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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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暮非第一次看见墨翼的时候,是在安平王沈青箫的宴会上。那次安平王新纳了一名侍妾,请了在京的一些熟人来热闹热闹。
宴会不算太盛大,但围著韩暮非的人却著实不少,他周旋著喝了好一会酒才脱身出来,便溜出来透气,结果刚走出後厅,转过一条走廊,就看到墨翼被几名少年围在中间按住踢打,身上衣服已经被撕扯得差不多了,露出白皙细致却布满伤痕的身体。
开始的时候墨翼还一直竭力护著手里的一个酒壶,後来被打得狠了,终於护不住,酒壶滚到一边,又被人一脚远远踢开,他便也不再去抢,只是紧紧蜷缩起来,勉强护住脑袋和胸腹。
那几名少年服饰各异,却都十分暴露,手臂大腿甚至胸口都露了出来,模样身材都妖娆勾人,显是各府里的侍妾娈童之流。
这样的事情,韩暮非本来是不想管的,但他看到了地上的酒壶。那是三年前镇南王历时四年,终於荡平申国南面第一大族萨拉罕一族时,圣上亲手赐下的,已在皇宫中珍藏了近百年的玉液仙酒,天下仅得两瓶,另一瓶如今还在宫里放著。
他皱了皱眉,再看过去,看到了其中一名少年的脸蛋,认得是镇南王朱若颜府里的宠妾,名叫葭怜,生得豔丽异常,举止又妖媚,在整个京城里也是极有名的,平日颇得朱若颜宠爱,此刻面目却狞恶,指挥身边几个也是镇南王府里的按住地上的少年,自己拿脚恶狠狠地踢打,另几个明显不是镇南王府里的则大多在一边起哄,偶尔加上几拳几脚凑凑热闹。
他正考虑要不要叫停,就听前面不远处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道:"都给我住手!"
葭怜回身叫道:"王爷!"起身奔了过去,眨眼又是笑颜如花。其余人当即也各自停手,起身规规矩矩在一边站好,只留下中间的墨翼伏在地上压抑著喘息,拉过破碎的衣物勉强遮挡著自己。
不知为何,韩暮非竟然松了口气,抬头看著不远处朱服玉带,一如既往地俊秀逼人的青年,微笑道:"若颜,你可来了!"朱若颜携著葭怜缓步过来,似笑非笑,道:"来了竟然不先去瞧我?韩暮非,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韩暮非哈哈一笑,道:"昨夜才回来的,一到就接到了青箫的帖子,若先去瞧你,定要陪你喝个昏天黑地,那今日这酒还喝得成麽?青箫不活劈了我,我就跟你姓!"朱若颜哼了一声,道:"借口倒多,且先了结了杂事再和你算帐!"低眼看向墨翼,轻轻笑了一笑,道:"墨翼!"
墨翼明显颤了一颤,过了一会,才慢慢抬头。
除了身上遍布的伤之外,他脸上也有些淤青红肿,眼角还有几条血痕,然而精致的容颜却仍然让人无法不惊豔。
韩暮非有些讶异,想不通这样的少年居然会是仆役,墨翼身上的衣服虽然已被撕扯得差不多了,但还是可以看出是属於镇南王府仆役的服色,虽然料子要稍稍好上一些。
朱若颜嘴角一扬,道:"葭怜,我什麽时候许你打他的脸了?"
他说得十分柔和,葭怜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他大腿哀声叫道:"王爷饶命!是他......是他先惹我的,我一时失手......"朱若颜含笑亲手拉了他起来,也不问墨翼究竟怎麽惹的他,道:"打已打了,我又不罚你,你怕成这样作甚?"
葭怜惶然站起,兀自双腿战战,站在朱若颜身後,连头都不敢抬起,其余少年更是屏息凝气,一时场上一片死寂。
朱若颜似乎一无所觉,目注墨翼一会,微笑道:"墨翼,你弄坏了圣上御赐的酒了!"墨翼低著头,一声不响。酒壶并没摔坏,但酒盖被摔翻,里面的酒却已流出,一时空气中满是浓郁酒香。
朱若颜柔声道:"先不说弄坏御赐美酒的大罪,但只这酒的价值,只怕就在十万两白银之上,加起来,你欠我的总数,已经超过三十万两,墨翼,这笔钱,你可要怎麽还才好?"
