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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深沉,广而亮的银河如一条淡淡的银色腰带,蜿蜒的游离到远方。月亮高高的挂在天空中,皎洁明亮,映照着它周围的天空,清白一片,愈发趁出夜的黑与寂。
"公子,天冷了。还是回去歇了吧。"篆儿陪在我身旁,轻轻的劝慰。
"我心里很乱,要静一静。你先去休息。"
篆儿搓着双手呵气,初春的北方,天气依旧薄凉,"公子,你从方才回来就一语不发的,是不是他们难为你了?你跟篆儿说说好不好?"
我看着她圆润精亮的眼睛,无语摇头。篆儿,你要我怎么说,怎么会你说我心中的震撼?!
宇文秋的话语依旧字字句句敲响在耳畔,看他们对天下的哂笑评点,那诸侯英雄、国土山川,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一场游戏,一盘棋。这些决定天下亿兆生灵性命的"王侯"们,谈论了古今的英雄,点评了天下的时事,却从来不曾把天下的臣民们放在眼中心头?!在他们的高举着各种旗号相互厮杀的时候,没有顾及到这些正在拼搏的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正在倒下不回的,是他人的父亲、丈夫和兄弟、儿子。在难道在这些王者的眼中,只有这种血腥残暴的游戏才是他们所追逐的吗?而我,却要成为这种罪恶的帮凶?!!
无数人的脸庞飞快的脑中滑过。
禹天跟宇文秋畅快的击掌而合,"天下大计,尽在彀中矣。"
苏放那洋溢着自信和坚定的模样,"小凤,我要把这天下,亲手拿到你的眼前。"
姐姐那温柔而聪慧的笑容,白玉一样的手指间,轻轻捻着一枚乌黑的棋子,"陛下,要解开这个珍珑,臣妾以为不如暂弃北域,反取南疆,胜算更大呢。"
......,......,......。
难道,这就是你们这些所谓天之骄子眼中的天道吗?天下就是你们争胜的一个棋盘吗?!不,天道绝对不应该,也不会是这个样子的。天道应该是老有所养、弱有所依、民不失怙、安居乐业的大道。不会是你们说的那个样子,若天道真的是你们所说的那个样子,天道,就是错的!!!
这番言论只在脑中飞快的滑翔着,没有依托,没有底气,那么薄弱而轻浮的飘荡在黑暗中,似乎仅仅是一个清浅的笑谈而已。忽然,心底掀起一个小小的波澜,那么不经意的就浮了上来。那一夜,又是炳烛夜谈时分,当念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的时候,他放下书册,推窗而起,"功成身退,天之道矣。"转眸一笑,看着我轻轻念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仿佛有什么东西滑过鼻端,酸凉酸凉的。
"公子?"篆儿不依的转到我面前。
在月夜下的映衬,她的脸庞愈发显得清丽纯净,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这些繁复的事情说给她听。面对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进的威胁,我仿佛被架在一个支架上,慢慢烘烤着,那痛楚缓慢而悠长,因此这折磨便被越发的清晰而难忍了。
我轻声的说:"篆儿,我心里头很乱,很乱。"
篆儿很乖巧的问:"公子的心里在乱什么?说出来,让篆儿替公子解闷。"
我苦笑,"傻丫头,有很多事情,说不出,解不清,剪不断,理还乱,你让我从何说起?!"
篆儿缓缓转动眼睛,问道:"那多半跟今天北晋王唤你去的事情有关吧?既然公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不如说说北晋的王爷找公子究竟说了什么?"
