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来查看的人一走进柴屋,便尖声大叫起来,萧离脸上横七竖八,尽是又长又深、血淋淋的伤口,尤其可怕的是,血淋淋中又夹杂著黑黑灰灰的颜色,也不知伤口究竟被涂上了什麽,看上去五颜六色,竟比地狱里的厉鬼还可怖!
萧离一直在笑。他的脸上早已看不出笑容,可是那神情却又分明是在笑,歇斯底里、疯狂地笑著,直到李长空来的时候他还在笑著。他格格笑道:"李长空,我这个样子,若还有人能干得下去,我就服你!"李长空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头去,冷冷对呆在一旁、欲哭无泪的白雁亭道:"给他治好!"白雁亭摇头,哑声道:"治不好了,他在伤口里涂了泥土,还用力揉了进去,不可能的了!"
李长空缓缓蹲下,捏著萧离的下巴,仔细看著那张可怕的脸,道:"你不怕我杀了你?"
萧离没有回答,看向他的眼神却充满轻蔑不屑,
李长空缓缓放手,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懂萧离的意思。他想自己真是疯了,居然以为萧离会怕死?他和自己一样,都在等待一个结局,无论怎样都好的结局,他不肯自尽,只因他也和自己一样,不肯做先动手的那一个。谁先撑不住,谁输,就这麽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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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起身走出门外,茫然站了一会,道:"小福子,叫太医院会诊!"
很快,所有的太医都被宣到了小小的柴房里,但几乎所有人看过之後都满脸惧色,大摇其头。李长空淡淡道:"能治好他的人,便是下一任的太医令。"众太医面面相觑,终於又陆续有人壮著胆子上前查看,看过之後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过得许久,终於一名六十多岁,叫何敬梧的老太医迟疑著道:"办法倒是有一个,只是......"白雁亭不等他话毕,已知他意,嘶声叫道:"何太医,这办法实在过於残忍,何况并不一定能行!"李长空冷冷瞥他一眼,问何敬梧道:"是什麽?"
何敬梧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道:"回禀陛下,这法子,确实有些不人道。便是以盐水彻底洗净伤口污泥,再仔细对好伤口,再加猛药,或许能成。只是这样的疼痛,非人可以忍受,只怕不成。"李长空冷笑道:"旁人不成,他一定成!"转向白雁亭,道:"便由你动手,若是不行,你一家老小,都给他陪葬罢!"
白雁亭扑通一声跪下,惨然叫道:"陛下!"李长空不再瞧他,吩咐左右道:"准备盐水,朕今日要在这里看著!"
白雁亭呆若木鸡,萧离的脸却慢慢转了过来,居然还在笑著,却已转成了冷笑,他道:"李长空,你放心!我一定撑下去,我还没看到你怎麽死,怎麽肯就这样认输?"李长空淡笑道:"这样最好。"
盐水很快送来,白雁亭颤抖著拿起白布,却连看萧离一眼也是不敢,遑论动手。萧离道:"你动手吧。"说著闭上了眼睛。李长空也不说话,只是冷冷看著白雁亭。
白雁亭终於走到萧离面前,端端正正跪下,将手中白布团成一团,塞入萧离口里让他咬著,这才另拿一块沾了盐水仔细清洗他脸上伤口。
污泥被一点点洗了出来,盐水则被一盆盆染红,白布换了一块又一块。萧离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微不可闻的呜咽也没有,只有手脚不停歇的痉挛,和在地上不停地死死抠挖的十指才隐约让人明白他的痛苦,疼痛过於剧烈,他甚至无法陷入昏迷,好暂时逃离这可怕的境地。
白雁亭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才清洗好他的伤口,又花了一个时辰给他对伤口、上药、包扎。全部结束的时候,萧离终於幸运地昏了过去,白雁亭全身发颤,失魂落魄地跪在他面前,泪水一滴滴落下,竟忘了起身。
众太医早已悄然退下,此刻柴房里除了他和萧离之外,便只剩了李长空和小福子二人。李长空看著他,许久,冷笑一声,道:"起驾!"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小福子赶紧跟上,暗自叹息,心想皇上明明是想独自在此呆上一会,白雁亭居然不识相,看来非倒霉不可了!