墨翼没有回答,茫然看著地面,青白带伤的脸上满是疲惫。
韩暮非微笑道:"三十万两罢了,你买葭怜的时候,还不是一出手就是二十万?"说著目光在葭怜和墨翼脸上都转了一转。
葭怜顿时脸色一变,话虽然说得隐诲,却摆明了是说,既然他葭怜值得二十万,那麽墨翼值得三十万,实在是绰绰有余的了!
朱若颜大笑,道:"就算值得,可是我不买,他不卖,又哪来的三十万?"
"不卖?"韩暮非讶然。
朱若颜道:"不卖!他只是我府里的仆役,我要付他工钱的,一年十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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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暮非一时无言。一般仆役,一年能得个六七两已是最好,什麽样的仆役,值得十万两?即便是墨翼,想来朱若颜必也是另有计较,才会如此。他瞥了墨翼一眼,试探著说道:"三十万不算什麽,若是......"
话未说完,只听身後一人哈哈笑著说道:"暮非,你若是想说买了墨翼,这话还是不说的好!"
来的自是沈青箫,他拍了拍韩暮非的肩,道:"镇南王府里,你要谁都是一句话的事,墨翼不行!"
朱若颜只是含笑不语。韩暮非原也有些料到,他对墨翼确是有些怜爱之意,却不至於要为他伤了和朱若颜二十多年的兄弟之情,当下一笑,道:"既然他不同别个,那便不说了!"朱若颜道:"你一去两年,这刚回来,想是府里还没个知心解意的,可要我让葭怜先伺候你几日?"
葭怜脸色大变,呆了一呆,跪下泣声求道:"葭怜真心爱慕王爷,求王爷垂怜!"他虽得朱若颜宠爱,被立了侍妾,好歹算是有了点地位,但像他们这样的,若是被送了去伺候人,说是几日,但事後主子固然不会再要回来,伺候的那人又何曾会真心接纳一具残败之身?玩弄个几日,稍一腻烦,便会弃之不顾,下场之凄惨,可想而知。
朱若颜毫不理睬,只微笑著看韩暮非。韩暮非看也不看葭怜,轻笑道:"若颜,你我眼光颇有不同,你又不是不知!"朱若颜失笑道:"看不上便直说!"低头和声道:"葭怜,你不喜欢去定北将军府里,明儿我让人再给你找一个好的。"含笑握住他手扳开,再不看他一眼,转向墨翼道:"起来,下去候著!"
墨翼仍是伏在地上,听到这句,终於挣扎著爬了起来,拾起酒壶,拉扯著破衣低头退了下去。沈青箫道:"咱们进去!"携了两人的手,一起进了後厅。
葭怜呆呆瘫坐在地上,他知道朱若颜待墨翼是不同的,这一点墨翼入府那日,他便已知道,他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忌恨交加,但朱若颜素以折磨墨翼为乐,大家都是明眼的,是以府里平素欺负折腾墨翼的人向来不少,从来也没见朱若颜对谁发过脾气,他只道这麽打墨翼几下出出气不会有事,却再也想不到会落得这样下场。
沈青箫也一样地不解,边走边低声道:"你府里欺负墨翼的人从来也没见少了,这回怎麽要罚葭怜了?"朱若颜淡淡一笑,悠悠道:"欺负他一下,没什麽,只不该太过份!"沈青箫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过份?我瞧最过份的便是你自个,倒好意思说旁人!"朱若颜道:"我的人,我爱怎麽待他,都是我的事,旁人却不成!"沈青箫嘻嘻笑道:"你的人?我瞧他模样,恐怕还不算吧?"朱若颜白他一眼,竟也并不反驳。
三人本是自小相伴长大,情同兄弟,韩暮非受封定北将军,被派往北方镇守边关已经两年,刚刚奉诏回京,三人久别重逢,自有说不完的话题,沈青箫索性抛下新纳的侍妾,和两人一起直喝到了半夜,直到三人都已醉意朦胧,这才命人撤了席,让人领了二人去早已备妥的房间歇息。
两人房间相对,走到门前时,墨翼正跪在地上候著,见了二人到来,伏下磕头,等朱若颜摇摇晃晃地走了进去,他才起身跟在後面进去。
韩暮非打发了安平王府的仆役,进了房,却没有直接上床歇息,想了想,转过去推开窗户看向对面。
