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嬅想到这里一怔,她不愿承认自己何时变得这样尖酸。
"你家那位也不错啊。" 阿嬅抖掉那点子心凉,反同莫小姐调笑。
简直是惊惶地、匆忙地,她把那个熟悉地做惯了的自己从地上拣起来,掸掸土,继续做下去。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为着阿祖假期结束回美国办的欢送派对终是订下了日子。
吴太说许久没办过大派对,决意弄地热闹些,便印了帖子,有些来往的全送了份。
便这一潭死水,以为还能造出个什么世界?
及时行乐,迎来送往,也就罢了。
十一
第二日阿嬅上午便去了吴家,同吴太讲些家常闲话。吴太昨晚还好好地,今天却突地特别伤心起来,直说心口疼,生没敢去码头送船。
朋友们到还好,码头上聚在一块儿打打闹闹地,先说子聪的蜜月要一起跟了去,又嘱咐阿祖常写信回来。
最后还是阿仪有眼色,拽了拽子聪和连凯,示意他们先走,留阿嬅同阿祖说些贴己话。
这头阿嬅同阿祖单独相处,却有些面面相觑。该说什么呢,纵是扮了这一个月男女朋友,但假的终是假的,四目相对又都调开眼光,并没有什么好说。
"你......"半晌还是阿嬅先道,"你便就这么走了?"
"恩。"
"下次回来是什么时候?圣诞节?还是明年暑假?"
"说不好,来回一次太麻烦,圣诞肯定是不行的。明年......再说吧。"
"......你到舍得。" 阿嬅声音颇有些恨恨地,方才避了阿祖不看他,这时却又转头盯牢他不放。
"什么舍得不舍得......"阿祖却笑了。大雨转天便是烈阳,阿嬅怕晒,戴了有面纱的帽子又戴了太阳镜。阿祖望着她隐在这重重遮盖后的眼,慢慢敛了笑意。
"没什么舍得不舍得,阿嬅,我以为你总知道的......开心了两个月又怎么样,还不是有一辈子要过。"
"............"阿嬅猛地掉开头,去看那些熙熙攘攘赶着上船的人,高烟囱喷着白汽的铁壳子大船,不清不浑起着小波浪的海。
后来她再想到那日,总忘不了那瓦蓝的天,蟹青泛白的水天线......忘不了应着这世俗的场景,阿祖那句低声地"还有一辈子要过"。
她想那大概是这么这么多年,他同她讲过地,最交心的一句话。
其实她不是不恨,恨他不喜欢她,也恨他们这多少由她成全帮衬着的关系。她那点见不得光的私心--即使他不要她,也不是旁的女人得了去--到了这步田地再想想,竟是那么好笑。
如今她到底是对他死心了,可那恨意却留下来......恨的是他离开地如此轻易。
她恨他不珍惜。g
阿嬅是个道地的女孩子,没什么雄心抱负,一点心思都绕在儿女情长上面,只想着这辈子能找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
她由深及浅地喜欢了阿祖这几年,每每得不着回应时都想着,罢了罢了,这世上你情我愿是需要运气的。那么多人,怎么就非得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这样的事情......该多么难得。
多么难得,他们偏偏不珍惜。
阿嬅的心思后来阿祖也隐约知道了几分。那是他回到美国没几日便收到了阿嬅的信,显是他前脚走后脚就写了来。
"现在再说这些话大抵是晚了,也没什么意思。可你还记得那日在浅水湾吗?你同我,同子维......后来我们遇见了莫小姐,我随她去吃冷饮......那时远远看到了,子维弯腰贴在你耳边与你讲话,又为你理开头发。
......或许讲这些会被你笑话,但是阿祖,我不怕告诉你真话。
如果有人肯那样待我......我是定要无论怎样都同他在一起的。"
