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归回过神来,淡然笑道:"那是我家的房子。"
两个人走到近处。秦慕归拍了拍青色的小门,道:"这是后院。从这门进去,是我家花园。我爹对生意不上心,就喜欢蹲在院子里摆弄那些花花草草。我娘在的时候,花园还有个样子,等她不在了,我爹带着家丁瞎折腾,就弄得跟废园没什么两样了。"他们沿着白墙想绕到正门去,柳怀生忽然问:"你这宅子里是种了一棵梅树,一棵桃树么?"
秦慕归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柳怀生现出高兴的模样:"我哥哥来这里寻你们没有寻到,回京以后和我说起过。"
他快跑了几步,费力地仰着头去找那两棵树。秦慕归自认识他以来,只见到柳怀生谦谦君子、遇事冷淡,从没见过他如此欢快雀跃的时候。
那两棵树就种在墙边,相对而生,枝叶交缠,伸展到墙外来。此时正是夏末,梅树光秃,桃树上倒是枝叶茂盛,还有几个熟透了烂在枝上的桃子。柳怀生已经找见了,他停下来痴迷地瞧着,目光里浮上一层朦胧雾气,张口道:"千红过尽,一枝独冷,是为梅;万里烂漫,紫陌情长,是为桃。一清一艳,一冷一暖,一静一闹。这两株植物习性大不相同,那秦家主人,想必是个极有趣的人物。"
他语气轻捻,声调于尾音处微微上扬,声音虽然依旧清亮,感觉却与柳怀生平日截然不同。秦慕归怔忡片刻,听到他说的话,才知道原来是在学当年的柳意之。
"那一梅一桃枝叶缠绕,隔得近了,也不知道秦家怎么养的,居然长势还好。从冬到夏,倒是都不寂寞。原来性子不同,也不一定不能一起。"
柳意之与他说这番话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柳怀生现今说起来,却连想都不必再想。他的脸上似忧似喜,手触着那白色墙壁,不自觉地有些颤抖,指甲在壁上抠出几道深痕。
直到他声音也颤抖起来,终于停下不再说。柳怀生狠狠咬了咬嘴唇,喃喃道:"其实我哥哥......是个顶好的人。"
淡墨探花,虚竹宰相,人淡如菊,织绣无双。若问是谁?京城柳郎。
当年冠绝天下的柳意之,当年风华绝代的柳意之。
当年罪判谋逆,一条白绫潇洒谢罪的柳意之。
秦慕归说不出话来。他看着柳怀生留在墙壁上的划痕,在那痕迹后面,有几行被灰尘模糊了的字迹: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行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前两句的笔迹与后两句并不相同,是那年某一天大醉之后,他和江文运一起提上的。
他心里有钝钝的痛感,倏忽间便消失不见。痛得过了,埋得深了,游戏惯了,换他去演、去骗,渐渐的,也能波澜不惊地想起,冷静自持地算计。
他想起耶律言卿入宫那天,在芙蓉殿外,他对赵景业说:"不能爱,不求生,自然就不良善。"
那时赵景业脱口问道:"你说柳怀生?"
他心里一阵空落,头一次真心地与那天子说话:"我说的......是我。"
只是说出来了,他才想起那天子不信。
秦慕归望着前面离他不过几步的柳怀生,走到他面前,把他按在墙壁上的手轻轻拉回来,小心地去掉指甲里的污垢。他不去看柳怀生的脸,道:"你柳家一门都是一等一的好人。世事不能两全,你哥哥在九泉之下,也是希望你忘了旧事的。"
柳怀生手一动,慢慢地平复下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涩道:"慕归,是我失态了。我哥哥与我从小就在一起,只有这扬州城我未与他同去......你这样和我说话,和待旁人都不同,我很欢喜。我也希望你忘了旧事只做秦慕归就很好......只是......"他艰难道,"你不肯看我,却是因为你说的话,自己也做不到吧?"
