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舞痕————仲心宛琴[下]

一共是六剑，每一剑都需要主人付出平常人数倍的努力才能练成。因为主人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无法否认或改变。
那时候，我常常恨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还无法达成主人的期许？为什么还不能达到主人所要的境界？
我尽量施展着自己的光芒，可是还不够、还不够！
风云还未变色，天地还未惊动！
还不够！
我已记不清有多少次，我从主人的手中落下，然后看着主人昏死在我身旁。
主人日日夜夜地练着剑，除非累到昏过去，他从来不会停下。我无法劝主人不要再折磨自己，我只有尽力地达成他的期望。
我用力舞动自己的身体，让森冷的青锋绽放于天地间！
通常主人居住的院子是没有人来的，这是他自己的意思--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
于是，当主人昏死过去的时候，我唯有默默地守候在他身旁，望着他苍白的面容，以及日渐瘦弱的身子，等待他自己醒过来，然后抱着我，微微一笑。
我想这个世界上，除了冷若寒以外，主人的笑容是最完美的。
在主人十一岁那年，他终于完成了"幻龙六剑"的最后一剑。
那时候，我看到他的眼中，有三年未出现的欣喜。
那一天早上，主人抱着我走出了他的小院，口中衔着含苞待放的玫瑰，在阳光下，露出一个桀骜而意气飞扬的笑容，一如三年之前。
也正是那一天早上，主人悲哀的命运之轮已开始缓缓转动。
在此后的十三年里，我为主人饮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血，这本是我的罪过，但却被主人承担了，我知道我的主人不喜欢杀人，可是我依然饮血，为了主人。
或许就是因为饮了太多的血，我和主人，在十三年后，便早早夭折了，那是注定的命运。
青青子衿（三）
冷若寒从懂事时起就非常依赖主人，主人也很喜欢他，他们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的。如果一切都可以平平静静地延续下去，那就该是个没有阴霾的完美结局。
可是，命运不肯放过主人，一切只是因为冷若寒，他是护国亲王世子。
我无从去责怪那个纯洁得像水晶一样的孩子，他也无法选择他的命运，何况他与主人一样不幸，他所背负的责任正是主人要守护他的原因。
护国亲王世子，那个年幼的孩子不止一次地受到伤害。
而那一次，年仅四岁的他，却被"天杀"组织带走了。
"天杀"这两个字，在当时是一个恐怖的名称，就算是江湖中人也一样招惹不起，更不必说其他人了。
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护国亲王与大将军正带兵在外，没有人去救那个孩子，也没有人愿意去救。
贪生怕死的朝廷官甚至于要放弃那个稚弱的生命，因为冷若寒还有个哥哥，所以即使抛弃那个孩子，他们也不会愧疚怜惜。
那一年主人十一岁，已经练成了幻龙六剑。
他就在得到消息的一刻，带着我单枪匹马地前往"天杀"。
没有人能够想象，年仅十一岁的孩子，究竟有什么样的胆子，竟然独闯"天杀"？
孤独的主人就只是带着我，拼命地杀戳，没有人来帮助他，如果那时死去，也不会有人为他哭泣。
然而，我绝对不会让主人死去！
我的主人也绝对不会死！
他的小手紧紧握着我，不断地挥舞，我就尽力绽放自己的光辉，尽力挥撒自己的杀气，任何阻挡主人的人，都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记不清那一天我饮了多少血，总之我和主人的身体都已经变得绯红。
无意中，我看见主人的眸子，疯狂而又冰冷，令我不寒而慄，正如主人在三年前所说。
他化身为修罗！
终于，主人带着满身的伤痕来到了"天杀"龙头的面前，他依旧紧握着我，我能感受到身上越来越浓烈的杀气，我几乎要飞向那个阴鸷的男人。
"放了若寒！"主人如是说，那双美丽的眼睛，完全不似一个十一岁的孩子。
