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阎千重每天都来找我闲话,还在空地上摆张茶几两张座椅,无聊得象两老头子。
宫主夫人一直未出现过,我问他,他不答。久了,我赌气地不跟他扯淡。他笑眯眯地与一旁的红烟聊起。彩云彩月派去照顾阎千紫,红烟白霜暂代她们的位置。但白霜大多时候为我所用,对此,阎千重但笑不语,很是包容。
照常的晚饭时分,白霜端来简单的饭菜,行礼告别。我今天留意几眼,见她端着另一盘饭菜往三楼走去。
我一直在想阎王宫是不是没人,怎么大弟子竟干这些丫鬟之事?
三楼住的是阎千重的男宠,其中一个是曾经艳名远扬的冽国皇子......
我很费解火漓焰为什么一直想引见我和他认识,只是为了增强我对美人的抵抗力么?
火漓焰口中的阎千重有一条很是符合--善解人意。火漓焰是因为狐魅散而对我了如指掌,这我可以理解,怎么阎千重也跟我肚子里蛔虫似的,我眨下眼睛他都猜到我在想什么?
只见他含笑道:"白霜,把凤公子请下来吧。"
声音不大,足以让白霜听见。
见我看他,他解释道:"火公子走之前曾拜托本宫此事,但凤公子生性孤僻不喜见生人,本宫不欲勉强才拖到至今。"
"那现在为什么又把他带下来给我看?"
他微笑道:"本宫与他算是青梅竹马的好友,怎忍心看好友终日把自己封锁住?太子为人乐道,连以阴冷不苟言笑出名的单太师都能为你展颜欢笑,更何况区区凤嗣呢?"
大约盏茶的功夫,曾经鼎鼎大名的冽国皇子凤嗣才磨蹭到跟前,我却已失了见识的兴趣--我可对比女人还婆妈的男人没兴趣。
我看着眼前的茶盖,目不斜视,眼皮微耷,听来人娇嫩绵软如女孩的声音道:"千重,你和漓火要我见的就是他么?我道长什么样,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下巴朝地上?不见不见,我要回去了!"
忽略性别,尖酸刻薄的话语象位刁蛮的小姐,任性撒娇的语气象位被宠坏的小孩。
最重要的是,这软绵绵娇滴滴粉嫩嫩甜腻腻的声音竟是我怀念已久永生难忘的--初识火漓焰时他故作娇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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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眸,漠然地扫了声音主人一眼,又垂下,象什么都没见过。
本想就此走人的凤嗣反倒来了兴致,细腻的素手轻佻地抬起我的下巴,妩媚而挑逗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我,摄人魂魄。唇红齿白的少年咯咯一笑,面若桃花,声若银铃:"你就是燕国的太子燕凡?"
很久没人连名带姓称呼我,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讨厌这个名字,燕凡,厌烦,仿佛宣示着父皇对我的态度,也因为这个名字,母后不受宠,少时备受冷漠欺负,只有舅舅告诉我,父皇给我取这个名是希望我能拥有平凡人的幸福美满,在我看来父皇是希望我象平凡人一样知足常乐。
可惜注定只是"希望"。
凤嗣突然凑近我,娇艳绚丽的容颜近在眼前,嚣张跋扈我却不讨厌。
他用比女人还甜美娇嫩的声音忿忿道:"跟传闻中的一样中庸,偏目中无人,不自量力,这种人看了就讨厌,漓火怎么看上他的?"
漓火......是谁?