起风了,风里有点凉意。什么时候夏要过去,秋天要来。
第五十二节
两个人默默地在风里站了一会,那桃树上烂熟了的桃子禁不得这风,"啪"地落到地上。秦慕归轻声道:"这桃树本不是我家种的。估计是鸟儿丢下的种子。我爹嫌它抢了梅树的养分,一直不喜。可是这树既然长了,生了根,发了芽,如今连果实也结了......就断没有不摘的道理。"
柳怀生抬眼望他,对面青衣的青年方才一刹那间出现的犹豫脆弱已经消失不见,如同那一场风一般了无痕迹,让他不禁怀疑那种神态是否当真在这个始终清明的青年脸上出现过。
秦慕归由不得他多想,言笑晏晏,带着他仍旧沿着墙走着,不多时转到了前门。
前门处热闹许多,几个人拖着空口袋围坐在门口。秦慕归赶了几步过去看,原先挂着"秦府"门额的地方,如今写着"扬州粮仓"的字样。
秦慕归错愕一阵,自嘲道:"这房子被封了一阵子,难得江文运不嫌弃,居然把它充作了官府的粮仓。"
柳怀生上前去问那些堵在门口的百姓:"你们是来讨官粮的么?官粮里不是说被混进了霉米,吃死了人?"
那几个人互相看看,一个老汉开口道:"我们也是没有办法。那些粮商囤积私粮,价钱一涨再涨,哪里买得起。好在知府大人半个多月前当着我们大伙的面把仓库里清出来的霉米全倒进河里去了,也算多少安了点心。"
秦慕归皱了皱眉:"他销毁霉米?销了多少?"
那人又说:"粮袋子装了好多车,大人说是都倒了。官府粮仓里每年有多少霉米都有记录,做不了假,当真是都没有了。"
正说着,门从里开了,一小队差役出来将人群轰散,仓令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道:"赈灾粮早就发完了,你们还来领什么粮食?"又瞧见秦慕归他们,越发来气:"那边两个,年纪轻轻地不会自己挣钱买粮?咱们知府大人府上就在召下人,你们和一群老家伙蹲在这里也不嫌丢人?"
柳怀生头一次被人这样指责,张口结舌反应不来。秦慕归连连点头,一把拽了柳怀生挤到人群外头。转了几个街角,等柳怀生被打击出躯体的魂魄神游归来,正瞧见秦慕归蹲在一群乞丐中间叽里咕噜地商量事情。
"慕归,你在做什么?"
秦慕归答应他:"我要跟他们买身衣裳。"
柳怀生诧异道:"你要他们那......"他本来想说"破衣烂衫",怕刺伤了这些乞丐,又咽了回去,只说道,"你又不是没有带衣裳,何必找他们买?"
秦慕归讨价还价正到激烈处,头也不回地道:"江文运府上不是召下人么?我穿着这身衣裳,怕混不进去。"
柳怀生脸色一变,用力把他拽起来:"你要进知府衙门当下人?你别忘了,你不但是这案子的钦差,还是扬州城出去的逃犯,万一江文运还认得你,不是送羊入虎口么?"
秦慕归起得急了些,晕头转向,嘻嘻笑道:"他认不得我的。这一万石赈灾粮走得蹊跷,替代的一万石霉米来得也蹊跷,我要去翻翻知府衙门里的账本。"
柳怀生松了手,盯着他看了一阵,朝那些乞丐走过去。秦慕归忙不迭地拉着他:"你不是有洁癖么?过去做什么?"