这一次李长空居然让萧离休养了整整半月。半月之後他亲自过来查看,亲手揭开他脸上层层白布,看著底下雪白柔滑一如当初的脸蛋,微笑道:"还想再来一次吗?"
当夜,几名公公捧著几个匣子鱼贯走入柴房,替萧离清洗了全身,竟取出衣裳替他穿戴起来。自被囚禁之後,他大部分时间都无衣可著,便是偶尔著了衣,也会很快被人撕开。
那衣裳款式简洁流畅,看不出究竟是男装还是女服,质地极是轻薄,明明层层叠叠,却不显厚重,但觉飘逸华美,紫、蓝、翠等各色重叠,也不觉繁杂,只是出奇地协调美丽,仿若天边的霞彩。
跟著红红白白的脂粉被细细涂了上去,将脸上的憔悴不堪悉数遮盖,叮叮当当的饰物也被一一戴了上去,白玉发冠的形状雅致而又华美,垂著长长的白色流苏,项链、手镯,还有脚镯上,都垂著同样繁复的流苏,稍稍一动,就会互相碰撞,发出轻柔悦耳的叮当之声。
这绝不会是常人的装束,唯一的可能,萧离已经猜到,却懒得多加理睬,漠然由著这几名太监折腾。终於装束停当,也不再如往常一样,直接被人自地上拖拽过去,有人将他扶了起来,送入候在门外的一乘软兜上,跟著将软兜抬起,一路将他送入了大堂。
这里他已来过数次,但此次,里面布置得显然有些不一样,桌椅都是新置,加了好些装饰之物,颜色大都极鲜豔,看过去一团喜气。李长空笑吟吟地坐在上首,对右侧一名青年说道:"五弟,朕要送你的生辰礼物来了。"那青年正是李长清,闻言转头看向萧离,呆怔半晌,脱口道:"好个美貌的佳人!"李长空哈哈笑道:"美貌是美貌,却不是佳人。五弟,你也曾见过他的,怎麽换了件衣裳,就认不出他了?"
一边的李长宜道:"你仔细瞧瞧!你初见他那日,口水都险些流成庐山瀑布了!"李长清又是一呆,仔细看得许久,讶声道:"萧离?!"暗想数月不见,他怎的成了这副模样?细观之下,只觉眼前的萧离看似豔丽不可方物,实则神采尽失,犹如一潭死水,和当日容比日月,光照天地的模样委实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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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空道:"你前段日子都不在,错过了好些乐子,今日好好替你补补。"李长清已听李长宜私下含糊说过二人如今情状,心中不知是喜是悲,试探地道:"皇上,你说要将他送我?"李长空大笑道:"哪有这样好的事?我没打算把他送给你,只是想让他给你跳场舞罢了,不过你若是有兴致,今晚他便归你。"
李长清心中颇不是滋味,他虽然是个有名的风流浪荡子,难有真爱,对美人却算得怜惜,见李长空如此作践萧离,不免心疼,但看著萧离明明被画得千娇百媚,却冷冰冰一无表情的脸庞,又顿时兴奋起来,道:"他会跳舞?"李长空道:"我没见过,似乎不会,不过今日既是我要他跳,他便不会也得会了!"说著向身边的小福子使了个眼色。小福子会意,带人将萧离自软兜里扶了下来,送至大厅中央站定,提声叫道:"奏──乐!"
丝竹弦乐旖旎响起,却和寻常坊乐大异,靡靡丽丽,若有若无,勾人心魄。萧离冷冷站在原处,一动不动。李长空等了片刻,挑眉道:"阿离,你现今不肯跳,我怕你等一下要後悔!"
萧离漠然不答。李长空冷笑一声,道:"送上来罢!"小福子胆战心惊地看了萧离一眼,道:"是!"躬身退下。过得一会,带著几人将一块长宽都有丈余的四方铁板抬了上来。那铁板被磨得银光铮亮,四边做了一人高的柱子,往中间一摆,便是一个小小舞台。
紧接著又有几人进来,手里提了许多火盆,一一点燃里面炭火,跟著尽数送入铁板底下,没过一会,那块铁板便渐渐开始发热。小福子候在一边,不时用手触碰,查看加热情况。
李长空道:"阿离,你知不知道这是什麽?"萧离仍是漠然。李长空也不生气,慢悠悠道:"昔时曾有一国,国君战败被掳,胜国之君命他以舞助酒,他不允,胜国之君便令其著霓裳羽衣,立於烧红的铁板上,他受不住热烫,也就只好跳了。阿离,你瞧,我竟待你以国君之礼,对你总算是不错,是不是?"
