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刑简突然抬起眼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落下子去。刘景忙低下头,想起二王爷的种种手段,不由得瑟瑟抖了起来。
傅怀川笑了笑,吩咐道:"没你什么事儿了,下去领赏罢。"
转头对着傅刑简笑道:"看,我猜得如何?李若飞隐忍这么久,一旦逃亡,定然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一边随手应了一子。
傅刑简道:"下令各城门关卡日夜警惕,严查形迹可疑之人。"落子脆响,贴身缠绕之下,把白子眼形将成的时候点破,白色大龙渐渐力竭,周围黑子虎视眈眈:"你快输了。"
傅怀川却摇头道:"二哥你没与他疆场相遇过。城门设卡对他这种人毫无作用,城门官哪里能捉到这条狐狸?" 缓缓落下一子,征子。"攻彼顾我,动须相应。二哥,围是围不住的。"
傅刑简颇有几分怒意:"那又该如何?"一子短打。
傅怀川不紧不慢,轻灵飞跳,目光摄人:"与其千里围猎,不如在夏州城外张网。"指着角落里一颗遥遥对着长龙的伏子,笑道:"幸好我有伏兵在此,征子线早已注定。"
第十八章
已是夏至。
傍晚时分,岑州突降暴雨。
曲沁盟的歌家商队正行至城郊,忙躲进一个破旧的庙宇避雨。
曲沁盟是西州的一个部落,部落中人走南闯北,极擅经商。
自十年前宁国傅怀川攻占西州后,因其兄傅刑简深恨西州之故,西州人被诸多限制,不允许入仕,不允许着艳色衣衫,不允许自盖房屋,不允许购买土地,不允许与其他地方的人通婚杂居。
曲沁人也自属其内。有钱的还可以居住客栈旅店,家贫的只能几家共住在西州郡府所设若干草屋中,苦不堪言。
歌家正是曲沁最大商户之一。
把珠宝香料卖到靖丰,把兵器粮食卖到开羯--是曲沁盟所有商人的信仰,信仰能带来白花花的银子。有了银子,才能有一席之地安生立命,挣扎着活下去。纵然餐风露宿,路途辛苦,却也值得。
歌家商队刚在靖丰卖出一批珠宝,又在靖丰购置了百把上乘纯钢战刀,数百匹布料,打算运到开羯贩卖。商队共有十人,除了歌家一父一子一女,尚有七人是歌家多年任用的趟子手,人头熟,门路广,经验老道。
眼下暴雨如注,今晚已是来不及出城,只得在破庙内过上一宿,所幸天气已暖,否则更是难熬了。
歌齐帮趟子手把货车整理妥当,年纪虽轻,却口齿伶俐,和趟子手们打成一片,一举一动甚得人心。
歌老一旁观看,心中喜慰。一旁女儿歌楚已娴熟的点火做饭。
原本走商不该带上年方十四的歌楚,但一来妻子已死,女儿留在家中无人照顾,二来歌楚聪慧伶俐,愿意学着经商走货,因此歌老也只得把她带上。
破庙内灰尘满地,供桌倒塌,但关牢门窗,炊火点起,也有了温馨之意。
天边雷声一阵松一阵紧的滚着,雨越下越大,扯天扯地的垂落。
庙门突然被推开,卷入一地风雨,五个人已跨进庙来。
一道雪亮闪电利刃般划破长空,也将来人的容貌映得清清楚楚。
歌家商队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当先一男一女虽是粗布衣衫,却容色绝世,尤其那个女子,虽脸色憔悴,却掩不住倾城艳色。
其余三人均是精悍强壮的大汉,湿透了的衣衫紧贴肌肤,能看到凝练结实的肌肉分明,而动作却似灵猫一般敏捷无声。
他们从随身包裹中取出毡毯,铺在地上,让那对男女坐下,又拿出干粮清水,恭恭敬敬的呈给那个黑衣少年,随后退开几步,静静坐在他们身后,虽一动不动,却如潜伏的兽,浑身充满了一触即发的警惕之意。
黑衣少年漆黑的眸光四转,众人被他眼光一扫,都觉得寒了一寒,纷纷不再看他们。
少年转过头去,柔声道:"初蕊姐,吃点东西吧,再有一天,我们便到了。"
却是李若飞一行人。
当日逃出靖丰索家村后,李若飞和三名颜冲羽遣来的暗流堂勇士会合,昼伏夜出,跋山涉水,不断改换路线,有时一夜急行八百里,有时却躲在密林或闹市中半月不动身。
这般一路行来,异常顺利,李若飞等人行军打仗惯了的,自不觉得累,反而神采飞扬,但秦初蕊却紧张如惊弓之鸟一般,更兼逃亡艰辛,憔悴虚弱,恹恹欲病了。
眼见李若飞递过来一个冰冷的硬馒头,又是一壶凉水,忍不住秀眉微蹙。
歌楚偷看在眼里,怜她娇弱,端起一碗热汤,走到秦初蕊身边,笑道:"这位夫人,你淋了大雨,还是喝碗热汤驱驱寒会好些。"
秦初蕊接过汤,却看向李若飞,见李若飞点了点头,方小口啜饮起来,喝完微笑道:"多谢妹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歌楚年纪虽小,见识却广,见这美妇举手投足都带着十分华贵慵懒之意,不禁甚是奇怪她怎会出现在这荒郊破庙,答道:"我叫歌楚,你呢?"