那边门还开著,他可以清楚地看见房里两人的一举一动,墨翼候朱若颜在床上坐下,端过一个木盆,兑好了热水,脱下朱若颜鞋袜给他洗脚,细细洗好了,再用布巾擦干。作这些事的时候他一直跪著,来去都是膝行,直到伺候朱若颜上了床,这才起身低头退出,带上门,在门外侧著跪了下来。
韩暮非有些皱眉。刚过完年不久,天色仍寒,难道墨翼要这样在门外过一夜?更不用说,他身上如今连件完整的衣裳都没有。
他无声带上了窗户,脱鞋上床,既然不能帮他,再看反而无趣。
没过一会他就又起来了,凑到窗前又看了起来,自己也说不清为什麽。
墨翼果然有动静,他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地听了听,又四下看了看,这才吃力地扶著廊柱站起,揉了揉酸痛的膝盖,沿走廊蹒跚地走了出去。
韩暮非候他走得有段距离了,这才开门出来,放轻步伐,无声地跟在他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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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翼走得很安静,从走廊里穿过去,一直到了後花园深处才停下,蹲下身子,就著月光寻找起来。一会儿他就起来了,手上抓了一把东西,走到不远处的小湖边,就著湖水清洗了手上的东西,拿了块石头小心地捣弄起来,捣了一会,拉开衣裳,捏起一把捣好的物事放在胸腹上揉搓起来,揉过一处,再换另一处,慢慢地搓揉著全身。
韩暮非知道那是什麽了,他拔的是一种申国随处可见的叫做伽兰的草,算不得药材,但也有些消肿化淤的功效,只是墨翼身上好几处伤都已破了皮,被这辛辣的汁液一刺激,难为他居然忍得住不叫出来。
他觉得鼻子有些发酸。看了许久,终於忍不住,走了过去道:"你这些伤要请大夫看看才好!"
他走过来的时候墨翼已经听到声音,也不惊慌,安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又顾自搓揉起自己的伤处来。韩暮非俯身拉开他手,道:"我带你去找大夫。"
墨翼摇头,伸手又去抓伽兰草。韩暮非拦住,道:"你伤得不轻,这草治不好,得看大夫。"葭怜那几脚踢得毫不留情,怕是已有了内伤了。
墨翼安静地看了他一会,终於开口,道:"我没钱看大夫。"
韩暮非不信,道:"怎麽会?若颜说你一年的工钱是十万两呢!"墨翼挣开他手,抓起伽兰草磋著手臂,道:"我欠他的有三十万。"韩暮非心里有些难过,御酒这事其实不能怪墨翼,但朱若颜硬要将之算在他头上,却是谁也没法,他强笑道:"那也不过三年就还完了,你怕什麽?"墨翼低头不吭声,过了一会才道:"过上三年,我大概会欠上他几百万,也许更多。"
韩暮非默然,朱若颜待墨翼的手段,他今日已经见到,墨翼说的,确是实情。他自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倒了颗药丸出来递给他,道:"吃这个!"
墨翼终於停了下来,抬头看著他。
在他眼里,韩暮非并没有看到感激,他看到的是漠然和不信任。但他不怪墨翼,这一天里看见的事,已足以解释他此刻的所有反应。
他捏开墨翼的嘴,将药丸塞了进去,道:"这药治内伤的,不要钱!"说完这句,他就起身回走,无论如何,墨翼是朱若颜在意的人,他不该碰,今日这事,已经过了。
走到房门前的时候对面的门开了,朱若颜披著外衣,勾著手斜靠在门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被狐狸精勾去了?"
韩暮非原地停了一会,走过去说道:"别对他太狠,他撑不下去的。"朱若颜有些咬牙切齿,道:"就是要他撑不住!"韩暮非默然一会,转身要走。朱若颜拉住他,凑过来,附耳吃吃地笑,道:"别离他太近,会勾了你的魂儿!"
