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李季蠕动了一下身体,睁开眼睛,看到宋秋文正盯著他,"啊"了一声,慢慢地坐了起来,问:"宋先生,你怎麽又回来了?差点没命了啊。"
宋秋文挣扎著爬起来,四周看看,熟悉的山洞,转过头来问李季:"是你救了我?"
李季摇摇头:"兄弟们把你带来的。你一上山,我们就知道了。看到你晕了过去,才把你弄过来。"
"你为什麽要丢下我?"
李季苦恼地摇摇头:"宋先生,没有办法啊。兄弟们不相信你,总得有人看著,你也知道,我们人手本来就有限。再说,我们也不是在这儿游山玩水,打战啊。送你到了宿迁,给你留了钱,你应该能够自己去上海找宋大少爷的,或者去重庆。"
宋秋文捂住脸:"我哪里都去不了。在宿迁,我听了广播,日本人说我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利益遇难身亡,在日本人眼里,我是可以利用的工具,在中国人眼里,我是汉奸。你说,我能去哪里?"
李季说:"其实,中国之大,认识你的人没有几个,换一个名字,怎麽都可以了。"
"不,我想找到娃娃,找到四郎。我要解开心中的疑惑。老实说,我现在生不如死,可是还得活著。我没有地方可去,李队长,恳求你,让我留下来吧。我杀日本人,你的弟兄就会相信我了。"
李季露出嘲讽的笑:"没有那麽简单。宋先生,队里大多的人都曾是宋园或为宋园做事的,我如何说服他们?"
"日久见人心,不是吗?"宋秋文脸上露出了恳求的神情。
李季转过头,半天没有做声。
宋秋文好像在等待判刑的囚徒,眼巴巴地瞧著李季的背影。过了很久,李季回过头来,说:"我可以做主让你留下,可是,弟兄们可能不会有什麽好听的话,你要忍耐。要让别人相信你,你就得忍耐。"
宋秋文点点头。
李季又说:"娃娃姑娘那儿,我不知道该怎麽联系。而且,就算知道,我也不能贸然地带你去。如果她联系我,我会转告你的要求。她如果不同意,我就不能说。"
宋秋文又点点头。确实,自己和李季的关系,无论如何比不上李季和娃娃。可是,呆在这儿,找到娃娃的可能性绝对比自己盲目去找要大得多。
就这样,宋秋文留下来。
10.
宋秋文知道,在这里,他是不受欢迎的人,所以,很听话,不多走一步,不去打探任何东西。除日队的人,有些他很面熟,但是毕竟去日本多年,之前在家也不理家事,名字都不太叫得出来。
春根是李季的亲信,大约李季跟他说了什麽,他不再找宋秋文的麻烦,每次看到他,只是恨恨地拿眼瞪他,或是吐口水,难听的话倒是没有了。宋秋文假装不在意。他心中的迷惑太多,解不开。
所有的迷惑都围绕著娃娃和四郎。娃娃为什麽会变成这个样子?在日本时,跟娃娃的通信最多。父亲在世时除了给他汇钱外,信中都只有寥寥几句话。大哥主要说些生意上的事情,他自己的生意,不是宋园的生意。二姐也很少写信,家里的事情,主要是娃娃告诉他的。一切好像没有什麽异样。回来後,因为整日跟四郎在一起,家里的事情也没有怎麽操心,原以为是管家宋茂春在管事,谁想到,说话算数的却是娃娃。
宋茂春,好像在听娃娃的吩咐做事。
还有四郎。初次见面,四郎正被同学欺负。四郎却不怕,一把竹剑,保护了自己,撂到了欺负他的人。宋秋文看到漂亮文弱的四郎舞剑的动作潇洒自如,非常惊豔,主动打招呼,後来跟著四郎一起学剑道,慢慢地熟悉了起来。
在宋秋文的眼里,四郎是个单纯可爱的人。堕入情网,不由自主。之前,宋秋文并没有爱过什麽人。
娃娃?有没有爱过她?初见娃娃,自己八岁,娃娃六岁,是娃娃的伯父送她来宋园的,因为她父母双亡,伯父也无力抚养,所以卖到他家里做丫鬟。
那时的娃娃,叫什麽名字?宋秋文好像从来不知道。只记得瘦瘦小小的娃娃穿著破烂却干净的衣服,大大的眼睛看见他亮了一下,然後躲在她伯父的身後。宋秋文记得,自己一下子喜欢上了那个小孩,拉著父亲的手,说:"爸爸,我要那个娃娃陪我。"
於是,阖府上下,都跟著自己一起管她叫娃娃。
就这样,两个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似乎,好像,在离家去日本之前,确实跟娃娃说过,等他回家,就娶她为妻。
宋秋文出了一身冷汗。自己这样说过吗?是自己始乱终弃吗?不,这个词太过了一点。他们很纯洁,牵牵小手,偶尔会亲亲娃娃的嘴唇,再多,没有了。
那不是爱,是年少无知时可笑的游戏。可是,娃娃是不是当真了?她是不是真的爱上自己了?所以,当自己带著四郎回家,她因爱生恨?
