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二天,本来该是个举国上下皆欢喜气的一天,对于有儿有夫当兵的尤甚。可是,任站在城门的通报小兵左等右等,硬是不见有一缕黄尘飞奔而来,高喊大军胜利归来,已达皇城外。
在大街上蹲守老百姓们也是翘首以待,却待得一场空。
一个午时过去,又一个傍晚过去了。
入夜,依然有人一手提着装着已然凋谢的花的花篮,一手举着火把,等待着。本来的喜庆气氛,早在等待中荡然无存,人们的的耐性,也早已消失殆尽。人们渐渐不安起来,纷纷猜测到底是怎么了。即使会迟个一天,也应该有人快马加鞭来通报一声的呀。
作为普通老百姓尚且如此,作为大军帅领却早一步回城的苍龙更是心急如焚,忧心忡忡。眼看这圆月久挂夜空,他在屋里来回踱的步伐越来越快。
皇甫蓉儿很多时候是个贴心的人儿,所以也没有阻止他,只是坐在一旁陪着,时不时让侍女换专倒给他的茶。
突然,苍龙顿住了脚步,扭头看向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皇甫蓉儿善解人意地率先开口问。
"......我是不是该入宫找你皇兄?"犹豫了一下,苍龙还是开了口。
皇甫蓉儿是不知道苍龙心里的挣扎,可她却清楚自己的心意。如非必要,她是一万个不愿意他与皇兄见面的。不过理智却告诉她,一味的独占不但抓不住她的丈夫,还很容易引起他的怀疑。
虽然察觉他态度有异,不过比起她心里的算计,就可忽略不计了。于是她温婉一笑,道:
"如果你真的那么担忧,和皇兄商量也是好的。"
苍龙闻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本来他还因为昨天和皇甫暮起了争执一时拿不定主意,听皇甫蓉儿这么一说,他反倒觉得轻松多了。或许自己早有这个决定,只是欠个支持者罢了。
如此想着的苍龙匆匆带着小厮驾马奔去皇宫。
当他走过大广场时候,不意外看见满场准备好的矮桌,只留通往大殿的大路空着。桌子上面还摆着不少糕点水果。但是,却未曾动过分毫。乍一看下去,还以为准备有一场重大的宴会一般。
不过苍龙知道,这个宴会现场是为昨晚准备的,他甚至可以想象昨晚众文武百官坐于席间等待他们的情景。
驾马走到御书房处,下马交给小厮看着。
而正当他举手欲推门时候,门却从里面拉开了,入眼的正是一脸疲惫的皇甫暮。
看得出来,他也是一夜没睡。
看到苍龙,皇甫暮也是一惊。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默不合时宜地蔓延开来。
因为昨天的争吵,两人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开口,与以往的快言快语,直来直往大相径庭。气氛渐渐向尴尬转去。
最终,还是由皇甫暮开口。他抿抿唇,收起萎靡,双眼精光乍现,淡淡地道:
"昨晚到底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苍龙摇摇头,表情严肃说道。
看到对方主动开口,苍龙着实松了口气。对于这种不尴不尬的情况,他最是受不了的。苍龙的脾气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加上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摆在面前,之前所受的委屈也就暗暗先放下了。就像快要愈合的伤口,只要不撕裂,很多事都可以尘埃下去。
皇甫暮看到他的表情,与平日谈公事无差,便知道他已经当昨天的争执不存在了。
他不知这是好是坏。不过起码,现在他是庆幸的,因为他已经知道龙已经原谅他昨天的失言了。他真怕昨天的事,换来的是龙的疏远,幸好......
想到此,皇甫暮也恢复常态,情绪也热情起来。对于龙,他总是冷不下脸来。当然,盛怒时候除外。
"刚才我听说大军迟迟没有归来,所以就让参加筵席的人都散了。"皇甫暮轻描淡写地把昨晚的事说了下。
"我想是不是出事了......"苍龙把揣度了很久的猜测说出来。
"出事?"皇甫暮诧异道,"你回来的时候不是已经有部分军队在回程路上了么?难道就在那段路被伏击?!"