好聪明的姑娘,我在心里赞她,转念又想到,这一日,我固然心力交瘁,可是她守在这个空房子里苦苦等候,音讯全无,经历的又是怎样的煎熬呢?!真的是我疏忽了。
我轻轻去拉住她的手,诚心的道歉,"篆儿,回来后我心里很乱,只一个人想心事,却忘记告诉你今天的事由,苦了你了,真对不住。"
篆儿轻声但却坚定的说,"公子,你千万不要如此说,篆儿真的不要紧,篆儿......,篆儿,只是担心公子。"
我微笑,"那就好,我只怕愁坏了你,这日子总在担忧和愁闷中度过,真是无以复加。"
篆儿轻轻摇头:"公子,他们把你找去,究竟说了什么,拷问你了吗?逼你说了什么了?还是把那真正的刺客抓到了?!"
我答她,"都不是,此番他们待我还好,虽然话很多,可是到最后,却是让我做北晋的降臣。"
篆儿睁着精亮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我,"那公子答应没有?"
我摇头,"没有答应,可也没有不答应。篆儿,你说我应该答应吗?"我思前想后却不得其解,忽然想把这个决定的权力叫给篆儿,命运这个包袱我一直在背着,太久也太累了,如今,我真的不想再背下去了。
篆儿把眼光调到远处,显然是在仔细的思量着。
望着她那认真思索的小模样,我在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怜惜。再转过头去,天上的月亮又向西爬过些许,几缕及淡的云彩飘过去,在月亮前面留下淡淡的影子,连月亮上面黑色的斑斓,都愈发显得朦胧起来。还记得小的时候看过这样一句话"浮生知昼短,千古映月明",当时并不觉得怎样好,只是随口念了,可是听我念诗的人,却怔仲的重复了好久,因此印象深刻。
此时,此地,此景,此言,心内百感交集,欲诉无言,再想回到从前那段时光,是绝不可能了,只能听任这流水一样的时光,连同命运一起,毫不留情的向着未知的地方奔去。
以前奶妈总是喜欢指着月亮上的阴影告诉我,那里面有一棵树,叫做月桂树,树下有一个美丽仙子,叫做嫦娥。她时常站在那里向人间望,倘若有人年年心诚的拜向月亮,仙子就会在八月十五这天从月亮上面下来,到人间与这个人相会。如今,月亮上的阴影依旧,大概仙子还是娴静的站在那里,看尽人间的离合悲欢。只是告诉我这个故事的奶妈已经不会再回来,也不会有人再听我念"千古映月明"而怔仲唏嘘了。
"公子,"篆儿的声音打断了我越飘越远的思路。
我回头看她,"怎么,你想好了没有?"
篆儿轻轻咬这下唇摇头,"公子,篆儿恐怕也想不明白这些大人物的想法。"
我笑她,"傻丫头,你何必猜他们的心思,你只说自己应该觉得如何就好。"
篆儿忽闪着眼睛,却问了我一个不相关的问题,"公子,倘若你对别人的一个物件喜欢的不得了,你会怎么办?"
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但我还是答她,"当然是前去求购了。"
篆儿摇头,"不成的,这个物件儿非常了得,主人家也喜欢的不得了,不会卖给你的。"
这可有些意思了,我略微思索,"自然是好言相求,尽我所有,高价而沽。"
篆儿又问:"倘若你的价钱已经开出天价了,可是主人家还是不愿意出售呢?"
我轻笑,"人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既然人家不愿意卖,那我们也只好割爱。倘若诚心相交,若将来能成为知交好友,信赏把玩,未尝不美啊。"
篆儿还是摇头,"那是公子宅心仁厚之故。嗯,怎么说呢,这样讲,公子,这个物件你还是非要不可,是牵扯到你身价性命的紧要东西,你又该如何做?"
我想想,忽然笑了,"既然这样,说来可不好听,只能是明求不成,变成巧取了。"
篆儿追问:"怎么个巧取法?"
"自然是非偷既抢了。"
篆儿叹息,"这就是公子思考不周的地方。既然这是一个关系到身价性命的贵重物件,当然是要小心藏匿,谨慎保护的东西。而且丢了,别人首先就会疑到公子身上,怎么能甩脱得干净呢?"