小福子道:"陛下,差不多了。"李长空点了点头。小福子一挥手,几名侍卫架起萧离,将他送了上去。
萧离站在铁板上,灼热的感觉迅速自他赤裸的脚上传了上来,很快就变得难以忍受。可是他自上去之後,便再没有动过,直直地站在铁板上,冷冷地直视著李长空,一眼都没有眨过,眼里满是鄙夷轻蔑。
李长空的脸色渐渐阴沈下来。
原本喧哗的厅里安静下来。z
时间一点点过去,渐渐地连周围的人都开始感受到铁板的热气,萧离却始终没有动过。厅里众人终於坐不住了,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起来。
绝色的姿容,裹在这样璨美的华裳里,再加上璀璨闪耀的佩饰,即使一动不动,也是倾城的豔色,可这里所有目睹这样秀色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会真的觉得赏心悦目,反觉得满心里都在凉飕飕地发冷,身上却不知不觉便汗湿了重衣。
李长空皱了皱眉,瞧了小福子一眼。小福子会意,上前伸手摸了一下铁板,一下子被烫得跳了起来,哆哆嗦嗦拼命甩了几下手,抬头哀求般小声道:"萧公子,你动几下,动起来,便不会太烫了。"
萧离没有动。
李长清终於忍不住,道:"陛下,再下去,这脚,怕就熟了!"话说出口,才惊觉自己声音发抖,一摸之下,竟已满头满脸的汗。李长空淡淡道:"那不正好,等真的熟了,我看他还站不站得住!"
萧离的目光终於动了,极轻微地眨了一下睫毛,然後垂目,看向自己原本雪白,如今却通红一片,甚至开始发黑的双脚。
这双脚,原本没了也就没了,一双脚,抵不上他的尊严,尽管那尊严早已狠狠地被无数肮脏污秽的脚踩在了泥地里,可是他还不想就这样被折磨死在这里,还想从这里逃出去,又怎能没有这双脚?
他静静看了一会,忽然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砰的一声,是他的脸狠狠撞在铁板上的声音。
李长空呼地站了起来,喝道:"拉他起来!"几名侍卫抢了上去拉他,拉了一下竟然没拉动,才发现萧离死死地抠住了铁板一边,一面将自己的脸狠狠地在灼人的铁板上磨蹭著。李长空,你要留著我这张脸,可等它烫得熟了,我看你用什麽法子去留!
李长空一个箭步过来,一把拉开他双手,将他自铁板上扯了下来,抬起他脸,见到那上面触目惊心的红肿和水泡,再看到那双满含恨意,却奇迹般依旧清澈如冰的眼眸,他忍不住全身发抖,却怒极反笑,道:"好好好!你也算了不起了!吃了这麽多苦头,还是学不会听话两个字!"将他甩在地上,咬牙切齿地道:"送回去,叫白雁亭给他好好地治!他若少了这张脸,便叫白雁亭剥下自己的脸来赔他,他若是少了脚,也叫白雁亭砍了自己的脚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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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雁亭第一次见到萧离衣著整齐地回来,可是那脸上可怕的伤,和那双满是水泡破皮,甚至开始发黑的脚却让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直硬撑著的萧离见到他之後,仿佛看见了亲人一般,安心地笑了一笑,便昏了过去。
这一次他昏过去的时间前所未有地长,白雁亭偷偷地给他用了秘制的迷药,他不能眼睁睁看著他忍受这样非人的苦痛。自上次盐水洗脸一事之後,他便开始偷偷地炼制迷药,以备不时之需,这次果然用到了。
在萧离昏迷的时候,白雁亭一直守在他身边,亲自捣烂了特配的几种药草,隔一个时辰就给他处理一次伤口,换一次药,虽然十分辛苦,效果却比常用的隔日换药好上许多。
萧离第三日凌晨时分才终於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一眼看见白雁亭红著双眼,死盯著自己,他松了口气,重又闭上了眼睛,脸上甚至现出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白雁亭道:"你放心,你的脚,保住了。你的脸也没事。"萧离点头,道:"我又连累你了。"
白雁亭再也忍耐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却又不敢发出太响的声音,拼命要压抑下来,全身都在剧烈地抖动著。萧离抬手想去摸摸他,才发现他一直抓著自己的手,便由他握著,虚弱地问道:"你怎麽了?"白雁亭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道:"阿离,我心里好疼,疼得快发疯了。"萧离反而笑了起来,喃喃道:"可真奇怪了。我一直盼著发疯,却怎麽也疯不了。"
白雁亭紧紧抓著他手,眼泪一滴滴落在他手上,犹豫好久,终於道:"阿离,我带你走好不好?"萧离蓦地睁开眼睛,讶然看著他,道:"你带我走?"白雁亭拼命点头,道:"我带你走!阿离,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生得不好看,也没什麽本事,可是我,我会对你好的,我会把自己的一生给你,把自己的命给你,把全身每一滴血肉也给你,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好不好?"