那个龙头将冷若寒抱在怀中，冷冷地望着主人。显然他也很惊讶，杀死了他全部属下，把令人闻风丧胆的"天杀"毁于一旦的人，竟是如此年幼稚嫩！
他是不懂主人的，主人的执着并不是他能够明白的。
高傲是流淌于主人骨子里的东西，主人当然不会屈服那可卑的小人。可是当龙头用冷若寒的生命为要挟，要主人放下我向他屈膝的时候，主人挣扎了良久，还是屈服了。
主人缓缓放下了我，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他既可以为那孩子放弃生命，又何妨是尊严？
我静静地望着主人，他的痛苦只在煎熬他自己，没有任何怜悯！
他终于还是跪在了龙头的面前，那是主人一生中所受的最大屈辱。
他把头触在地上，声音沙哑："请你放了冷若寒！"
龙头狂笑起来，他的笑声让我恶心，我狂热地渴望他的鲜血。躺在地上的我挣扎着、咆哮着，他竟折辱我的主人，不可原谅！
"你要我放了他？哈哈，好大胆的小子，放了他？"龙头狠狠掐着怀里的冷若寒，那孩子的脸色变得极为苍白，哭声也断断续续。
我感觉到主人的心猛地颤抖起来，他紧紧地握着我的刃，用力！用力！
我感到窒息般的痛，熟悉的血味弥漫在我的身体上，那是主人的血啊！
漫身绯红的我长鸣，没有人知道我的痛。我望着主人，我那令人心痛的主人，十一岁的脸上稚气未脱，却已经溅满了血，敌人的、他自己的......还好，那双眼睛里还很干净，没有被污染。
泪水一滴滴落在我身上，主人的眸子中有一种悲凉的决绝，我忽然很绝望，就像当初在寒潭里那般绝望，那是我第一次感到主人求死的意志，疯狂地想毁灭自己。
主人倒在了我的身边，毫无征兆地，忽然就失去了灵气。
我仍被主人紧紧握着，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冰冷的身体竟漫入了灼热的感觉，我感到主人强大的意志力，他在烧灼着我！
龙头显然也有些犹豫，看见主人无力地躺着，他抱着冷若寒一步步靠近，或许他是想看看主人究竟有什么力量冲到他面前吧？他竟俯身在主人面前，而把冷若寒放到了一边。
那个瞬间，我竟听见主人的心，他在强烈地呼唤我，唤我几已忘怀的名字：青衿，助我！青衿，助我！助我！
我忽然明白过来，主人没有倒下，他太聪明了，那龙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且是昏迷着的，竟然会用生命去放手一搏！
我又怎能辜负主人？
主人霍然睁开眼，龙头靠得很近，不由一怔，正是他那片刻的恍惚，我已绽出了夺目的青芒！
我的身体在主人的控制下飞了出去，没有任何偏差的，向我渴望已久的地方飞翔，我要那男人用所有的血偿还他所犯的罪。
我是锋利的，在龙头惊讶的目光下，我已经割开了他的胸膛，没入他的血脉之中！
他的血很热，是人类正常的温度，暖得我意乱情迷。
我贪婪地添着龙头的血，一丝丝吸走他的生命，我看见他的心被我戳破，涌出令我狂乱的液体，然后就如花朵一样，一点点枯萎......。
"你！"狂怒的吼声中，响起冷若寒响亮的哭声，我的身体一下子失去了依托，主人放弃了我，用尽浑身力气飞扑向冷若寒，带着他躲到了墙角，看着痛苦而疯狂的龙头。
我不在乎主人对我的抛弃，逃跑正是我希望他所做出的选择，他还只是个孩子，无须承担什么道义，那天地间顶无聊的东西，只会害了他的性命。
我终于可以保护主人了，在没有任何助力的情况下，我要让龙头在靠近主人之前死掉！拼命吸食着他的生命，我想我是疯了，一把青色的疯剑！
血！血！血！
龙头终于在狂乱中握住了我，一用力，将我拔出了他的身体，我满身是血，被他扔在了主人身边，然而那一刻，他也颓然倒下。
"小子，算你狠！"那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
"天杀"所有人都死在了主人手下，代价便是他满身的伤痕，空荡荡的"天杀"总坛里，只有冷若寒的哭声，清清冷冷地回荡......。
主人把我身上的血拭去，收入怀中，他身上的伤痕令我难过，然而他却不在乎，将那年幼的孩子拥入怀中，我已看见了他的笑容。
温柔的笑让主人显得那么美丽，他轻轻拍着怀中的孩子，心里的暖流让我也不由动容。
"若寒，没事了，乖！不要哭！"
"子衿守着你，不怕，不怕......他是不是弄痛你了？"
"别害怕，若寒......"