"......我也不敢肯定,因为那段路实在和京城很近,近得随时可以快马加鞭赶回来。"苍龙显然也有此想法,所以有点懊恼地反驳,"可是这一天下来,却没有半个士兵来通风报信,实在太奇怪了。"
皇甫暮闻言,也是陷入沉思。事实上,在昨晚和众百官等不到苍龙率领其余将领来禀告时,他就发现不妥了。后来他还让人出了趟皇宫打探,得到的结果竟然是大街上只有一群等待的老百姓,完全没有大军回城的迹象。本来他还想要找人去将军府找龙的,可是一想到两人之前的争执,亦便放弃了。不过幸好,龙现在主动找他了。
不过最后,两人苦思却还是没有定论。这样的结果更让两人愁眉不展。
对于这个国家,两人的态度显然是一致的,在此时尤甚。亦因此,之前两人的争执自然而然被淡忘了。不过,淡化与否,则未可知。
如此,两人怀揣不安,一夜无话。
直到鸡啼响起,两人方从沉重的氛围中恍然清醒过来。同一时间,外面传来声音:
"禀报皇上,大军有消息传--"接着未等话说完,门就被撞开。
一个浑身是血,身穿融融烂烂军服的人扑了进来,跌倒在地。
苍龙和皇甫暮皆是一惊,然后对看一眼,方同上前扶人。
不过当两人弯腰躬身下去,伸出手欲要动手时,动作却顿住了。无他,只因士兵身下在短短时间内已经溢出的血量之大,远远出乎两人意料之外。所以他们绝对可以以为--也可以说是从过往的经验总结到,如果他俩再动他,说不定就提早让他见阎罗王了。
因此,他们最后只是走到他身边蹲下,急迫问道:
"到底怎么了?"
男人本来半闭着的眼睛听到苍龙的声音后,猛然大睁,惊喜道:
"将......将军!"说着,沾着些许尘土,布满黑血的手颤巍巍抓住苍龙的手,死死拽住。
9
随着血淋淋的手无力地跌在地上,一个生命就此消殒。
苍龙满脸不可思议,依然无法回过神来。
从士兵的口中得知,我军在他回来的第三天也出发回城了。而就在前天,也就是他回到城里的那天,他们却遭到了埋伏。对方人数是他们的好几倍,从服装上看,居然是他们前阵子大败过的北国。本来当天就可以派人回城求援的,可是由于人数相差太多,他们根本逃不掉。我军八万人,全军覆没。
苍龙自十六岁开始带兵行军,从来没有试过全军覆没的。这对他来说,比被大败还要让他感到羞愤。全军覆没,代表的是完败,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龙,不要这样。我们并非真的全军覆没......别忘了,我们不是还有士兵正在回来的路上吗?"皇甫暮手搭在苍龙的肩上,轻声安慰道,"想想你现在要做的事情吧。"
现在要做的?
苍龙闻言,怔怔地转头看向皇甫暮。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见到了救命草一样,苍龙不断地从皇甫暮的眼中摄取鼓励。
他用手捂住脸,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
对,他不是完败,他还有兵力。
苍龙实在太庆幸自己当初留下的命令了:分批回城,留部分驻守。
当天被残杀的那批只是第一批回城的士兵,如果他现在回到军中,可能还来得及赶在我军中敌军埋伏前作出指挥。
低头看了眼依然瞠大双目的陌生士兵,苍龙的不掩悲痛。
他深呼吸一次,然后慢慢地给他掩上眼睑,回头看皇甫暮,面容一正,道:
"皇上,我要回军中。"
皇甫暮闻言,也不阻止他,点点头,微笑着说:
"嗯,我也会去的。"
"什么?"苍龙诧异极了,"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怕他受伤。
说实在,刚才初闻此事,他首先想到的并非那死去的八万士兵,而是庆幸:幸好龙不在那些人之中。
八万个士兵,竟然不及一个苍龙......