不!萧离猛地推开他,喉咙里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干呕的声音,他拼命地翻过身,呕吐起来,可是吐了很久,不过吐出来一点清水和酸苦的胃液,只因他的胃里根本没有食物。他又想起,自李长空囚禁他之後,他便再也没有吃过正式的食物了,每日都只能喝些清水和稀得能照出人影的薄粥,因为身後本该是排泄的地方现在随时需要用来接纳。
这个记忆让他的恶心感又加重了一些,他吐得天翻地覆,恨不得把整个胃都吐了出来,也许,若能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会更好。
白雁亭原本因激动而闪耀的眼神黯淡下来,他忍住眼泪,默默地抱著他,轻轻替他拍打後背。
许久,萧离终於止住呕吐,缓过一口气,低声道:"不,不要说这样的话。就在几个月之前,有人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可那个人对我做的事......,到了现在,重新听到这些话,会让我恶心得受不了!"白雁亭的眼睛又亮了,他充满希冀地问道:"那你恶心不是因为我对不对?"
萧离摇头道:"怎麽会?"抬手摸著他虽称不上俊秀,却算得儒雅的相貌,道:"你生得很耐看,也很有本事,你已经救了我很多次了,我不太会说话,可是你知道,我心里是感激的。我怎麽会不愿意跟你走?可是白大哥,你一没门路,二没武功,你知道这件事,做不到啊!"白雁亭道:"我知道很难,可是不试一试怎麽知道就不行呢?反正你现在......"他狠狠心,道:"活著也不比死了好多少,不如就拼一拼吧?"萧离道:"那你呢?拼错了,你就要陪我一起死。"白雁亭道:"我并不敢奢望太多。若能陪你一起死,已不知是我几世修来的福份了。"
萧离凝视他许久,道:"白大哥,你的恩,若这一世我报不了,下一世,我也定当设法相报。"白雁亭摇头道:"我怎麽会求你相报?我只盼能你平平安安,喜喜乐乐,我便心满意足了。"
萧离微微笑了起来,道:"白大哥,你亲亲我。"白雁亭呼吸停顿了一下,颤声问道:"真的可以吗?"萧离微笑著点头,微微地张开了嘴。白雁亭小心翼翼地俯身上来,却只轻轻在他冰凉苍白却仍然香软的唇上吻了一下,局促地道:"阿离,我不想勉强你,你若是不愿,就不用这样的。"萧离叹了口气,道:"我在这里这麽久,碰到的除了你之外,全都是畜牲,对著唯一的一个人不愿意,难道要我对著那群畜牲说愿意吗?"
白雁亭呐呐道:"你......你真的愿意?"心头狂喜,想要大声呼喊,却又不敢,想要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又怕碰著了他伤口,只敢一动不动地坐在他身旁,空自喜得全身发颤。萧离道:"我愿意。咱们一起逃,逃出了,一起生,若是逃不过,便一起死。"白雁亭紧紧握住他手,不住地道:"好,好,好!我尽快安排,阿离,你不要担心,只管养伤,等你伤好了,我们就设法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