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运跪坐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他眼前秦慕归的青衣随风轻轻展开又收拢,他看到秦慕归的手握成了拳,指甲在掌中狠狠地嵌着。
他道:"那个柳怀生,你很挂念他么?你很怕他死么?"他口气熟捻,如以前一般自自然然地说道:"那些不相干的事,你总是挂心得很。"
小舞听得着恼,抽出刀来把他的脖子往下压了压,秦慕归伸手挡开,置若罔闻地问:"你背后那人是谁?我家的家财,赈灾粮的款项,还有这些年你明里暗里藏下来的钱都给了谁?你胆大妄为,囚禁朝廷官员,公然反抗圣上,勾结山贼盗匪,是谁在给你撑腰?"
江文运抬起头看他,道:"你不要知道。你只要认为是我对不起你就好。你的仇到我这里已经结了,不要再去找他。"
秦慕归吃吃地笑起来,眸中波光潋滟,媚态横生,他恶意地凑近了些,问道:"你管我做什么?"
江文运看得有些痴,道:"他权大势大,你去寻他的仇,会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秦慕归摇了摇头,直起身来。江文运一直望着他,忽然惊觉这个青衣的人多年未见,居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与那个小小的稚嫩少年完全不同了。
秦慕归望着他,眸中深得有如潭水,望不出情绪,他缓缓说道:"旧仇未还,又添新债。这世上,再不能有人负我。"
江文运心里一颤,闭了闭眼,他记忆里,当年那个少年顽劣成性,跋扈嚣张,扬州城里都说秦思远是一只惹不起的小鬼,可是那个少年却是热心热血,天真张扬的。他唇边泛上一丝苦笑来,那个少年已经不在了,是他亲手,将那只小鬼变成了地狱修罗。
他张口艰难道:"我江家又把柄捏在那个人手上,只能惟命是从。思远,"他看着他笑了一笑,道,"我还是喜欢那个秦思远。我一直......都喜欢秦思远。"
秦慕归咬紧了唇,脸色微微地发白。江文运低着头又笑又叹,道:"你要知道我就告诉你。那个人,就是梁......"
他话未说完,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支小小的铁菱子,刺进了他的喉咙。江文运疼得弓下腰滚在地上,滚烫的血顺着冰冷的铁菱子流得满地都是。秦慕归四下里看了看,哪里看得到行凶的人,他蹲下来抓着他。江文运攀着秦慕归的胳膊,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捂着喉咙,喉管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想说话却说不出来。
秦慕归将他抓紧了一些,柔声道:"说不出来就不要说了。"这个青衣的青年心里,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乐,深深的疲倦一直延伸到他四肢百骸中去。
江文运忽然推开他,泪水从眼眶中不停地流淌出来,他伸手把铁菱子拔下来,鲜血喷涌而出。他蘸着那血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个"舟"字。
他一生最后的这个字,用的,还是秦慕归的笔迹。
第六十七节
秦慕归走在寂寞的夜道上,向着远处灯光一点迅速地迈着步子。他走到了,猛地推开大门,门里沸腾人声扑面而来,他大步跨过院子,再推开一扇门,刺鼻的药味和血腥味中,那白衣的青年安然地躺在床上。
夜晚的冷风从他身后呼啸着扑进房里,原来秋天已经有这么冷了。
去年的秋天,长安郊外,长亭连短亭,那个青年含笑送他,雪肤红唇,人美如玉。"怀生"两个字在他喉头滚动了一番,他心里一酸,扑到那人床头。
柳怀生急促地呼吸着,面庞比往日里更加苍白,胸口的箭已经拔了下来,大夫忙着给他止血。赵景业就坐在他边上,两只手死死攥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连秦慕归进来也恍然未觉。
秦慕归望了他一眼,垂下眼帘茫然地看着大夫动作,一会儿耶律莫才也到了,柳怀生恢复了些知觉,问起情形,耶律莫才说是已经打发了盗匪,相关人等都在衙门里押着。柳怀生略略安神,又问起火是否灭了,周边邻里可有影响云云,他喘息得厉害,问得极其艰难,秦慕归瞪了他一眼,不让他多说话。
大夫正在诊治,忽而手顿了顿,抬起头来似乎有话要说,众人都凝神听着,不留神外面又闯进个人,一进门瞧见了赵景业,急忙跪下,放大嗓门嚷道:"微臣可算是找着皇上了!贵妃娘娘水土不服,有孕之后体弱气虚,加之思念皇上,已成病体,情况危急......"
