摇曳油灯烛火里,泛着孤绝清冷的微光,笼了一层薄雾,又扎得人钝疼。
短暂的瞬间里,见仁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整个房间大堂,和那些烛蜡幔帐桌椅都不存在了,唯有那口漆木棺材和跪得凄然的那个人,灰蒙蒙的夜里,安静的似荒原上一尊石像。
"则诚兄。"见仁小心的呼唤他。
复则诚全部的心思都附着在眼前沉睡的人身上,眼不错,耳不闻。
见仁绕过繁琐的纸符烛台和牵牵绊绊的祭奠用物,慢慢的接近他,挨着他跪下来。
棺木里那个人,仍是常见的复重生面孔,稀疏胡须,青白的脸。
见仁抬手横过复则诚的背,轻轻揽着他。

时间在蜡炬一滴一滴的泪水里流逝,那些罩上了斑驳浓浅阴影的布幔帘子,悄悄的悬立在朦胧里。
暮春好天气,娟月不知愁苦,淡星倚枝慵倦。
本适以美酒相邀,亭上池畔或咏或歌,伸出手去,拥住心中所念,朗声对空,许一腔切切誓言。
然而,不能回首,无从追寻,斯人已经远去,所有热烈的隐忍的爱与恨云散烟消,剩了空荡躯壳,引生者悲切。

棺木四角上长明灯随着微薄的空气流动闪烁,滞涩青烟袅袅升腾,溶进层层叠叠檀香里。
"就这样了么,最后,还是去顶着不存在的脸?"
手下僵木的身体微微发颤,见仁低头略偏去,看复则诚绷着腮帮子咬紧了牙。
然后,放开手。
一只蜡烛脆生生爆了朵碎金般火花,黑夜的影子刹那间裂开几分缝隙,有个人就惊跳起来,慌慌急急从壶里倒了满满一碗清水,慌慌急急浸湿一方绢帕抹上复重生的脸,一遍又一遍的擦拭,于是那些伪装渐渐的,都被剥落了。
复则诚的手制不住的颤抖,掀揭胡须的时候,它们总是灵巧的溜走,见仁想要帮他,被他甩开。
"这是我和他的事。"
他喃喃,仔细清理去最后一点痕迹。
清清朗朗一副容颜,依稀几许曾经风流留附,凝结在浓眉挺鼻上,两片薄唇似乎还含着戏谑调笑,和有情无情间的徘徊悱恻。
是否带着不甘心?
是否怨恨?
他不会再开口说着似是而非违心违意的话,也不用再小心翼翼藏掖着对身旁朱槿牡丹的爱恋。
见仁去望着相同的另一张脸,恍惚是镜子里外两个世界打破了屏障并立。
所区别的,不过是现在情形下,里面是平静,外面是凄绝。
复则诚指间绞沾污的绢帕,扶棺颓然跪坐,垂眼凝视恢复了原貌的兄长,喉头滑动。
良久,见仁听见他声音很沉很艰涩的说话,或者说是呢喃。
"三十年前的中秋夜,蟾宫高洁,复府诞生一对公子,合家欢欣,每个人都把他们视作掌上明珠,惟恐疼惜不及......
偏偏这两位公子身娇体弱,复家老爷为其四处寻访名医良药......
如此将息到了三四岁,好歹也能跑也能跳,然而他们的母亲,却因难产,带着未睁眼的婴儿归西。再至五岁,祖父突然一病不起,拖了大半年毫无气色,也驾鹤而去。祖母惶惑,请佛问道。
符笺上解,双子诞辰乃至阴之时,命中两两相犯,若俱保全必波及周遭,祸害延绵......
但面对天真无知稚子,谁能忍得下狠心抛去其一?唯望那日所解不过谬误。
未料一年后老夫人不幸罹难,接着总管变节叛离,锦阳米行竟渐渐陷入困顿,上下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眼看着几代人的努力即将倾覆......恰时,双子病况凶险,复府大当家一夜愁白须发。
......一位游道寻上门,拈指掐算,竟让他献出一条解脱之计。于是复老爷假口小公子病重身亡,暗中偷偷送出府邸寄养别处,却又舍不得疏远,起初时不时探望,后来便有意安排两个儿子轮换留在身边亲自教养。
待他们平安到了十五岁,家业已重振。虽然逝去之子不可追,但复府可以多一个管家。
复老爷对公子们说道,从此复家有一位少爷,有一位管事,复家的一切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你们要齐力维护,要握住所有这些,我将给你们留下长子的字和次子的名作为复少爷,而管事就取名为‘重生',以纪念你们兄弟这一刻起的新生。"
复则诚侧肩抵在硬冷棺木边沿上,把脸颊也放上去,眼睛里流转漫漫水波。
"那年我们去韶华庄,短短几日,阿柯就再不能从我心里消去,我只看着她,险些坏事。"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早就透凉的胸膛上。
"我对他说,我一定要娶了阿柯作夫人,他只说他不会如我一样对她好,但是会尽量扮好他那一份......那时候,我被自己的情感蒙住了眼,没有看见他的视线一直追寻着谁的身影......
直到几年后他醉了酒,砸碎手边所有东西,他抓着我说,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满足他的任何愿望,多希望他能有一次是为了复康而不是季柯不是别的谁而来。
你永远都想象不到,那时他是怎样绝望的神情,他把拳头捶在那些碎片上,斑斑血迹里都是死亡的气息。"
"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从小他老爱和我抢东西,凡是我看上眼的,无论是一枝笔,一张画,一只布老虎,还是一个丫鬟,端茶的侍从。曾经我很气恼他的抢夺行为,后来很偶然的机会才知晓,那是他表达喜欢的方式,为了让唯一哥哥在意他,就要先夺走哥哥在意的别的东西--其实,他有着极重的独占欲......"
复则诚渐渐哽咽,终于什么话都湮在纷纷回忆里。
"我知道。"见仁挨近他,轻拍他肩背,一下又一下,"他的眼神里,根本藏不住他自以为掩饰了的东西,只有那个迟钝的笨蛋,才会一点点都没有察觉。"

推书 20234-01-17 :本是男儿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