我肚子里的蛔虫阎千重道:"就是火公子,他的真名叫阎漓火。"
火漓焰,阎漓火。"阎"是父姓,"漓"是阎千漓中的"漓","火"是商国皇姓,原来他的真名就昭示了他的身份。想必知道他真名的人不多。
阎千重道:"除了我们几个没人知道。火公子的红眸最是出名,但那是练功所成,并非天生,因此连商国女帝都不知道她的大儿子就是离国的天人。"
"我们几个"又指谁?感觉自己不属于他们的世界,却要融入进去。
不过,离国的天人和阎王宫的火圣君都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却没人把他们联想在一块,一是因为离国的天人久居深宫,显少露面,二是火圣君身边必跟着圣狐。
凤嗣道:"千重你还没回答我呢。"
阎千重笑:"自然是火公子眼光独到,否则不会招惹七少那怪人。"
提及"七少",凤嗣道:"全天下都知燕国太子不过是单太师的男宠,燕国皇帝为皇位不惜卖儿。拿他跟七少比,简直是侮辱七少!"
一句话踩中我痛处,我反唇相讥:"你那七少再厉害不连老祖宗的姓都保不住?再有本事不也只是当你们凤女皇室的走狗?"
他们没说"七少"是谁,我却已猜到。
冽国皇室阴盛阳衰,任凭皇帝多风流快活,妃子却不争气得只生女儿,迄今,三十多位公主,皇子却只一位,也就是七皇子凤嗣。偏他五年前"病故",皇帝伤心得"不能人道",原因是之后再没添过一个子女。所以人们背地里耻笑冽国皇室为"凤女皇室",讥笑皇帝不能生儿子凤嗣也是直称为"冽国皇子"而非"七皇子"。
冽国定平将军有七子,一个个骁勇善战,皆人中龙凤。第七子最是风流倜傥,人称七少。七少与凤嗣同龄,凤嗣"病故"后,冽国皇帝将他过继于膝下,改名换姓,冽国"七"皇子就此诞生,他的七少之名也一直保留。
七少年轻有为,无论战场还是商场亦或情场,都可以用"横扫千军"来形容,但在朝廷之上,依旧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七皇子。因为有商国女帝的前车之鉴,朝内支持公主登位的大臣大有人在。而他更公开表示一生效忠于皇室。
所以,他是"七皇子"而非独一无二的"皇子"。
八卦这么多,总结一句:我上面那段话说得不冤枉。
但有人恼羞成怒,觉得我侮辱他的七少,就是凤嗣。可他尽管把双漂亮的眼睛瞪成牛眼,樱桃小唇咬成水蜜桃,粉拳捏成煞白,表现得很愤怒很愤怒,最后也只是嫣然一笑,甩袖走人。
只那一笑,令我日后每每梦到都一身冷汗。
"凤公子性子娇纵,请多担待。"
阎千重说这话的神情语气象是位有位刁蛮女儿的无奈老爸。
"你不是说他生性孤僻,不喜见人么?"
生性孤僻的人不都该冷冷清清不理人么?
"他生性孤僻是不屑与凡人相处,他不喜见人是因为凡人不足以入他的眼。"
阎千重手握着茶杯,那"凡"字从舌尖吐出,特别刺耳。
我嗤之以鼻,转过脸望着莲花池面出神。
梅林间的空地上多出一张座椅,凤嗣懒散地入座,花瓣般的唇啜了一口清茶润肺后,便开始一天的唇枪舌战,攻击的对象是我。
许是我跟他天生不对盘,亦或他说话本就尖锐咄咄逼人,总之,我们只要一开口,就没有吵不起来的。君子动口不动手,最后结果不是他拂袖走人,就是我忍气吞声。
凤嗣最崇拜的人是凤七少。火漓焰曾找过十二个候选盟友,最后独独凤七少活下来,与他成为肝胆相照的兄弟。而现在,多出我一个。他就不服了,觉得我就一靠人仰仗的男宠,凭什么跟他的凤七比?