阿祖放下信,循着记忆去摸索那些片断......浅水湾......子维跟自己讲话......说的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阿祖突地脸一热,便如那日一样,心跳渐渐地快起来。
子维是说,"好想跟你在海边做。"
阿嬅不是他们,不知道他们间的那些没正经地调笑。她眼里只有那点子小女孩家的温柔想像,看到朵花,看到片云都能想到爱情上头,说是幼稚,却也可爱得紧。
她怎么会知道他们那些粗暴酣畅的性爱,第一次,或者以后的每一次,阿祖想,那不是阿嬅能够领会的东西,也不是她口口声声的爱情。
可这些事他也不好同她明讲,便只把信放在一边,并没有回。而阿嬅的信也再没写过来。
不过也许因为阿嬅的信,那夜阿祖终于梦见了子维。或许在船上时也梦见过,但那些睡不实的夜里,连梦都没个形状,醒来就忘地一干二净。
只有那夜他实在地梦到了,还是绮梦,梦里子维的身体、温度、亲吻抚摸都一清二楚,醒来下身便一片粘腻。阿祖起身换掉脏了的衣物,有些空虚,却也有些温暖充实。
后来有那么几年,这样的梦仍然拜访着阿祖。即使有了固定的女朋友,那样的春色绮梦仍说不好什么时候,冷不丁地就溜过来刺他一下。只是那种冷暖交织的感觉,却再没有过。
及到又过了一些年,连那些绮梦都没有了。走过动乱的年代,从英国到香港,阿祖失了父母高堂,却也得了妻子儿女。世道也变了,香港虽仍是那个被外邦人管辖的孤岛,但那种匆匆忙忙地,生怕赶不及似地浮躁繁华、及时行乐,终是褪去了。
一切都不同了,阿祖以为他再也不会梦见子维。
他觉着自己忘地彻底,直到他吩咐下人挖掉院子里那两棵香樟的那天,却偶然地穿过了漫漫时光,梦境里浮出一个渐小渐远的薄凉影子。
因着那要忘地彻底的心,他想,他不知道那是谁。
十二
可回到一九三九年的香港,那些情爱仍是纷乱地没个头绪--不是他和他的,却是他和她的。
阿祖走后,阿嬅与子维因着那些只有他们三个人晓得的旧事,一度走地很近。子维这头只当阿嬅是朋友,却管不住女孩家的心思一天比一天陷了进去。正如以前闲聊时子维同阿祖讲过,阿嬅是个好姑娘,却也有时太钻牛角尖。
四零年的夏天,阿祖终是没回来,却从家信里得知胡小姐突然去世的消息。吴太只感叹世事无常,前几天还聚在一起好好地打牌,却后来听说当日她回家便犯了心疾,送到医院,又撑了几个钟头便去了。
那片刻阿祖是全然乱了心神,甚至马上拿起电话打去订了最近一班回香港的船票。
他是那样地想赶到他身边去。
但也只有片刻。只过了片刻阿祖便冷静下来,信寄到这里已是那么多天,等他回去又是过了那么多天......再说他回去又能做什么。
愣愣地坐了一会儿,阿祖打电话取消了船票,犹豫地坐到书桌边,给阿嬅写了封短信。
香港这头,子维因着觉察到了阿嬅的心思,躲了她好一阵子。但胡小姐的突然去世,丧礼里外的筹划打点,阿嬅没少用心,两个人便又近了些。
这日早上阿嬅收到阿祖的信,先是莫名地哭了一场,只觉得前尘往事一齐涌上来,而自己简直傻地不堪,却又戒不掉。
哭过了,便还是给子维拨了电话,说要当面把信交给他。
电话里阿嬅说是身上不舒服,不想出门,只约子维去她家。
她对子维的感情,虽是还没得到当事人的同意,却是第一时间向家里交了底。杨父杨母纵是一千个不甘心不情愿,也抵不过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待她闹了几次,便不敢再使劲反对。
子维下午到了杨家,同阿嬅父母不尴不尬地客套了半天,又吃了点心,方被阿嬅拽到楼上去看信。
说是短信,字里行间也兜兜转转。先是惯常的礼貌问候,又写了些天气学业才进入正题,不过只得六个字,"子维近来还好?"
"那......你好不好?"