秦初蕊尚未答话,李若飞却道:"歌楚?"凝视着歌家货车:"可是曲沁盟的歌家?"
歌楚奇道:"是呀,你怎么知道?"
说话间庙门呯的一声被踢开,一群人堵在了门口。
真是一个热闹的雨夜。
只是这群人却是山贼。
大约三十余人鱼贯进入庙里,手持宁军特制的腰刀,正是跑到山上做了无本生意的岑州防军。
李若飞一手搂着浑身发颤的秦初蕊,脸上却神色不变。三名暗流堂军士已站起身来,标枪般立在他身后。
这伙山贼十分年轻,身强力壮,态度粗暴,不由分说,直接拉刀子捅死一个上前准备套交情的趟子手,歌楚惊声尖叫。
歌老忙下跪求道:"各位好汉,货物尽管带走,留我们一条命罢!"
为首的汉子狞笑一声,扬了扬手中的刀,斜眼看向秦初蕊和歌楚。
因秦初蕊埋头在李若飞胸口,看不清面目,那汉子淫邪的目光牢牢盯着歌楚,走过去大手一伸,就想捉住小姑娘的柔肩,歌楚只骇得瞪着那只粗短的大手,动也不敢动。
却听"铮"的一声,李若飞拔刀在手,横在了歌楚身前,三名暗流亦围过来拔刀出鞘。
李若飞横刀,虽只有寥寥数人,带起的气势却好像身后有千军万马,淡淡道:"我们跟他们不是一路,你抢了东西就快去罢,再来惹我,大家鱼死网破。"
那首领神色惊疑不定,感觉到李若飞宛如实质的刀锋似的目光以及暗流三人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杀气,忍不住退了两步,下令道:"撤!"
竟连李若飞一行的五匹马都未敢牵走。
大雨将止,只听庙外车辕声逐渐远去,歌家众人围着那个趟子手的尸体痛哭起来。这条路他们走了几乎百遍,最是安全的一条商道,今夜却突然冲出来一伙宁军强盗,劫了货物不说,还杀死了一个趟子手。
李若飞在旁突然问道:"都是些什么货物?"
歌楚对他甚是感激,泪眼朦胧的答道:"是送到开羯的兵器和布匹。"
李若飞道:"帮我照顾我家姐姐,我去去就来。"
领着其余三人出门策马而去。
歌楚悄悄问道:"他干嘛去了?"
秦初蕊抿嘴一笑,道:"等着吧,你们的货物马上就要回来啦!"
三十余个山贼骑马的骑马,推车的推车,在黑夜里直奔回山。
初夏暴雨后的空气清爽宜人,连风沙的粗糙都柔和了起来。
山贼们心情大好,果然做这笔买卖好过当兵辛苦还要挨饿。
刚迤逦走到山侧,泥泞的路上却陡然多了铁刺,刺伤了马蹄和人脚。
惨叫声中,一阵凌厉箭雨袭来,猝不及防下,已死伤大半。
四匹马从山坡上冲下,刀光准确有效的绞杀生命。
不出两个时辰,庙外马蹄声响。
众人忙开门持着火把跑了出去。
只见李若飞等人直如修罗一般,脸上都溅着血点。身后垂头丧气的跟着几个留了性命的强盗,却推着货车。
李若飞下马,走近歌楚身边,笑道:"多谢姑娘给我姐姐的热汤,这批货物就当谢礼,还请姑娘笑纳。"
歌楚小脸通红,竟不敢抬头看他。
歌老等人拥上道谢。
李若飞直截了当道:"曲沁部落甚苦,歌老愿不愿意定居朗国?"
