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舞痕————仲心宛琴[下]

我的主人是痴人，毫无疑问的，他终于决定第二天会去向荆舞衣要求爱情，我知道那女子一定会答应，主人也是。
但是，就在那一天夜里，主人却写了一封长信，是给冷若寒的。
那封信上沾着主人的泪，主人将它送出去时，我看见他眼中的恐惧，他在担心什么呢？他不会为了荆舞衣而担心，即使真爱她，也不会，只是他仍不想对那孩子死心罢了。
"若寒，看到这封信，你会怎样呢？子衿，其实一直只想守着你啊......，若你见信，你，会留我吗？只要你说：‘子衿，回来！'，我会立刻去找你，你，可明白？"
至情至疯颠，我的主人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他期待着，犹豫着，甚至几度起身想去追回那信，最终还是放弃了。
主人在赌，赌冷若寒还需要他，如若输了，他便和荆舞衣在这小镇上共渡余生，只是，以失去鲜活的灵魂为代价。
天亮的时候，主人决定带着我去河边，既然已经动心，他就不会放手，即使只是瞬间。
出乎意料地，荆舞衣竟在门外，早晨的露珠湿了她的头发，平添了几分妩媚，她真实个美人，宛如濯波的莲。
主人的心一阵悸动，亦喜亦忧，"舞衣？"
荆舞衣温柔地望着主人，脸颊上浮着动人的红晕，她轻轻喘着，眼里的光泽是女子少有的坚毅与勇敢。
"子衿，我......我要和你在一起！"
主人惊呆了。
那个娇小柔弱的女子，竟主动戳破了两人之间那层薄纱，她和主人的河畔情结，彼此早已心照不宣，但是，在主人还有一点犹豫的时候，她却先一步提出了爱。
她向我骄傲的主人要求爱情，她宣告她要主人和她在一起。
荆舞衣，你要我？我第一次听见主人如此惊愕，那个从他心底滑出的声音，竟让我忍不住剧颤。
"子衿......你要拒绝我么？"荆舞衣已经泪水涟涟，缓缓伸出她的手，滑过主人的手臂，一点一点，最终落在我身上。
我禁不住呻吟，她冰冷的指尖却传来灼热的力量，透过那，我听见她心里的呐喊："韩子衿，不要拒绝我，求你，不要拒绝我，接受我吧！"
痴男怨女！
我无法对她做出回应，我只遵从主人的意志，但是我不得不同情这执着的女子。
主人当然没有拒绝，无论谁先说破了都没有关系，他微微点了点头，将荆舞衣抱回屋中，说："好!"
那一天，他们翻云覆雨。
............
与荆舞衣在一起的快乐让主人暂时忘却了抑郁。她是个极为柔顺的女子，从来没有向主人要求过什么，即使是一个名份。白天她会为主人打理一切，洗衣、做饭，而夜晚她从不拒绝主人。
主人几乎是在放纵自己的感情，他从不对荆舞衣说过承诺，每次与她云雨之欢后，便独自倚在窗前，默默地望着寒月到天明。
或许主人知道他不会给荆舞衣什么承诺，纵然这对那女子很残忍，但是主人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他不断自责，又不断放纵，活在矛盾之中，无法自拔。
我渐渐发现，主人的眼中，荆舞衣的身影正渐渐淡去，却又模糊地存在着。最初对那女子的爱，已慢慢从主人心头淡褪，他只是在瞬间爱上过她，而后，有很快湮灭了，守在荆舞衣身边的主人，剩下的只是怜爱，怜多于爱。
主人的忧伤已经开始浮现在眼中。我明白，因为他没有得到冷若寒的回音。

青青子衿（六）
两个月后。
这是个月圆之夜，月色很美，温柔地仿佛在梦呓，把夜幕下的一切都笼在了恬静的银辉中。
荆舞衣备了一桌佳肴，请主人夜饮。
主人的心绪不宁，本就烦躁压抑，经不住荆舞衣的一杯杯劝酒，干脆将我置于桌上，抱过酒坛子，开怀痛饮，一醉方休。
欲语还休，几处相思愁。青鸟衔泪归瑶台，断肠时，不知情到何处。忍凝眸，谁问苍天几重，
一醉解千愁，吾与谁归，卿需怜我我怜卿。且把碧血奉上，一梦不醒，君知否？凄凄月圆，独杯邀故影，影何在？君知我不知，可怜无心！
主人即兴填了一阕《洞仙歌》唱着，歌声清远而悲伤，嗓子如弦丝一般地微微颤动着，胸腔浮起几许激情，透过他的双眸，漾起薄薄的泪光。
唱着，泪水悄无声息地划过主人的脸颊。他灌着酒，念着愁，压抑的心如针刺般的疼，脸上泛起了死亡般华丽的瑰红，向着虚幻的地方，伸出执着的双手。
主人究竟想抓住什么？