如果这次他去有什么闪失,他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而且,这次的情况,比起以前的战事,要严峻多了。
当然,前者当然不会成为他的理由了,后者方是他所要强调的。
所以,皇甫暮皱眉道:
"这次的埋伏,恐怕有许多隐情,如果冒然让你去,我怕--"
"你不信任我?"苍龙不满打断了他的话,可是又立刻想起了那死去的八万士兵,底气又没了,"也是,都是因为我,他们才会死去的......如果我留在军中,说不定可以带着他们逃--"
"龙!"皇甫暮急忙喊住,"你千万不要那么想......那种情况根本由不得你说的,对方不但人数上占优,而且他们的后援恐怕你远比你想象的强大。"
"怎么说?" 苍龙不解反问。
"时间紧迫,我们还是先出发吧。路上我们再细细分析一下,到时候你就明白了。"皇甫暮看看天色,不无忧心地道,语毕,拉着苍龙站起来。
苍龙抿抿唇后,点头答应,"也好,反正我也有点想法,到时候我们再讨论吧。我先去准备一下。"
本来皇帝出征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由于现下情况紧急,而且经过苍龙的特别提醒,这件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所以两人虽然带的军队挺多,却选择了老百姓都睡下的黑夜出发。
对于如此安排,苍龙的解释是:
"他们第一批军队是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埋伏的,可以如此大胆,并且异常成功地突袭,如果没有足够的情报网,他们会如此做么?所以,我想,我们朝中,肯定有奸细。要是被奸细知道您在这次的行军中,恐怕会先埋伏了我们,而非第二批士兵。"
皇甫暮听后觉得很有道理,而让苍龙感到意外的是,皇甫暮并没有感到愤怒。
"你难道不为被出卖而感到愤怒么?"在辎中,苍龙如此问道。因为两人商议的内容不太方便让旁人听到,所以尽管赶路,却没有骑马。
"为什么要愤怒呢?国家与国家之间有彼此的人是一条默认规律。要怪就只能怪自己没有能耐把那个人揪出来罢了。"皇甫暮摇摇头道。
或许,这就是臣与君之间的不同吧。所思所想,角度与高度都是不一样的。
接着,皇甫暮又说出之前他说"他们的后援恐怕你远比你想象的强大"的原因:
"既然我军大败了北国,相信北国也没有理由隐藏兵力。可是事实上埋伏的人却又那么多,而且竟然能够把我军围得死死的,连个通报员也逃不掉,很明显那些都是训练有素的士兵,而不是北国临时招来的新兵。一个面临穷途的国家,却可以拿出这样优秀的军队,你说,为什么?"
"......有帮手?!"苍龙诧异道。
"嗯,而且恐怕不止一个。"皇甫暮的表情很平静,似乎对于这种一对众的情况一点都不在乎,"如果我没猜错,恐怕我们这次是犯众怒了。"
"为什么?我们犯了什么众怒?"苍龙不解问道,"我们出军,哪一次不是他们来犯我们边境的结果呢?"
可是他的问话,却被皇甫暮一句话给堵死了,而且无法反驳:
"树大招风。"
苍龙沉默了一阵,才朗笑道:
"既然他们要如此挑战我们南玺国,我们自当应战。"明白过一切后,苍龙收起了悲伤。
与其无意义地消沉,不如把让自己消沉的祸首揪出来狠狠打一顿。
尽管苍龙不是个嗜战的人,可是多年来的行军生活,多年来与士兵们建立的深厚感情,让他难得的狠戾勾了起来。
看到如此为士兵的将军,皇甫暮该高兴吗?
......他不知道。
10
苍龙已经忘了多久没有看到有多久没有看到皇甫暮在战场上挥洒的模样了。五年?十年?不,或许更久......