柳怀生不以为意地道:"再向他们买一身衣服。"他认认真真地看着秦慕归,"你去,我也去。"
第五十二节
耶律莫才和赵景业出了朱府就回了随心庵,柳怀生和秦慕归却迟迟没有回来。落姨做好的饭菜放在桌上没有人动,小舞一遍一遍地跑到门口去瞧。一直到天黑,才有个过路的找着随心庵,给落姨捎了封信。几个人都望着那信,落姨展开来,见是秦慕归写的,便直接念了。信里絮絮叨叨罗罗嗦嗦拉了半天家常,仿佛写完了才想起来似的,在最末尾处提了提他们进了扬州知府衙门当下人的事。
小舞本来兴冲冲地听,谁知一听到"扬州知府衙门"几个字,小脸霎时一白,小声问道:"爷在那个地方么?爷为什么跑回那个地方去了?柳哥哥也去了么?那里......"问着问着声音发起抖来。
耶律莫才拿了剑站起来:"我去看看。"
小舞一把扯住他的衣服,仰望着他哀求道:"那里有带着刺的鞭子,有铁钉板子,还有好多好多......你让爷别呆在那里了,要柳哥哥也别在那。"
落姨把小舞抱起来哄了几句,带她先回房间,安慰她睡下。回转时耶律莫才已经出去了,厅里只剩下赵景业面无表情地吃着饭。赵景业回来后就一言不发,一开始那股子乌黑气还只是在眉间酝酿,此时吃着青菜萝卜居然吃得一脸煞气,恶狠狠地仿佛嘴里撕咬着的是哪个仇人的脖子。
落姨看得打了个寒颤,咳嗽一声努力祥和地打破沉寂,道:"慕归这孩子也太冒险了些,没轻没重的,也不知道这官是怎么当上的。"
赵景业一筷子戳进豆腐里,沉稳地,平静地,有力地,慢慢叉着那块豆腐往面前移动。
这官怎么当上的?他眼皮一阵乱跳,冷不丁就想起那天与梁舟说的话:
"梦里,朕东临大海,站在绝壁之上。方是日出之时,浩瀚烟海中升腾起一条红龙,日辉之中,无比端丽辉煌,却又妖冶非常。朕望着他徘徊不能去,却又心下忐忑难安,不能敞开怀抱迎他入怀......"
那豆腐已经送到嘴边上,赵景业心里翻江倒海。那秦慕归一双狐狸眼,一张妖孽脸,说话强词夺理,目无君臣纲常,连画画都是乱七八糟,自己怎么就以为他是个人才呢?梁舟辅佐政务十几年了,居然也说他是什么"人间良材",误导君王该一并治了!张口狠狠咬下,"咔嚓"一声,竹筷断成了两截。
落姨抖了一抖,背上滴下几滴冷汗来。心里默默道:那日柳怀生说这人并非常人,果然不假。
赵景业吐出筷子,只觉得牙齿硌得生疼,端起汤碗喝了几口,埋着头扒饭,直到把自炎黄以来所有的酷刑都想了一遍,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念着"大悲咒"回了屋子。
落姨长长舒了口气,却瞧见赵景业的屋子始终未灭灯,耶律莫才始终未回来,心里也担起忧来。一面挂怀着敌营里那两人的身家性命,一面又愁着这两个家伙一个比一个别扭,秦家那小子的终身大事只怕是堪忧。
那边耶律莫才翻过了知府衙门的院墙,他轻身功夫练得好,悄无声息地穿堂入室,一直摸到后面江文运的府邸。夜已经深了,家眷住处没有官衙防备得紧,少有人走动,只是诺大的地方,也不知道下人是住在哪里。他正想着捉个人问问,提纵间忽然瞧见院子僻静处有个人站着,身材修长,神色自若,不是秦慕归又是谁?
耶律莫才翻身下去,从后面轻轻搂住了他。怀里的人身体一僵,他轻声道:"外面凉。"秦慕归就再没什么动作,只是轻声笑道:"你功夫真好,我一直注意,也没看见你进来了。"
耶律莫才道:"你要想学,我教你。"
秦慕归笑出声来,不说话。d
耶律莫才没听到他回答,等了一会。怀里的身体柔软温顺,秦慕归的发丝随着微风在他下巴嘴唇处蹭来蹭去。他有些躁热起来,想要放开怀里的人,又舍不得,于是找了些话说分散注意:"这么晚,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秦慕归微微侧身,道:"我在等你。"
他叹息一般的声音萦绕在耶律莫才的耳边,随着话语吐出的温热气息,仿佛可以隔着衣服灼热耶律莫才的胸口。他抬起脸,曜黑的眸子倒映着耶律莫才的脸,认真地说道:"我想请你和赵景业帮我做一件事情。"
"江文运用霉米来换赈灾粮,那一万石霉米恐怕只能从扬州粮仓里来。若果真如此,他当着老百姓销毁的霉米就有一部分是假的。他要掉包那里的米,总会有些蛛丝马迹。你们帮我去查一查。"
"好。"耶律莫才毫不迟疑地点头应了,道:"你和柳大人赶紧回随心庵去,小舞和居士都很担心你。"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也有些证据要查。"他对耶律莫才柔柔一笑,"你放心,你们那边一办好,就来接我们。"他见耶律莫才仍不愿意,挑眉笑道:"不会有事的,莫非你不信我?"