歌老一惊,李若飞笑道:"虽是故土难移,但上无片瓦遮盖,下无立锥之地,歌老不妨先迁到开羯或是夏州,北地虽寒苦,却无歧视。"
歌老尚未说话,歌齐等人却被眼前少年句句说到了痒处。
歌齐忍不住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李若飞笑道:"我姓李,你们到开羯后,可以去南院王府找我,只要曲沁部落来投,朗国定将不负诸位。"说到南院王府四字时,目中流露出温暖向往之意。
说罢,取出一支短弩箭,交给歌老:"做个信物罢。"
歌老见眼前少年行事决断利落,不容置喙,自有一种令人畏惧信服的气势,接过短弩,躬身道:"先行谢过公子好意,我等到了开羯,自会登门叨扰。"
李若飞一笑,扶着秦初蕊,领着暗流诸人出门上马趁夜色而去。
临去前那几个暗流抽刀了断了推运货车的强盗。手法干脆,不留后患,歌老忍不住心惊。
歌楚抢过父亲手中的短弩细细摩挲片刻,取出一方帕子裹好,珍而重之的贴身藏起,脸色晕红,目光流盼,突然间竟有了少女的风韵,抬眼一瞧,却见父兄都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忍不住嗔道:"我只是怕你们弄丢了信物!"
黑夜急行中,李若飞眸光犹如星子一般透亮,轻声道:"初蕊,再有两天,我们便能出了夏州城,你不用再害怕。"
秦初蕊勉强一笑,红唇微颤,却不说话。
李若飞关心道:"怎么了?又不舒服吗?是不是着凉了?"
秦初蕊忙道:"没有,刚喝了热汤......"叹口气:"那个小姑娘心地真好,不过你帮他们拿回货物也算是替我报答了。"
李若飞一笑:"歌家是曲沁名商,一旦来归,曲沁其余人等定会跟随,西州人心浮动,我们就容易从西州取道攻宁了。"指了指远方,道:"我们朗国人不够多,要打仗夺取中原,就要更多的人到朗国来,繁衍生息,草原才能兴旺。"
秦初蕊突的凄然道:"为何孟旭不是你......"
李若飞颇觉奇怪,安慰道:"他也是逼不得已。"
秦初蕊却摇摇头:"错了就是错了,不是一句逼不得已就能原谅的。"凝望着李若飞稚气上翘的嘴角,道:"我只盼你永远不要明白我今天说的话。"
第十九章
秦初蕊却摇摇头:"错了就是错了,不是一句逼不得已就能原谅的。"凝望着李若飞稚气上翘的嘴角,道:"我只盼你永远不要明白我今天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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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晚晚在宁国宫中时,因善解人意深得宠爱,皇后曾赞她"贴身小袄",傅东平当日叹道:"不知哪个有福分的,能摘下朕的这朵解语花。"
傅晚晚以她特有的敏感觉察出了最近府里气氛奇怪之极。
尉迟香喜笑颜开不说,连颜崖攼岩石般的冷脸上都常有绷不住的笑意,颜冲羽更是常常一边吃饭,一边看住一块羊肉或者别的什么菜就看上半天,脸上神情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盯着的不是羊肉,而是心尖上的朱砂痣,床前的明月光。
嫁过来近一年,却还未能融合到这个家里,傅晚晚心里轻叹一口气,信步走出房门,在府中闲逛。
南院王府屋宇宏大,质朴端严,却远远比不上靖丰各王府富丽精巧、布局玲珑,傅晚晚行走其间,不由得怀念起昔日宫中园林的山岛、竹坞、松岗、曲水,蜿蜒曲折,木映花承,更有夏日蕉廊,冬日梅影,春日繁花,秋日红蓼,四时宜人,处处有情。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一池温泉处,颜崖攼戎马一生,李曈特意命人在王府内引了一泓温泉水,给颜崖攼做休养用。
从温泉旁的石径盘旋而上,却有一间大屋,平日无人居住,亦很少允许闲人靠近,只有颜冲羽和尉迟香时常过来亲自打扫归置,傅晚晚好奇之下,也不敢多问。
今日偶尔路过,却见门窗打开,屋内有人说笑。走到门边看时,正是尉迟香一边整理床铺,一边笑道:"待他回来,我可要好好拧他的耳朵,就知道让我操心!"