其实比什么我也不知道。只为了我和凤七少同是火漓焰选中的盟友,他就把我当杀父仇人,幼稚又可笑。偏偏他的嘴恶毒,不把我损得一文不值他就不甘心。
我又岂是好欺负的,闲着无聊,就跟他斗斗嘴,打发时间。若换以前,我直接叫单风炎割了他的毒舌。
无论我和凤嗣吵得多激烈,始终有一人冷眼旁观--白霜,还有一人捂耳朵退一边--红烟,最后一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池面出神--阎千重。
末了,凤嗣气走了,他才回过头来,冷不丁冒出一句:"太子,你的情绪越来越激烈了。"
红烟道:"表情也越来越丰富了。"
白霜道:"话也越来越多了。"
我平复情绪,恢复面无表情,沉默不言,望着天空,沉思,忽略旁边某人灼热的目光。
平静的日子在一天绿依难得一见的慌张中打破。
"宫、宫主!夫人她......她......"
话未完,阎千重一记眼神,绿依从慌张中冷静,用如常的柔和嗓音道:"启禀宫主,夫人她失踪了。"
阎千重拿茶杯的手一抖,随后淡淡道:"知道了,退下。"
绿依略一犹豫,福身道:"弟子甘愿受罚。"
阎千重微微一笑:"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查出她怎么走的。"
"是。"
绿依退下,阎千重复又道:"白霜。"
白霜心神领会,退下。
我知道二弟子绿依负责宫内人士的行踪事迹,三弟子红烟宫内新近弟子,四弟子青莲负责森林与宫内任何变动,五弟子金翎六弟子银羽分别负责宫内财务与大小事务,但大弟子白霜负责什么我倒不清楚,总不会专为贵客端茶递水吧?
阎千重转过头,含笑看我:"太子,茶可好喝?"
点点头。
凤嗣讥嘲道:"阎王宫不缺水,双凤杯就这么一个,太子若喜欢添水就是,不用糟蹋人杯子。"
原本手中的茶喝光了,我干咬杯子。我略过他,直视阎千重,用眼神问他怎么一回事。
原本形影不离的两夫妻近日丈夫老往外跑不说,夫人消息一出,就是玩失踪。若是无关人士的家务事我也不理会,可那夫人与我有莫大关联。
阎千重别开头,对我视而不见。
被我们俩当成隐形人的凤嗣也不恼,无聊得打两个哈欠,嘟嚷着以后有好戏看喽,就上楼回房。
临走前,看我的眼神诡异。
心神不宁的夜晚,清晰地感受到有人靠近。
我假装熟睡,任由来人点了我穴道,抱起我,走出房间。
用纱布蒙住我眼睛,他轻声道:"委屈了,太子。"
温热的气息扑在我耳边,令我一阵颤栗。
然后,睡穴一点,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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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的残阳,落在山另一头。
千重山间的官道上只有两匹骏马,一匹雪白,一匹血红。
雪白骏马上御着两人,一人是微服出宫的阎王宫主,一人是刚刚转醒的我。
"醒呢?"
恍惚间,仿佛回到三个月前,我象现在这样,骑在马上,躺在别人怀里。只不过,上次是父皇,这次是阎千重,一个天下至尊,一个武林霸者。而他们怀里的,还是不变的燕凡。
夕阳只余半截露在山外头,黑夜即将到临。
终于出了阎王宫,不是跟着单风炎,而是被阎王宫主带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昨夜多有得罪。"
"没事,也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被"绑架"进阎王宫,第二次被"邀请"出阎王宫,啧,真是不光彩。
下次,绝对大摇大摆摆驾阎王宫。
稍微恢复点精力,就骑上另一匹无人的红马,随月。
由阎千重引路,夜深前来到一处崖边,霍然一惊,竟是七年前母后跳崖的那处山崖。
阎千重独自带我出宫的理由本费解,如今看来跟宫主夫人逃脱不了干系。
是要坦白了么?