是自己先对不起她?是不是?
宋秋文抱著头,坐在地上,浑身发抖。
李季走到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问:"怎麽啦?病了?"
宋秋文两眼通红,声音沙哑地说:"不是,只是在想以前的事。"
"哦?"李季扬扬眉:"以前的事?什麽事?"
宋秋文缓缓地跟李季说著他和娃娃之间的故事:"我真的不记得了。当初遇到四郎,一见锺情,喜欢上了,完全忘了跟娃娃的承诺。在我心里,娃娃就像是妹妹,如果没有遇到四郎,也许回家会跟她成亲也说不定。可是遇到四郎了,爱上了,根本就把娃娃当成妹妹了。在日本的时候,跟娃娃一直有写信,我也告诉过她,说我遇上喜欢的人了。娃娃也一直没有说什麽,没有抱怨,也没有重提我以前的承诺,所以,我......"
"哼。"李季冷哼了一声:"那位姑娘也太天真了。富家少爷,她能指望什麽?"
"不是的,我真的不是玩弄她。只是,那时候真的不懂事。而且,我并没有和她怎麽样。"
"你给了她指望。然後希望破灭。"李季的声音很冷漠。
"她可以报复我,折磨我,为什麽要那样对待四郎?他是无辜的!"
"也许她舍不得让你吃苦。不过,你不觉得折磨那个日本人比折磨你更让你难过?"
宋秋文绝望地叹了口气:"是的,是的。只是,看到她变成恶魔,我也很难过。她是个好女孩,温柔能干,为什麽要变成那个样子?"
李季躺下,看著嫩叶长出的树梢和点点星光,问道:"很奇怪,你为什麽会喜欢男人呢?"
宋秋文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和四郎在一起很舒服。他虽然看起来文弱,实际上却很有力量。"刚开始练剑道的时候,宋秋文的剑好几次被四郎磕掉,直到後来,经过几个月的练习,才跟四郎打了个骑虎相当。
"他是个孤儿,却从来不怨天尤人。"生活很苦,衣著很寒酸,却干净。读书很用功,喜欢弹琴。"他母亲是个艺妓,父亲是个浪人,死得很早。没有什麽亲戚,在贫困中长大,却有一种高贵的气质。"
先是被他的气质吸引,然後是他的身体。"去泡温泉,他白皙的脸泛著红晕。瘦却不单薄的身体。"就那样被迷住了。
宋秋文转过身看著李季,认真地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男人。别的男人我会不会有兴趣,我也不知道。因为他,所以爱了。李队长,你觉得我恶心吗?"