颜冲羽立在墙边,轻抚一张角弓,眼神远远看向碧蓝寥远的天空,唇边一抹入神的笑意--从未见过丈夫露出这样神往温暖的笑容,傅晚晚只觉得心中酸苦难当,连呼吸都不顺畅。
尉迟香见到她,忙笑道:"晚晚怎么过来了?进来吧,别愣在门口呀。"
傅晚晚涩声问道:"家里是要来客人了吗?"
尉迟香一愣,语音轻柔:"不是客人,是我的另一个儿子要回来了。"
傅晚晚听说是她的儿子,心头登时一松,整个人都轻盈起来,笑道:"那我帮娘一起收拾啊!"
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的确是男子所住,一面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弓弩,从小到大,从短到长,从木制到铁胎,一尘不染;更有一块雪豹皮毛,却甚是陈旧。
靠窗处有个木柜,门打开着,里面都是抽屉。傅晚晚走过去随手拉开一个,见都是草原小男孩常玩的东西,石弹子、小木马、骨棒槌等等玩物排列得整整齐齐,又拉开一个,却是一件小小的雪白皮袄,也已是旧物了。
再想看时,颜冲羽却按住了她的手,道:"这里的事公主别管了,回房去吧。"语气虽淡,却不容抗拒。
尉迟香明丽的眼中闪过淡淡的怜悯,拉起傅晚晚的手,陪她出门走了。
夏州城外。
喷薄的太阳从东方跃出时,远远的出现了一支黑甲骑兵,风卷乌云般迅速的靠近,带着种席卷而来的凛冽萧杀。
当先一骑如同一团狂野迅猛的黑色火焰掠过地面,闪电般划过长长的距离而来。
李若飞大笑。
秦初蕊见到了这个笑容,才知道李若飞真正笑起来有多么诱人。
没有隐忍,没有杀气,只一个天然纯粹的笑意骤然绽放,猝不及防间已然流光四溢,整张脸生动华美得无以复加,耀眼得近乎危险。
李若飞策马奔驰,马鞭在空气中嗖嗖作响,乌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驰于草原,四蹄几乎腾空,迎向远处驰来的颜冲羽。
两马相错的瞬间,齐齐勒住缰绳,两人拥抱着跳下马来,翻滚在一地碧草上。
几乎要把对方抱穿的拥抱,要嵌入对方的拥抱。
从未见过如此快意的相逢,如此淋漓的相思,如此坦荡的表达。
连初升的太阳都有了热烈之意。
李若飞凶狠的啃上了颜冲羽的唇,颜冲羽毫不犹豫的噬咬回去。
璀璨的晨光下,像两匹毛皮华美的兽,构建了一方厉烈深情的天地。
身后的数百名骑兵鸦雀无声,齐刷刷挥刀行礼,如一屏坚若磐石的盾,欣喜激越的感觉充溢其间。
木奇麟虎目中泛出泪光。
草原的传奇终于归来。
良久,李若飞坐起身来,嘴唇红肿,颜冲羽仍仰躺在地,凝视着李若飞俊美飞扬到近乎邪气的脸,却说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你不在的时候,我读了很多关于中原的书,宁国有个地方,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以后我陪你去看,好不好?"
李若飞道:"好!"
一跃而起,伸手将颜冲羽拽起。
两人并肩行来,说不出的自然契合。
颜冲羽的黑焰挤到李若飞身边,伸出舌头不停舔舐他的手,挨挨擦擦,亲热无比。
看清颜冲羽时,秦初蕊就知道,如果天下还有人能够和傅怀川抗衡,那就是颜冲羽。
比之傅怀川,他少了几分优雅阴沉,却多了霸气纵横;比之李若飞,少了几分锐意凌厉,却多了沉着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