韩暮非怔了一怔,想再问为什麽,他却已放手退开,回身进房,关门。韩暮非愣得半晌,无声苦笑,转身回房。
第二日他快刀斩乱麻地处理了大半这两年累积起来的事务,夜深时才去了镇南王府里。里面酒菜都已摆好,朱若颜已等了许久,独自喝得俊面半红,一见他便抱怨道:"你怎麽才来?"韩暮非一屁股坐下,恨恨道:"这才刚回来,事情自然多,我说明後日再跟你喝,你还不肯!怕天下的酒都给人喝光了啊?"
朱若颜道:"明後日?谁知道你小子什麽时候就又走了!喂,这次逗留多久?"韩暮非喝了杯酒,斜著眼笑道:"说不准,看你这里有没有好酒美人招待了!"
朱若颜眼睛一亮,道:"北边的情况定住了?"韩暮非含笑点头。朱若颜抚掌大笑,道:"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定北将军!"韩暮非道:"也不算很稳定,几个大的部族虽然已经归降,但人心不稳,还要小心看著才好,几个小的也不能不防,不过暂时可以松口气了!"
朱若颜道:"有你看著,自然万世平安!"韩暮非笑道:"只便宜了青箫那小子!你我一镇南,一定北,留他一个太太平平地当他的安平王!如今是在温柔乡里厮混著罢?"
朱若颜大笑,道:"可不是?说起温柔乡......我叫个人过来伺候你!"向身边的使女道:"去把墨翼叫来。"那使女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韩暮非心里一动,随即摇头道:"夜深了,别打扰他休息了!"朱若颜冷笑道:"他一个仆役,我打扰他一下怎麽了?你放心,少睡一会算不了什麽!有一回我要试他,结果他硬是三天没睡觉,也照样撑下来了。"
韩暮非听得眉头大皱,道:"他跟你有仇?"
朱若颜端著杯子的手停了一停,过了一会,才把酒送到嘴边一口喝下,道:"他是萨拉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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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暮非怔了怔,想起墨翼那明显比申国人白皙的肤色和深刻的脸部轮廓,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朱若颜之父朱鉴水,便是在和萨拉罕一族的争战中,於七年前死於萨拉罕族名将苏克里之手。那年朱若颜年方十七,却已不得不子承父业,匆匆担起南征重任,四年苦战,终於大破萨拉罕军,斩苏克里父子四人於阵前,踏上他们的圣山,带回了萨拉罕族的圣物,还抓回了萨拉罕唯一幸存的亚曼王子。
萨拉罕族人不得不归降,他们得到了赦免,却被赶出了休养生息了数百年的土地,全族迁往申国,分散到各处最贫瘠的土地上,缴纳最重最多的苛捐杂税。後来有相当一部分的人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不得不卖身为奴,渐渐地,萨拉罕人成为申国奴隶最多的种族,而因为人所周知的镇南王朱若颜对萨拉罕人的痛恨,几乎没有人会善待萨拉罕奴隶,打死打伤萨拉罕奴隶的事时有发生。申国律法规定,家主打死奴仆,除了要交纳罚金外,还要看情况入狱服刑数月到数年,但只有对萨拉罕奴隶,可以只交罚金了事。
墨翼很快就来了,一路跑来的,微微有些气喘,在两人面前跪了下来,磕下头去。韩暮非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灯光的原因,觉得他脸色很难看,晦暗而青紫,而且周身都带著一团寒气。
朱若颜训斥道:"跑得喘成这样,像什麽样子?"墨翼没有争辩,只是又磕了个头,身体微微有些哆嗦。他若是不跑,来的稍迟一些,朱若颜一样有的话说。
朱若颜不耐烦地挥手,道:"罢了罢了,起来伺候著!"墨翼这才站起,取了酒壶倒酒,小心站在离两人稍远的地方。
朱若颜皱眉,喝道:"走上来一些倒酒,看洒出去了!"
墨翼迟疑了一下,小小走上一步。
身边的寒气随著这一步果然又重了一些,韩暮非抬手去摸他衣裳。果然是湿的!
墨翼有些慌乱,飞快地夺过衣袖,向後退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