............　
主人抱着沉睡的冷若寒回到护国亲王府以后，整整昏迷了三天，所有人都以为主人会死，大夫都说这孩子活不成了，然而主人，终于还是撑了下来。
就是在在那个时候，十一岁的主人，成就了神话，韩子衿的神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青青子衿（四）
冷若寒在一天天在长大，从无知幼弱的孩子长成了少年。
主人眼中的坚冰似乎在那时融化了一些，他爱笑了，他的笑容永远那么灿烂夺目，正如热烈绽放的玫瑰。
他总是抱着我，沉浸于冷若寒的一颦一笑之中。
不可否认，冷若寒真是个绝美的人儿。虽然他才十一岁，却已经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举手投足，眼波流转，已让一切臣服。
主人对冷若寒的爱与日俱增，用超越了生命的疯狂。我能够感知主人那般强烈的感情，可我越来越不懂，那孩子除了拥有贵族的身份，还有什么值得主人宁可放弃生命去爱？主人不是会为了权力折腰的人物啊？
若我能说话，我在当时就会问主人，然而直至主人抱着必死之心，与我同归烈火，我才知道主人的心有多苦、有多执着。
可是，已经晚了。
"我在出生以前，就是个被抛弃了的孩子，没有人要我，我曾一度怀疑我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仅仅是为了遭受不幸么？可是若寒，当我第一次为你杀人时，我终于找到了生存的意义！"
"韩子衿是为冷若寒而生的！若寒呵，我不愿意看见你哭泣，不愿意看见你难过，你的幸福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生死无悔！"
"我唯一的遗憾，只是不能再听你说话，不能在看见你的笑容，不能再抱你，不能再守着你入睡......"
主人，我那才仅仅二十四岁的主人，那一刻我若为人，也该泪流满面。
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笑，在烈火之中，含着泪花，生死无悔啊！
其实冷若寒十一岁那一年，已经练成了据说无上的武功--残月心法，那是一种令我也不得不臣服的美丽与高贵，当他舞起的时候，竟有点点的月光追随。
十八岁的主人已经比不上那孩子了，即使我飞舞到极至，也难抵那神祗般的光辉。
主人不曾怪我，他甚至很高兴，他太喜欢那孩子，如果那孩子能够成为永不受伤害的强者，即使我在鞘中长出了青苔，他也不会介意。
可我始终没有机会长出青苔，我要做主人的护卫，护卫一个强大的弱者。
冷若寒依然心地单纯，不懂得权谋机辩，也不懂得玩弄口舌，宛如一块璞玉，没有被污染过。可他毕竟是护国亲王世子，一身系着整个王族的命运。
他本不该被卷入权力的游戏，纵然成为一介布衣，他也该是幸福的。处江湖而远庙堂，逐云追月一生，岂不快哉？
可冷若寒和主人一样被命运捉弄，悲剧的宿命连着，主人眼睁睁看着冷若寒受苦，他不得不双倍承担着。
正是那种矛盾造就了冷若寒软弱的性格，他所拥有的纯洁与光明正是主人想要守护的东西。更或许，正是这样的他拯救了主人，也拯救了我，让主人带我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
他爱哭，孩提时是大声地哭，后来渐渐，他喜欢伏在主人怀里默默地落泪，他象主人依赖他那样依赖主人，抱着主人，一任泪水横流。
我曾听说人世间的规矩叫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至情之人，譬如主人，譬如冷若寒，又怎能无泪？
冷若寒哭的时候，主人从来不劝阻。
他爱他，他知道如果不让他哭出来，这孩子终要在内心的折磨中被夺去生命！于是主人总是默默地抱着他，任他泪浸湿怀抱。
我一直以为泪水是冰凉的，因为主人和冷若寒的泪都是冷冷的，没有温度，不知是否是因为他们内心绝望的感情已经把温度都给了血液。在我曾经有幸触碰的三个人的泪水中，只有叶尔羌的泪是滚烫的。