"呯"酒坛摔在地上，碎了；主人伏在桌上，醉了。
唉，借酒浇愁，主人，却是愁上加愁。
□□□自□由□自□在□□□
一双纤手握住了我，冰凉的，微微颤抖的，让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契约。
荆舞衣？
她将我抱了起来，瘦小的身子让我感到一种楚楚的哀伤。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是感觉很不安。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伤害主人！
荆舞衣哀然凝望着醉酣的主人，她眼睛里有着难以名状的感情，我知道，那是爱，可是与它相依的又是什么？
恨、或者绝望？
"子衿，为什么，为什么不肯一心一意对我呢？我都已经放弃了，为什么你还执迷不悟。"她在说什么？我在那双手间停留，却无法控制自己。她，她要伤害主人么？
"子衿，为什么你能够沉湎于那孩子的感情里，他不过是个无用的贵族，并且与你同性，为什么你宁愿为他神伤，而不肯与我真心？你可知我有多喜欢你？"荆舞衣靠近了主人，而我无力挣扎，她轻轻抚摸着主人的头发，我真怕她一狠心让我去伤主人，我不要！
"子衿，我承认，刚开始接近你，是为了复仇，可是现在的我，只是想与你相守，做你的妻子，你给我一个承诺，好不好？让我做你的妻子，好不好？"荆舞衣紧抱着我，仍沉迷地抚弄主人，灯影下主人寂寞的身影，有种绝望的美。
"原来你是为了复仇？"
瞬间，我和荆舞衣一起恍惚。
她抱着我退到墙角，宛如忘情的蝴蝶，痴痴而笑，我听见她心底的叹息。
主人已经立于桌畔，没有夺回我，他的双眉微微攒起，他没有醉！眼神清亮而冷俊，折射出一丝令人心疼的孤独，冷冷望着荆舞衣，一时渲开了沉默的无情。
"子衿，你没醉？"荆舞衣如叹息般低语，轻轻弹了弹我的身躯，我无应。
"酒不醉人人自醉！"主人垂下眼，很久才回应："我本醉了，是你唤醒了我，舞衣，你的仇是什么？"
荆舞衣的身体在发抖，主人的询问让她忍不住潸然。不知是为了主人，还是为了她的过去。
停顿良久，她终于选择了开口，把一切告诉主人："我哥哥，被定了谋逆大罪，而受千刀万剐酷刑而死，可我哥哥根本就没有谋逆，他们冤枉他，置他于死地，我要为我哥哥报仇，否则，我死不瞑目！"
"你哥哥是谁？"主人的眼中又开始摇曳荆舞衣的身影，只是，仍是怜多于爱。
"荆刑天！"薄唇轻启，我蓦地铮鸣。
我记得那人，没错，我曾饮过那人的血，他的疯狂令我害怕，荆刑天！荆舞衣竟是他的妹？
"是他？"主人亦震惊。一下子冰冷的眼神令荆舞衣不寒而栗。"他也算被冤枉么？那个疯子，差点害死了若寒！"
"哥他......"荆舞衣的恐惧透过指尖传入我的身体，我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狂乱地兴奋，我竟想要她的血？
我，也开始嗜血了么？
"他该死！"主人的眼睛燃起狂怒的火焰，对荆刑天的仇恨，让我感觉到整个小屋内都有幽冥红莲。"谁都不能够伤害冷若寒，伤他者死！"
我望着那可怜的女子，她已经绝望了，她本不该说出真相，如果瞒着主人，或许幸福之花还不会夭逝。只是现在的主人，他又怎能接受荆刑天的亲人。
主人向荆舞衣伸出手，棱角分明的脸庞，显出几许悲伤的无奈，我想回到他手中守护他，可荆舞衣却不肯放我。
"把青衿给我！"
我的主人要我，我轻轻颤动着，想要回到主人怀中。荆舞衣握住我的剑柄，将我横在她的胸口，她的心跳得很快，呐喊："不要！子衿，不要不要我！"
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发出叹息，以我剑的敏锐，我知道那孩子已经来了。为了主人，那孩子千里迢迢赶来，那么他与荆舞衣，主人会选择谁？
果然，门被人推开了，一个稚弱的纯白身影闪了进来，伴着阵阵幽香与光辉，是冷若寒！
"子衿！"一声哭唤，恍惚千年！
冷若寒飞奔向主人，主人也张开双臂迎接，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他扑入主人的怀中，紧紧攥住主人的衣角，哭泣"子衿，子衿......"