尤记得他们两人第一次随着先皇来到战场时,两人怀着第一次亲手杀人的恐惧,与战胜敌人的兴奋,直到杀戮结束,躺倒在肉沫血迹四散的土地上,张狂大笑。
到了晚上作了噩梦,第二天发了高烧,都依然觉得热血沸腾。
后来先皇带着他们南征北伐,磨炼了他们一身的战场本领。
年少轻狂的他们,自第一次之后便再不懂得恐惧,剩下的是一身是胆的气魄。
只要杀戮没有亲到身边,他们都是快乐的,敌人的惨叫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种欢呼。
而打破这一些的,却又是当年带给他们这一切的人--先皇。
当一直崇拜的人从战马上倒下时,他几乎无法相信。
就在一场大战结束的最后关头,首领却被射落马,如此足以让双方疯狂的事......如果不是后来暮马上领着一群经验丰富的士兵趁着大家愕然的当口一举把敌人都收拾干净,被反败为胜虽然难,却未必不可能。要知道,战场上讲的就是一个士气。
就在胜利后破垣残堵的战场上,南玺国完成了皇位的交接仪式。也自那次之后,苍龙就没有看到过皇甫暮站在战场中杀敌。而今,那种共同杀敌,相互扶持的感觉又再一次回来了,他仿佛感受到了当年热血沸腾的彭湃心情。
事实上,他之所以说过等之前北国战事完结后就辞官返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觉得战场上实在太无趣了,少了先皇,少了暮,即使战胜,却依然无法从欢呼中得到喜悦。可是由于这次的事故,他似乎又领略到了杀敌的乐趣了。
对于即将辞官的他来说,算是无憾了。
当然,辞官目前来说,可能还是太早了。
先不说暮之前说过的几国威胁论,就是刚才他向皇甫暮提出的奸细说,也够让他不得不暂时留下来。
可以带着一批人马潜伏在城门外附近,避过了守门士兵的眼线,如果不是有着强大的内应,根本不可能成功。而且内应可能不止一个,还是一批,一个组织!
如果不能彻查这件事,他怎么也无法安心离开。
作为六大国中最有实力的一国士兵底子还在,加上皇帝的亲自领兵,对于第一批回城的兄弟的伤心悲痛很快就成为了悲愤与巨大的动力,谁也无法阻止的复仇风暴向胆敢来挑衅的其余五国席卷而去。
有如滚雷一般震撼人心的大吼狂啸弥漫在这个苍凉的战场上,上空是漫天的黄尘灰土,脚下却是让人心颤的血迹斑斑。
敌人的惨叫不再是欢呼,而是对死去兄弟的祭祀悲歌。
敌人的鲜血也不再是胜利的点缀,而是为死去兄弟敬上的最甜美的酒酿。
所以,让这歌唱得更响亮些,让九泉之下的兄弟们感到一点点的欣慰。
所以,让鲜血来得更多一些,让九泉之下的兄弟们享受这晚来的盛宴。
士兵们的情绪高涨度完全出乎苍龙的预料,不过他却并未感到不安。因为他猜测这和皇甫暮的到来有很大的关系。
而皇甫暮则是对此欣然接受,他甚至希望这场风暴可以来得更猛烈一些,猛烈到足以让其余五国为之震慑,让他知道,即使他们联手,也无法撼动他们六国之首的地位,甚至如果他向要灭掉他们五国,统一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
战事持续了一个月。
对于士兵来说,即使伤痕累累,可是胜利的喜悦还是盖过悲伤。
不过对于连续三个月都奔波于战场上的苍龙来说,胜利无疑代表着其中一个沉重的包袱终于可以放下。也因此,刚回到将军府的苍龙,当晚就病倒了,庆功宴自然也无法出席。
而听闻这个消息的皇甫暮,马上离席,强行把病恹恹的苍龙接到了皇宫。庆功宴上的其他官员对于皇甫暮的离席也没有说什么,毕竟皇上和将军感情好的事满朝皆知,不,或者说是全国皆知,为了好友,为了好臣子离席,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加上苍龙一向为人所敬重,汗马功劳无数,自是理所当然受到皇帝的爱惜。
不过对于皇甫蓉儿来说,这个半夜过来,劳师动众把自己丈夫抢走的人,无疑是可恶至极。本来这正好是他们夫妻培养感情的好机会,却硬生生被这个男人给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