赵景业待到反应过来,脸上又青又白,他想看一眼柳怀生,却又不敢,只能急急忙忙地站起来,怒喝道:"滚出去!你知道什么?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什么状况!"
他一把将那官员提起来拖到门外,回头小心地掩了房门。他心里又是苦涩又是疼痛,拉着那人走远了几步,冷着脸道:"谁要你来的?"
那人又跪倒叩拜,道:"近日京中议论纷纷,说皇上是因为贵妃娘娘身为外夷,非我族类才不加宠爱,流连在外不管不问。兵部尚书梁大人忧心此事为辽人知悉,挑起两国不和,匆匆忙忙命微臣前来,叩请皇上早日回宫。臣方才听闻案子已了,请皇上顾全大局,即刻起驾回宫哪!"
他声音喊得大,仿佛有意让房里人听见,赵景业一脚把他揣翻在地,道:"是哪个敢乱嚼舌根?!朕封耶律言卿为贵妃,亲自督造宫殿过问起居,给足了辽国面子!又何来‘非我族类'的说法?"
那京官爬起来,唯唯诺诺含混了几句,又道:"皇上专注于治国平天下,后宫一向冷清,这毕竟是皇上第一个皇子。更何况,何况......"
赵景业心中忧烦,喝道:"何况什么?"j
京官吞了口唾沫,道:"京里还有流言,说......说皇上在外,明里是办案,其实是为了......为了陪伴柳大人......"
"什么?"赵景业震惊之下,勃然大怒,揪起那人衣领。那人瑟缩地退了退,快速说道:"柳大人是谋逆罪人柳意之的弟弟,当年本也该受到牵连,可是却反而青云直上,得皇上专宠,难免受人猜忌,只是柳大人清正廉明,深受百姓尊崇,才不至于妄发议论......皇上此次微服出巡,又滞留不返,这才......这才......"
赵景业咬了咬牙,狠狠扔下那人,转身推门回去,又重在柳怀生床边坐下。
伤口已经包扎好,大夫也不见了。柳怀生似乎好了些,望着他说:"皇上,你起驾回去吧。"
赵景业吃了一惊,连忙道:"不必......"
柳怀生摇了摇头,道:"犯人落网,案子已结,皇上无须逗留于此。普天之下,国事何其多,皇上早一刻回京料理,都是天下人之福。"他微微笑了笑,脸上泛起醉人的红晕,轻声道:"皇上挂心怀生,是我的福分,怀生已经无大碍了,修养几日,自然就会好的。"
他语调轻柔和顺,容貌秀美非常,赵景业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仿佛不是凡间人。他不觉也放轻声音,柔声问:"真的无碍了么?"
柳怀生笑道:"箭没伤到心肺,血也止了,还能有什么事呢?皇上不信,我坐起来给你看看。"他挣扎着试图坐起来,赵景业忙不迭地扶着他,让他重新堂下去,道:"我信。但是,我总要看你好了才放心。"
柳怀生靠在他臂上,目光幽远,痴痴地张了张口,忽而又止住了,望着赵景业,一字一顿道:"你贵为天子,是天下人的皇上,不是一个人的皇上。"
赵景业心里一颤,几多思绪纷涌而来,只觉得无奈忧愁,只能放下柳怀生,替他掖了掖被角,终于下决心道:"那我先回宫去,"他望着柳怀生又道,"等你好了,不要自己回去,旅途颠簸劳累,我派我的骖驾来接你。"
他不敢再多看柳怀生,起身往外走,病榻上的柳怀生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赵景业顿了一顿,回过头来。
柳怀生望着他,轻轻地道:"景业,少年登基,辛苦你了。"
赵景业怔怔地"啊"了一声,柳怀生松了手,他便和他京官一起出去了。
房屋里滴漏声声,许久静默。床头的秦慕归轻声问道:"为什么骗他?"