有道理,可是这不能买、不能偷又不能抢,还非要不可,我实在想不出来了。
见我苦苦思索,篆儿笑了,不着急告诉我答案,却拉着我的手,"北疆的地界到底与西蜀不同,夜里寒的紧。公子要听后面的玄妙不难,只是有一条,公子须要跟我进房去,坐在炭火旁边,听篆儿慢慢讲给公子听。"
篆儿拉着我,进到屋子里,围着烧红的炭火盆团团坐好。篆儿还不忘在我手上塞了一杯滚热的茶盏,说是要去去方才的寒气,这才给我讲起:"这里面本来还有一个故事,如今咱们先抛开故事不谈,单单讲讲这‘买'东西的玄机。"
我转动杯子暖手,静静的听她缓缓而述。
篆儿说:"倘若事情到了这个紧要的关头,用买、用偷、用抢,都是下三策,使不得,一用,就要出大纰漏,往往事倍而功半。倘若有权有势,这个时候就要用权相压,迫对方乖乖的双手送上。这是中策,因为虽然东西到手,可是毕竟是结下私仇,倘若将来对方翻身,这一债是一定要讨还回来,而且这一招又有局限,非要权势高过对方才可。因此是中策。"
我听的津津有味,"这是中策?那么上策又是什么?"
篆儿歪着头看我,"上策?!上策当然是让对方乖乖的、心甘情愿的双手奉上了。"
我摇头,神色间颇有不以为然之意。
篆儿说,"公子不要不相信,公子请想,要想让人家心甘情愿的把东西送上来,自然要人家有求于你。这个‘求'字就大有文章在,首先是要对方有所求才行,可是天底下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呢,对方"恰好"就在这个时候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又"恰好"求到你这里,然后又水到渠成的把这个物件弄到手,才是上上策。"
我哈哈大笑,"篆儿,天下的事情都是这个道理,可是哪有这么简单又恰好的?!"
篆儿问我,"公子别不相信,听篆儿给公子讲个故事就明白了。说出来,公子保准想不到。"
长夜漫漫,品香茗而闻闲话,人生一得意矣。而我在这内忧外患的煎熬当中,居然也能有此机遇,也算人生一奇了。
篆儿的故事很长很长,可是又非常紧张紧凑,丝毫没有感到困倦,一直听她讲完,让人听完了不由感叹,这世上的奇事奇人,真是何其多也。
"文家本是西蜀的世族大家,到了宗翰文成大夫这里,已经是取得四房妻妾,家宅和睦,相安无事。宗翰大人有一个长子,年少英俊,极具才干,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因其少年有为,家中早早为其定下了一门亲事,是西蜀素族许家的小姐,听人言,是国色天香、名花倾城之色。待到许家小姐长成之日,便则日成礼完婚。这两个人,一个郎有情,一个是妾有意,早已经倾心想许又兼门当户对,只等着定下吉日,便行大礼。可是这已经是生米煮成半熟饭的事情,也会发生意外。"
"这事情坏在一个门客的身上,那门客本是文成大夫家中的一个清客,平时帮忙处理一些琐事杂务,地位卑微。偏生这次文大公子出门办事,是他跟着的,一路倒也顺畅。然而在办事的过程中,文公子非常碰巧的求到一个东齐巧匠所制的珠花点翠,这个门客也有自己的打算,就央求公子把这个珠花赏给他。本来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只是文公子素来有些讨厌这个门客的阿谀取巧,不但一口回绝了,还对这个门客大加讥讽。"
"这个门客是个有心机的小人,遭受了文公子的排揎后,心中有了自己的计较,连夜另租了一匹马,赶回都城。公子文公子第二天发现门客不见踪影,并不以为意,认为门客可能是不辞而别另谋出路去了,于是公子安心的留在宁葭继续办事。"
"门客回到都城,见到了宗翰文成大夫,把许小姐的容貌品性说的天上地下少有,一番巧言令色,竟然说动文成大夫自己纳了许家的小姐。公子您想,这事可多难办,许家长子已经定下文家小姐,这是满城皆知的事情,可这门客却为了一场羞辱,一只珠花,不细连夜快马从异地奔波回来,两边穿线银针,生生的拆散这份姻缘,让许家的小姐连夜过门。这种事情费力不讨好,可偏偏这门客做了,而且他还做成了。"