李季沈默了许久,才对宋秋文说:"中国古代有断袖分桃,现在,城里也有玩戏子的。不过,像你这样说什麽爱上一个男子的,倒很少见。本来刚知道你这事情时,确实觉得很不对劲。不过听你一说,还好。"
宋秋文松了一口气。
李季紧接著说:"不过我说过,娃娃姑娘对我们有恩,她如果不同意,我绝不会帮你。"
宋秋文失神地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怎麽想的。好像我是对不起她。可是她那样对四郎,真好比挖了我的心。至少,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四郎,要找她说个清楚。至於报不报仇,四郎说了算。"
李季吐掉口中的草,站了起来:"你准备一下,等一会,我、宋风、宋雷,二狗子,还有春根,另外两个人要下山去张家村,据说那里有一小队日本人,七八个,你要不要一起去?"
宋秋文讶异地看著李季。已经是三月下旬,这还是李季第一次让他参与行动。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得到了这些人的信任。或者,只是一次考验。但是不管怎麽样,自己没有退缩的余地。
11.
这一行人收拾了东西。一路上,避人耳目,走了一个通宵,到了张家村附近的地方,李季吩咐宋风宋雷两个人前去打探,其余的人,躲在附近的小树林内,或休息,或放哨。
宋秋文不离李季的身边,二狗子和春根轮流盯著他。宋秋文打定了主意,倒不慌乱,好好地睡了一觉。近黄昏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大家披了蓑衣,听李季指派任务。
探路回来的宋风说了村里的情况,有七个日本兵,五个伪军,占据了村中张姓地主的家。村里的青壮跑了不少,剩下的十来个人,被日本人杀了五个,其余的,被捆了起来。村里的年轻媳妇,有几个也被关在那个地主的家里,被日本人轮奸了,不能出来。剩下的老弱病残各自在家。粮食全被搜罗一空,已经有人饿死了。
李季看著大家,说:"我们半夜摸过去,春根、二狗子、三伢,你们守外围,其余的跟我们一起,日本人,看到一个杀一个,尽量不要惊动别人。伪军,废了他们的手或脚,挑断手筋和脚筋就行了,如果他们反抗得厉害,杀了也没事。还有,你们要注意安全,别死,别受伤。"
春根一指宋秋文:"谁看著他?"
李季说:"我看著。"看向宋秋文,说:"他如果不老实,我不会留情的。"
宋秋文默不做声,仔细地听著。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分开行动,宋秋文跟著李季,猫著腰往前走。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很好地掩饰了他们的脚步声。李季牵著宋秋文的手,侧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探查著地形。李季的手很温暖,即使在这春寒料峭,细雨蒙蒙的时刻,他手心的温暖让宋秋文的手也暖和起来。
把背心亮给了自己。宋秋文不知道是因为李季信任他,还是根本不拿他当回事。不过,顾不得想这些了。第一次下山杀日本鬼子,心里很紧张。
他们进了村子。没有狗叫的声音,也没有人的声音,没有灯,没有任何生气。有些房子被烧掉了,本来就是土屋,残缺的土墙凄惨地立在田埂旁。泥泞的小路,宋秋文的草鞋好几次都差点拔不出来。
很突然的,看到前面一所房子里透出灯光。比别的房子好一些,因为还是完整的,稍大,院子围著,隐约传来吵闹的声音。
李季和宋秋文隐好身。过了一会儿,不远处传来猫叫的声音。李季低低地苦笑了一声,说:"这时候,猫叫春好像还早了一点吧。"转身,将一样东西塞在宋秋文的手中,吩咐道:"你跟著我,别到处跑,注意保护自己。"
宋秋文一看,是一把杀猪刀。不知道该怎麽握住,该怎麽使用。更重要的是,自己跟在李季的身後,手中一把利器,难道李季对自己就这麽放心吗?
宋秋文应了一声,跟著李季往院墙那边摸,在拐角处,闻到一丝烟草味,拉了一下李季。李季捏捏他的手,更加小心地绕过墙角,见一人正在那儿抽烟斗,猛冲上去,一把将那人扑倒,扼住那人的咽喉,低声说:"要命,就别吭声!"
那人哆哆嗦嗦地直喘粗气。李季又说:"除日队的。里面有什麽人?"
"七个日本人,在玩女人。"
"你们呢,几个?在哪里?"