即使心知肚明。
果不其然,阎千重移步在崖边,盈盈的目光神往地盯着黑森森的崖底。陷入回忆似的自言自语:"七年前,青莲禀报说森林里出现一名重伤的女子,我命人将她带了回来。她伤得很重,原因是她坠崖后未死,就试图走出去,怎奈森林迷雾阵阵机关重重,岂是一般人能进出的。最后与林中猛兽搏斗不敌而昏死。这里的野兽都是青莲的眼线,没有她的命令不会乱吃人。青莲见她一个女子竟能在千重森林生存一个月,不由敬佩,这才将此事告诉于我。之后她就在宫中疗伤静养,我欣赏她的刚烈,尤其知道她的身世和故事后更是青睐有加,便不顾宫人劝阻娶她为妻。我是真喜欢她,尽管她不愿入阎王宫,尽管她无时不刻不在想着如何逃离阎王宫,还有见见她的儿子。"
最后一句,他将目光移到我身上,波澜不兴的面上有着我无法理解的深意。
这算承认宫主夫人的身份呢?我的母后,曾经的离国明月公主--顾青月?!
"青月是个好女子,可她的丈夫不珍惜,她的儿子遗忘她,我娶她又何妨?"
"我没有遗忘她!"下意识地反驳,更象是意气之争,有点气短。
"呵,是么?七年了,青月每天都会念起你,提起你。而你呢,跟单风炎在一起可有想过她,哪怕一次?你风流快活了七年,却不知你母后被病痛折磨了七年。每次发病,她只有念着你的名字缓解痛苦。而七年后,你母后能一眼认出长大成人的你,你呢?"
他的声音语气不轻不重,每字每句无不轻缓柔软,敲在我心间却宛若一把尖刀,伤得我鲜血淋漓,刺痛不已。
对我的痛苦自责视若未见,甚至露出冰冷的讽笑。他继续道:
"凡、儿呀,哪怕你能稍微留心便能猜出她的身份,而你怀疑过却未放在心上过,冷情至此,真似你薄情的父皇。后来,你猜出她的身份,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不闻不见,不去求证。只知一味的逃避现实,连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你拿什么跟单风炎斗?"
他似乎将多年来多我的怨气统统倒出,滔滔不绝:
"你觉得单风炎位高权重不得不除,却又舍不得他的势力与肉体。你明明对单风炎动了心,却又舍不得割舍你对你舅舅的感情,然后你将你的动摇归到单风炎身上,觉得他是勾引你动摇你的意志,我说得对吧?"
他毫无留情地嘲笑我的无知和无耻:
"你就是这样,总将过错归结到别人身上,而从不去反思自己;不愿意去面对已发生的事实,不愿意去承认自己不想接受的事实,这就是你,燕国太子燕凡。呵,凤公子十分不解火公子为什么会看中你。老实讲,本宫也很不解,论武功胆识才智你不及他和凤七少,论身份地位势力你不及我和凤公子,在我们里,你是最没有优势的,太子殿下。"
刺痛后是麻木,我平静地接受他的批评斥责,这些我平日无法听到的"忠言逆耳"。直至他由"我"改口为"本宫"后,我方才清醒。
单风炎曾说过我体内流淌着世上最冷血与绝情人的血,所以我天生冷血绝情,不为任何人所动。虽然他的话让我内疚了一番,但很快的,我又恢复那个我,不是不愿面对现实,而是忽略现实,那些于我,无用,何必自寻烦恼去想。只要知道母后还活着,她活着如何我不关心。
他说的对,我冷情,更冷血。七年里,我想起母后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偶尔的思念全化为愧疚。而愧疚,是我最不需要的,如我对单风炎。我愧疚他,他对我很好,但改变不了我的决心。
目前的我,没有与单风炎斗的资本。无论武功胆识才智身份地位势力,身边这几人都比我优秀,我唯一的优势是--
"我比任何人都接近单风炎。"
这是我唯一的优势,任何人也取代不了。
阎千重满意而笑:"知道吗,太子,你的冷血造就了你的冷静,这是我最欣赏你的地方,无论何时,发生什么事,你总能最快地冷静下来,面无表情地面对眼前一切。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形容你再适合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