两行清泪，默默从主人眼角滑落，他抱着冷若寒，已是痴了："若寒，你......好么？"
"一点都不好，子衿不要我了，怎么会好？"那孩子躲在主人怀里撒娇。我偷偷望了一眼荆舞衣，她面无表情地望着主人，目光渐渐黯了。
冷若寒没有注意到荆舞衣，他又怎么会注意到？眼睛里只有主人，依赖主人，可这对于主人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
"子衿，不要丢下若寒，好不好？跟我回去，好不好？"
主人浑身一震，一瞬间眼中闪过了狂喜与悲伤，或许是知道了那孩子仍依赖他而感到晕眩的幸福吧！
主人抬头，与荆舞衣瞳眸相对，只不过方丈的距离，却宛似隔了几世。
"子衿，你作何选择？"荆舞衣慢慢抬起我问，珠泪四溅。
主人黯淡的目光有片刻的游离，我明白他的选择，无论如何，当一切可能都摆在他面前时，他最终无法放了冷若寒，失去了那孩子，主人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义。
"对不起，舞衣！"主人轻喃，抱住了冷若寒。
荆舞衣凄然而笑，泪水染满了那张凄艳的脸。"子衿，永别了！"
荆舞衣举起我，毫不犹豫，将我没入她的胸怀口。温热的血染满了我的身体，我终于完成了那个契约，没有主人的控制，我感到狂热的兴奋，我舔着荆舞衣的血，像一曲修罗之舞。
我看见了主人，主人青色的身影是一道绝美的风景，只是，不属于荆舞衣，他只是悲悯地望着这个可怜的女子，同时紧拥住冷若寒，把那孩子纯洁的眼睛掩住。
那孩子不喜欢血，主人知道，甚至从不让血迹斑斑的我接近他。
"舞衣，你这又何苦，你早已知晓若寒来了，才在今晚将我灌醉，但是我......我又怎可能放下若寒呢？我又怎可能违逆他？你要做我的妻子，可我，不能为你的夫！"
"子衿......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来生......我愿做你的青衿！"
荆舞衣死了，用我自刎在主人面前，我不懂她为何这样做，我也不明白主人为何不能做她的夫君，难道仅仅因为鲜血的契约？
主人沉默地望着荆舞衣，他自非太上忘情，落泪时，那女子已渐渐远去......
回长安的小舟上，主人静静地抱着熟睡的冷若寒，我听见融冰的声音，自他的心底传来，一点点，如呻吟。
"舞衣，你啊......你不该爱我，我以为我动了心，其实,我只是被自己欺骗，我的心早已给了别人，一生一世，不，生生世世也夺不走，我只为他而生，亦只为他而死，他哭，我哭，他笑，我笑，他痛苦，我亦痛苦......"