"五个,每边一个,门口一个。"
李季一挥手,宋秋文立刻用草绳把那人捆得结结实实,又把他嘴巴堵住,丢到一边。
两人继续往前走,到另一个角落,同样的手法处理了又一个伪军。
猫叫的声音接近了。是宋风。他们那一组,杀掉了一个,废了一个。宋风和宋雷翻墙进去,不一会儿,门开了。
几个人轻轻地往房子里摸,到了最吵闹的地方,宋秋文通过窗上的小洞往里看,里面四个男人,三个女人,都一丝不挂。那四个男人满口污言秽语,日文,正变著法地折磨那几个女人。女人们哭哭喊喊,却让那些男人更加兴奋。
宋秋文浑身发抖,做了个手势。李季让宋风、宋雷去别的房间,发现另外三个日本人,都在睡觉,便悄然无声地就割掉了他们的喉咙。
李季站在门口,对大家低声说:"准备好了吗?冲进去,把那几个人一起干掉。"
众人都点头。宋风猛地一脚,将门踹开,里面立刻乱了。宋雷冲过去,手起,镰刀就插入了正压著一个女人的留胡子的日本人的背心。另外三个人跳起来,一边喊,一边拿武器。
宋秋文呆立在那儿,见光著身子的几个日本人和衣衫褴褛的自己人打在了一起,低头看看自己的手,那把杀猪刀,刀尖在昏暗的油灯下闪著光。又抬起头,碰巧看到一个日本人拿著步枪,用刺刀刺向李季的背心。宋秋文不假思索,冲过去,杀猪刀就捅入了那人的腰侧。
日本人惨叫一声,回过头来,枪砸向宋秋文的头。宋秋文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麽了,只机械的动著,直到被抱得死死的,手腕被捉住,刀被拿走,才晃过神来。看到对面的日本鬼子,肚子已经被捅得稀烂,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内脏也出来了。
宋秋文浑身无力,坐到了地上。
李季看了他一眼,发布命令处理後事,把残留的村民召集起来,弄走被日本人抢走的粮食,要他们去别的地方避风头。一把火,把村子烧了个干净。
天蒙蒙亮了,李季带著队员们往牛头山赶。走到半路上,失神的宋秋文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杀了人,那个日本人死时的惨状浮现在眼前,似乎还听到临死前那家夥在喊妈妈。
宋秋文蹲下身子,呕吐起来。
12.
李季要其他人先走,自己在一旁等著。等宋秋文吐得连苦胆水都出来了,蹲在那儿直喘气,便说:"怎麽,看日本人杀中国人的时候你没有吐,现在倒吐了。"
宋秋文看著自己的手,还有血迹,散发出浓厚的血腥味,喃喃地低语:"我杀人了,我杀人了。"
"你杀的不是人,是畜牲。在日本鬼子的眼里,支那人是贱民,而你,作为一个支那人,要麽做贱民,要麽杀了日本人,自己做堂堂正正的中国人。"
"他们也有妈妈,也有家人,也有恋人,他们虽然残忍凶暴,也是人。"
"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再跟著我们了。不错,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不过是仇人的鲜血,这鲜血让我自豪。国难当头,要想手干净,就只能任人宰割。那些死去的人,那些受凌辱的女人,他们的手干净,你想做那样的人吗?"
宋秋文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过来。是啊,此时此刻,还有什麽可说的?还有什麽可顾忌的?
宋秋文慢慢地站起来,苍白的脸在晨曦中露出坚定的神色:"李队长,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并不是怕,只是没有想到,我也会杀人,那样血淋淋的。他们如果在日本,根本就不会送命。既然来欺负别的国家,烧杀抢掠,那麽活该被杀。生在乱世,自然无法独善其身。救己救人,这个道理我懂得的。"
李季看著他,露出欣慰的笑:"那最好了。欢迎你加入除日队。"
两双手握在了一起。李季的手,那麽温暖,那麽有力。
宋秋文很认真地说:"国仇家恨,当然要先报国仇。如果以後有命见到娃娃和四郎,再去算家仇。"
李季凝视著他的脸,笑容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