"半个月后,文公子从宁葭回来,却意外的发现自己的良偶已变做晚娘,只能恨恨不已。再说许家小姐,匆忙之中被抬入文家,一心要嫁的人,却从文家公子变成了文成大夫,虽然不知其中就里,却整日抑郁不已,到后来疾病缠身、卧床不起。"
"文成大夫一时为色所迷,再加上被人挑唆,就利用权势抢娶了许家小姐,如今新人整日恹恹,不见笑颜。全城又流言蜚语四处横流,多少也有些传进他的耳朵,因此也不大开心。这时这个门客又来了,此时文成大夫也恨他出的主意太差,造成今日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对他好一番责骂。这门客并不着恼,只等文成大夫骂完了,才慢慢的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大意也无非就是事已至此,懊恼也无用,话锋一转却说许小姐之所以恹恹不起,都是心中还记挂着大公子,又说文大夫抢了大公子的亲,大公子心中恨恨,在多少人前发言吐狠,请文大夫多加提防。"
"文大夫听了这番话后,细细观察下,果然发现大公子跟自己说话颇有些神色不宁,而公子和小姐的眉目间,又总似有些信息在传递,因此父子间的猜疑嫌隙越来越大。加上这个门客不断在两边鼓动挑拨,终于酿成了一起家宅巨变的惨祸出来,由此开始,文家招惹了许多官司在身上,一代巨户望门就此凋零破落。"
"只有那个门客,从中调停传言,弄到了不少好处,而且最终还是趁着文家灭门的机会,把那个珠花点翠弄到了手。公子,你看这个事情如何?"
我不能说话,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篆儿,这,这不会是你杜撰的吧。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卑鄙的小人呢,只为了一只珠花点翠,就祸害的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这,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篆儿苦笑,"杜撰?!恐怕就是想破了篆儿的头,也是想不出来的。那个门客到不单单是为了争一只珠花、一口气,他是另有打算的。他利用文家的家变之财,上下打通了门路不说,还把那只珠花作为进献之礼,送给国尉的宠姬,自己又认了那宠姬做螟蛉义子。从此平步青云,亦成西蜀新贵了。"
篆儿说道这里,声音已然有些变调,眼圈发红。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如此激动,但猜想她的身世堪怜,恐怕跟这段往事脱不了干系,我见她难过,只好伸手轻轻握住她的双手,籍此安慰她,"篆儿,你为什么这么难过?!"
篆儿颤声问,"公子还记得篆儿以前跟你说的名字吗?"
我仔细在脑子中慢慢搜寻她的名字,"珠......,是叫姬珠的,对不对?"
篆儿轻轻点头,"公子好心思,篆儿的本名是叫做姬珠,不过,是姓文,我的名字,叫做文姬珠。"
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篆儿一定是文家的后人,可怜家宅经此巨变,不得不从一个娇柔的小姐沦落到与她人为奴为婢的境地,对她的身世背景,更多了一重怜惜,我为了安慰她,转口笑道,"难怪我总觉得你跟别的女子不同,原来也是大家出身,见识和胆识到底是不一样的。"
本来是为了安慰她,不想她却急了起来,连连摇头,"公子听我说完,篆儿讲这个故事并不为博取公子的同情,也非炫耀自己的身世。其实,其实那个卑鄙的门人清客,恐怕公子也是见过的。"
我见过,会是谁?!我在西蜀的时日虽然不算短,可是跟权贵向来没有什么瓜葛。看着篆儿又急又怒的模样,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大惊起来,"莫非,莫非你说的那个人,是吴德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