柳怀生咳嗽了几声,一丝血水从唇边淌下来。秦慕归的泪水一下子滑落下来,抱住柳怀生的身子。
柳怀生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道:"也没有什么,一死而已。"
秦慕归怕压疼了他,起身趴在他跟前,柳怀生侧过身来,对他说:"我哥哥自裁的时候,在那个金盘里挑挑拣拣,嫌鹤顶红吃下去脸色会发青,嫌用匕首鲜血淋漓会弄脏衣裳。后来选了白绫,还问我若是他变成了吊死鬼,我怕不怕。"他叹了口气,道,"我哥哥一生逍遥,那般风流从容,我穷尽一辈子也学不来。"他摸了摸秦慕归的脸,道:"慕归,你惊才绝艳,莫要学我留有遗憾。我只盼你对自己好一些,计算多了,未必是好事。"
他气息越发微弱,秦慕归着急地唤道:"怀......"
柳怀生抬手触了触他的唇,笑叹道:"不要叫我的名字。呼唤将死之人的话,他的魂魄就要在凡间流连了。"
秦慕归握住他的手,坚持道:"怀生。"他咬着唇道:"你再等一等,落姨最会治伤了,等她从邻近县衙回来,说不定你就能好了。"他把额头靠在握着的那只手上,只觉得那只手渐渐凉下去,他哭道:"魂魄多流连一下有什么不好?你对这里就没有挂心的人事么?"
柳怀生怔了一怔,他想了想,面上现出美好的笑容来,恍惚道:"不知道他的耶律言卿......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秦慕归如遭雷筮,颤抖了一下,他握着的那只手就这样滑落下去了。
秦慕归呆呆地跪坐在病榻前,他和床上这个白衣的青年相知相惜,却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竟从来没有懂得过他。
赵景业登基第十三年,一代名臣柳怀生逝于扬州城,年二十一岁。
番外 昔日宫墙柳,不曾弄春柔(上)
柳意之有很多称号,他十几岁就声名卓著、文思奇特,人家叫他少年奇才;后来中了探花,因为喜用淡墨,又被称作淡墨探花;再后来官拜宰相,依旧清清冷冷人淡如菊,又多了个虚竹宰相的名号。另外还有些私下里叫叫却流传甚广的,例如翰林院第一美人等等。最盛名时,街头巷尾谈起天来,嘴里的"那个人"多半也是指他。
不过,杂七杂八的号这么多,柳意之最早的称号却是"神棍"。那时柳老爷柳夫人刚刚去世,柳家世代都是清官,清官就没什么钱,而柳老爷又除了是清官就没什么可取之处,他的死在京里连泡也没翻起一个,只可惜了如花似玉的柳夫人悲伤过度,吃饭也哭喝水也哭,一不留意就给呛死了。
那时皇帝主子还是赵景业正值壮年的爹,听了这事唏嘘了下。皇帝主子其实是个很多愁善感的中年人,没事写写诗画个画,多过议论国事。那一年,他做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关于国家大事的决定,制作了一大批贞节牌发给守寡二十年以上的女人,结果宋朝继承了唐朝开放的国风,守寡的女人没那么多,贞节牌供过于求。听到柳夫人事迹的时候皇帝主子正坐在昭阳殿的地板上对着如山的贞节牌发愁,顺手就摸了一个牌牌赏给了柳家。
这块贞节牌是柳老爷为官几十年得来的唯一一样御赐品,十一岁的柳意之找街头的铁匠借了个锯子,把贞节牌锯开,"贞"字挂在柳夫人的屋子里,"节"字挂在柳老爷的屋子里,剩下一个铁框框高悬在柳府牌匾上。于是柳老爷柳夫人归西以后,来拆房子抵债的人气势汹汹来了几批,柳家的大宅依旧安安稳稳如泰山岿然不动。
坐吃山空了几个月以后,柳意之终于发现这样不是办法,开始苦苦思索敛财之道。某日,他背着四岁的柳怀生上街买糖葫芦,偶见一算命摊子前几个人纠缠不休。他和柳怀生一人一口舔着糖葫芦,站在旁边看热闹。原来是两个举子上京赶考来了,在这算命摊子前面测测成绩,前一个举子写了个"串"字让那算命老头测,算命老头说"串"字乃双中,是个好兆头。后面一个举子听着了,也写"串"字,算命老头就犯了难,两个人命数总不会一样吧。