耶律莫才想了想,放开他,道:"既然你这样说,我就信你。你对待这件事,和以往态度都不一样,你心里再想些什么,不说我也就不问了。只不过,我告诉过你,我......"他声音忽然一下子放轻,脸上现出些窘迫来。
秦慕归不明所以,凑近了些去瞧他,他的脸越发红,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慕归,继续说道:"我说过我喜欢上了你。你不惜命也好,深入虎穴也好,你要做我不拦着。若是你有个什么,生死我都陪着你就是了。"
说到最后,他面色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话却说得义正言辞毫不含糊。
秦慕归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心头发颤,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五十四节
东厢的灯亮了半宿,赵景业坐在桌前,细细思量着这桩案子。一万石赈灾粮从京城出来变成一万石霉米流到了市面上。这赈灾粮是去了黑市买卖,那这霉米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熄了灯,出来到院子里转转,想着耶律莫才去看秦慕归,看得也忒久了点。
他来回走了几步,愤然起来,嘀咕道:那只妖狐狸有什么好看的,说不定是去看柳怀生的。
又转了一圈,等得越发的急,想莫非是耶律莫才失手被捉了?他吸了吸鼻子,巴望着最好别被捉,不然一顿拷问,把那个秦家的小子供出来不打紧,连累到柳怀生可就大大的不妙。
时辰越发晚了,他走得有些累,到院子里石桌子边上坐了一会,忽然记起是上次秦慕归坐过的地方,仿佛被针扎了似的立刻蹦起来,穿过过道,去前厅里找了个地方坐,想着等这案子一了,要把秦慕归那个作奸犯科的逃犯五花大绑拖回去,一路上不给水喝不给饭吃,最好再穿个琵琶骨什么的。
他七想八想到这里,神色慢慢的肃穆起来,俨然便有了一代帝王的样子。秦慕归戴罪之身,窃据官位一载有余,欺君犯上,死不足惜!他就算爱惜他,此人也留不得了。想到这一节,他也不再等耶律莫才,转身便往屋子里去。
刚走到过道里,迎面闯来一个小小的身影,一头撞到他身上。他疼得抽了口气,愈发没有好脸色,那小身影也撞得晕了,揉了半天头,抬起脸来。小脸上泪痕斑驳,显然是从恶梦里惊醒的,此时看到赵景业铁青的脸色,小丫头往后缩了缩,怯怯地问:"我家爷呢?"
赵景业沉着脸:"没回来。"
"那......柳哥哥呢?"
"也没回来。"
"落姨呢?"
"没看见,睡觉去了吧。"
"那......那......耶律哥哥呢?"
"都没回来!"
小舞失望得"哦"了一声,又怕回去睡觉,局促地四下看了看,终于垂着头往回走。
赵景业见这小丫头的亲密关系榜上显然没有自己的名字,恼得一把拎起她,气势汹汹地扔回她房间里,把她按到床上,拉高被子,恨恨道:"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小舞七手八脚地把被子从头上扯下来,赵景业扭过脸去,冷冰冰地道:"做了什么恶梦?说出来就好了。"
小舞睁圆了眼望着赵景业,噘嘴轻轻地道:"梦到那个屋子了。"
赵景业听着,知道她说的是扬州知府衙门。他们当年在那里关押过,秦如沐还死在狱中。算起来小舞那时候应该是六、七岁,具体的情形或许记不清,却有深入骨髓的恐惧铭刻在了记忆里。
他脸色和缓了些,道:"真有那么可怕么?"
"嗯。"小舞望着床顶点头,"都是血。老爷绑在架子上不动了,爷拖回来,衣服一条一条的,血肉都翻过来了......还有......"她茫然睁着眼睛,眼泪从两边眼角不停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