那以后，主人再也没有提过荆舞衣，四年里他只是拼命地练剑、习医，然后守护冷若寒，一直到最后，他被叶尔羌引诱，去了湿婆城。

青青子衿（七）
在湿婆城的日子，主人变了很多，他依然笑，依然将鲜艳的花衔在口中四处招摇，可是在他明亮的眸子里，却隐藏着刻骨的哀伤。虽然我听不到他的心声，但是我却真切地感受到主人的那份哀伤。
主人，其实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吧！只是他从来不曾后悔，义无反顾地走上他悲哀的宿命！
那个叫做叶尔羌的男子，妖异而邪恶。我不知道这个男子到底是什么，人或魔？虽然我不了解他，但是我看着他美得妖异的眼睛，却感觉到了刻骨铭心的爱恋。
叶尔羌是真的爱上主人的！这一点，我想主人知道。如果不是那样，主人也不会冒险采用那么大胆的计划，那近乎惨烈的计划，是主人这一生最后一次如此疯狂！
叶尔羌如此爱着主人，以至于他虽然不相信主人，但仍然纵容他的所作所为，甚至于洞悉了主人的背叛，也微笑着接受。
在某些方面，这个妖异如青花的男子和主人真的很像，至少，他们都坦然背负着悲哀与无奈。
虽然叶尔羌那么爱主人，我仍然恨他，在主人青色的袖中，我是如此渴望他的鲜血，以至于几次差点忍不住。是的，我恨叶尔羌，他的爱深深伤害着主人，他让主人悲哀的生命还要背负如此沉重的伤痛。
湿婆城的夜晚冰冷无情，主人几乎夜夜不成眠。他一遍又一遍地擦试着我，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主人在向谁道歉，是向他已"背叛"了的冷若寒，还是向那个爱着他的叶尔羌？或许两个都有吧！
清冷的泪水从主人眸中划落，滴在我身上，那么冰冷而哀伤。十七年来，主人绝少哭泣，然而那一夜晚，他哭得格外悲伤，就如十多年前的孩子。他紧紧抱着我，仿佛要把一生的泪都流完。
后来我知道，我的主人，青青子衿韩子衿，是亲手在自己心上剜了一刀！
就在主人恸哭那一夜之后的早上，叶尔羌又来找主人，他的眼中带着邪恶地近乎残忍的光辉，轻轻揽住主人的腰，温柔的嗓音宛如毒蛇游过主人的心。"那个人来了噢，子衿，你要怎样向我证明你的心？"
主人浑身一震，血都一下子冰凉了，他紧紧地握着我，我几乎窒息。然后，他慢慢抬起眼睛，无情冰冷的目光让我想到了十七年前那个寒潭，他说："我会杀了冷若寒！"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地看见主人的心，在层层坚冰下，我知道他的心在哭泣，但是落下的却不是泪，而是血！主人的心在泣血！
主人曾说要用残忍守护冷若寒，他的确很残忍，我都不知道自己饮过多少血，但是，真正残忍的又何止主人？命运、责任又何尝不对主人残忍？还有纯白如纸的冷若寒，他又何尝不曾在不经意间对主人残忍？
见到冷若寒的时候，主人浑身都颤抖。叶尔羌把冷若寒独自一人引到主人面前，他要主人杀了他！如果要主人在杀死冷若寒或者杀死自己中选择，毫无疑问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然而现在，主人没有选择。
冷若寒看见主人，既欣喜又疑惑。我从他璀璨的瞳仁里，看见主人的身影，冰冷而无情。主人把我取了出来，将我对准了冷若寒的心口。
主人的手一颤不颤，可是我听见他的心在呼喊：若寒，对不起！若寒，原谅我！
之后，主人将我刺了出去，刺向他最爱的冷若寒！
主人根本不想杀冷若寒，我感到身体被主人死死捏着，几乎痛得碎裂，主人的心恐怕比我痛苦一万倍吧？我望着呆在原地的冷若寒，用力向他喊：主人不想杀你！主人不是故意的！主人不是故意的！
可是，没有人听懂一把剑的话，他们听到的只是我无意义的长鸣，伴着主人的痛苦，我深深没入了冷若寒的胸膛。
这个纯净如水晶的少年，一直望着主人，直到最后，依旧没有躲避或者还手！
纯洁的鲜血浸润了我的身体，那么温暖，带着神一般的悲悯与爱，我没有穿过冷若寒的心，它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慢慢地麻木地跳动。
在我没入冷若寒身体的刹那，我听见了两颗心破碎的声音，一颗是冷若寒的，还有一颗是主人的，我听不见主人的心声，可是我知道他，很痛很痛，于是，我试着和冷若寒的心沟通，我想让他了解主人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