柳意之把柳怀生往上面背了背,度了两个方步,慢条斯理地对后面那个举子说:"无心写‘串'方为‘串',你有心写‘串',乃是‘患'字,实在大大不吉。"
后面那个举子后来果然考得一塌糊涂,跑到小酒馆里喝酒,喝着喝着就把这事说出去了。柳意之再上街,听到市井里流言说出了个小活神仙,灵光一闪觉得这算命的差事也不错,回到家里就挂了个"测字算命,每日三卦"的牌子,柳意之随便拆个字胡言乱语一番,反正对不对概率百分之五十,做了几个月,生意居然红红火火如日中天,每天一大早门口就排了长队,跟对门卖狗肉包子的一个行情。柳意之飘飘然。
京里兵部侍郎司徒未的女儿司徒然当时正值二八年纪,他爹一门心思把女儿一个政治婚姻打包卖给尚书大人做小,司徒然不愿意,跑来找柳意之算婚姻,写了个"青"字,柳意之满不在意,瞧了一眼,随口道:"‘清'不‘清'‘静'不‘静'的,不嫁人做什么?"司徒然大怒,当即砸了柳意之的摊子,回去后余怒未消,在皇后娘娘面前说柳意之就是一只神棍,要封了柳家的宅子把柳家兄弟赶了出去,哭着闹着求皇后娘娘让皇帝撤回他赐的那个贞节牌子。
皇后娘娘本来不知道皇帝赐牌子的事,回头一打听,发现柳家根本就不在守寡二十年范围之内,又听说柳夫人如何如何貌美,气得七窍生烟,一口咬定皇帝和柳夫人有点什么不清不楚,跑到昭阳殿撒了一回泼。皇帝主子里子面子都丢尽了,多愁善感悲天悯人的心肠头一次用在自己身上,顿时觉得风萧萧兮易水寒,伤心得一病不起,没几天就一命呜呼,皇帝就换成了九岁的赵景业。
宫墙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司徒然刚准备上嫁到尚书家的花轿,尚书就一封折子告老还乡,司徒未取而代之当了尚书,这门亲事自然就泡了汤。司徒然愈发觉得柳意之是神棍,趁着皇帝换了人,偷偷把柳家的宅子给封了。
柳意之抱着柳怀生萧萧瑟瑟走在凄凉的大街上,经过了严肃冷静深沉的反思,告诫柳怀生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如今兄知其真谛也。"柳怀生饿得抽泣两声,小小的心里从此对女人有了一种对饥饿同样的恐惧感。
于是柳意之抱着柳怀生开始了四处游荡的生活,他先在一家客栈里做店小二,店家不满意他带了个只会吃不会做的奶娃娃,格外尖刻,安排两兄弟住在后院猪圈旁边的茅草屋里,也不肯多给柳怀生剩饭。柳意之忙忙碌碌,他心里惦记弟弟,相隔咫尺却也偷不得空去看一眼,等到忙完,月亮已经西沉,他匆匆忙忙解了围裙往后院跑。掀开茅草屋的帘子,里面却没有柳怀生。
那是柳意之第一次心急如焚,返身出来,却见到星星点点的月光下面,他四岁的粉嫩嫩的弟弟在猪圈里面,趴在一只小猪猡的背上睡得正香。
柳意之钻进猪圈里把他抱下来,柳怀生的身上满是泥巴,柳意之脱了他的衣裳小心地给他擦了擦身子,他摸到硌人的骨头--柳怀生什么时候,已经瘦成这个样子了。
后来柳意之每次给客人端菜时都扣下一点,逢着鸡鸭鱼肉,就悄悄地把一头一尾拿出来带回去给柳怀生吃。
许多年以后,成了柳意之小舅子的司徒潇问起这桩事来,好奇道:"我这样的人下馆子从来不吃头尾的,你怎么会被发现克扣给赶出来?"柳意之一边赏花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我上菜上了一只空盘子。""为什么?""那天的菜刚好是红烧狮子头。"
从客栈出来,柳意之昂首挺胸,牵着一摇一摆的柳怀生。柳怀生曾经一起玩的那只小猪猡吼了一声,穿过重重守卫撒开四只蹄子跑了出来,跑了几条小巷子甩掉追兵以后快快乐乐地趴到小小的柳怀生身上,成为了柳怀生创业史上的第一桶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