叶尔羌，那个主人不得不恨的男人！

青青子衿（五）
一直不明白主人心中的另一团温暖，竟不属于冷若寒。若非我曾饮过那女子的血，我想我永远不会知晓那女子，主人曾在一瞬间爱上过她，但又放弃了，毕竟主人的心永远放不下冷若寒，他对那女子的爱，仅仅维持了昙花的一瞬，又如流星般湮灭了。
那女子，名唤荆舞衣，与十九岁的主人相遇在江南的小镇上。
那一年不是个好年份，洪水在仲夏无情地泛滥，黄河下游饿殍遍地，一片惨状。十二岁的冷若寒前往赈灾，却独独撇下了主人。
主人很难过，他知道那孩子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他依然担心。洪水、瘟疫、恶梦......让主人那么地害怕。
可是冷若寒却严令主人不准前往灾区。
我不知道那孩子究竟在想什么，只是我的主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违逆他。目送他离开以后，抑郁的主人带着我，独自出走。
仲夏的江南与传说中一样炎热，我与主人去了一个名为阳羡的小镇，那曾是日曜军团的驻地。主人徘徊与小镇的河畔，我明白主人的心早已去了那孩子的身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主人总是那样，宠溺那个孩子，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他都宁愿一个人承担着，不会吐露半句。
"公子，你的玉佩。"一个好听的声音在主人背后响起，我感觉到主人的心弦颤了一下，吴侬软语，连主人也不由迷情。
但，那也是主人短暂一生中唯一一次对冷若寒以外的动情。
主人转过身，面前是个极其美丽的少女，淡粉的纱裙随风微扬，少女笑得宛如池塘中盛开的莲花，她握着主人的玉佩，神色里有一抹羞怯的红晕。
那便是荆舞衣，从我第一次见到她起，就知道我与她的鲜血定了契约，我终有一天要饮她的血，招惹了主人的人，必将承受主人身上的诅咒，我亦无能为力。
我叹息，可是主人和荆舞衣都不会明白。
"谢谢！"主人接过玉佩，报以淡淡一笑。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所有风花雪月的故事所叙述的，年轻英俊的剑客在水边邂逅了美丽的女子，从此就定了情缘牵绊。
每日里，主人到河畔徘徊，开始是心里彷徨不安，后来便渐渐地是故意前往，无论怎样，他总会在河畔碰到荆舞衣。
淡粉的女子犹如身在烟雾之中，从她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主人的身影，十九岁的主人，正当青涩的年纪，他们郎才女貌，或许都是不由自主地沉湎了。
开始还是淡淡相视一笑，渐渐，便开始了对话，沉默被一点点打破，心扉也慢慢开启。江南的小镇烟雨朦胧，似乎注定了一段夭折的感情。
子衿、子衿，我的主人，是个多情而无情的男子。
这样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个多月，我竟也从主人眼底窥见了荆舞衣的身影，小小的、朦胧的。
主人似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我感到他的心乱了。
这种感情是主人从未想过的，因为包括我也以为主人一生只会爱一个人，即使那种禁忌的爱主人除了伤害什么也得不到，但主人也不会后悔。
主人抱着我，我感受到主人矛盾而痛苦的目光，他喃喃："青衿，我动心了，怎么办？我真的动心了！"
是的，主人真的动心了。我无法回应主人，但我明白他的心意，他很害怕，对荆舞衣不确定的感情，让他觉得那是对冷若寒的背叛！
主人已经忘了，其实他对冷若寒本就无须有爱情上的忠诚，纵然最后主人还是坠落了禁忌的情网，可那时与荆舞衣相守，他并没有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