子维拿着信沉默了半晌,却是阿嬅先开口。她小心翼翼地问他,"你好不好?"话音轻地像怕逾越了什么似的。这句她早想问他的话,却最终只敢借阿祖的信才问出来。
子维仍是不出声,却也放下信笑了笑,还是那般阿祖同阿嬅都熟悉的笑意,玩世不恭地,一副"你觉得呢"的派头。
"......来,再给你看点东西。" 阿嬅也打起精神,边笑道边起身去走去墙边的梳妆台,拉开最下面一层,在紧里头翻了翻,捧了个盒子回来。
她把盒子放到床上,又跑到床头柜边,拉开抽屉摸了半天,摸出把挂着银色蝴蝶结扣的小钥匙。
"搞这么神秘?"子维笑道,从窗口沙发站起身,走过来看。
阿嬅打开盒子的锁,里面乱七八糟一堆物什,子维好笑地看她拿出个洋娃娃,又拿出一叠扎好的信,揶揄地瞟了眼信封道,"怎么?从小到大收的情书?"
"不行啊?"阿嬅假装生气回嘴,却又撑不住笑了,从盒子里拿出把彩漆的木头小手枪,向着子维玩笑地摆个开枪的姿势。
"大小姐,这可是人命关天。"子维也笑。
"子维......你知道,我和他自小便认识," 阿嬅只说"他",大家却也心知肚明在讲谁,"小时候我总是同阿仪一道欺负他,先头他被欺负狠了还哭,后来有次回家告状,大概是被骂了要让着女孩子,等到下次我再抢他玩具,他却大方地说,‘那我不要了,送你了'......"
"......就是这个?"子维笑着用下巴点了点那木头手枪,"可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喜欢这些吧。"
"开始不喜欢......" 阿嬅低头摆弄着小玩具,枪身是天蓝的,把手是深蓝的,扳机是乳黄的,漆色还都鲜明如新,显是一直有好好收着,"这些年,过节还有生日,他总是周到地不忘送点什么给我们这些朋友,礼一年比一年重,可只有这点没什么紧要的小东西,我把它锁进盒子里......想着哪怕家里着火也要先抱上这个盒子逃命......子维,说是不喜欢,日子久了怎么能不喜欢......"
阿嬅本低头自顾自说着,这时却突然抬起头,盯紧了子维道,"可现在我不要它了。子维......如果我把它送你,你要不要?"
"............"子维不笑了,不躲不避地望着阿嬅,眼里难得地认真神色。但那认真地神色后面是什么,阿嬅看不懂,也不想看懂。
"我想忘了他......" 阿嬅颤颤地道,隐隐地哭音,"你......是不是也会忘了他?我们都忘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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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便这么一个坐在床上,一个站在床边沉默地对视,沉默压抑地,让阿嬅终是负荷不了,突地站起身,强笑道,"那群丫头也真是越来越懒了,连杯茶都不知道送上来,还得我下去倒......你自己先坐下。"
她逃似地快步走出房,失了力气般靠到走廊墙上,大喘了几口气,按下那股蠢蠢欲哭的念头。她知道自己应该下楼唤人倒茶,却又控制不了地轻轻凑回门边,透过未带严的门缝,去看子维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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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阿嬅一生唯一一次见到毫无掩饰的、脆弱的子维,同那日码头上阿祖与她讲的那句话一样,一辈子也只有那么一次,心稍微地贴近了些。
她望见子维在床边慢慢坐下,慢慢伸手去拿那把木头玩具,一切都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似地,那么地慢,那么地小心翼翼。
总是维持着一股浪荡不羁的派头的子维,却终于世间再无一个亲人的子维。
她看他握着件玩具,手撑在额上低下头,闭着眼睛,肩膀似乎在抖,却并没有眼泪。
孤独的、脆弱的子维,却连哭都是压抑隐忍地,不肯掉下泪来。
阿嬅咬着唇,她不敢推门走进去,也不敢离开。只能这样暗地里偷偷望着,看着子维慢慢平静下来,放下手,带点回忆神色地,柔软地注视着手里的玩具。
她望着他犹疑着,慢慢把它收进裤袋里。
这便是......尘埃落定了吧,阿嬅心里轰然响了一声,恍惚地、轻轻地转身离开。
"哎呀小姐,我来我来,"厨房姨娘打外头回来,看见阿嬅站在厨房里泡茶,几步赶过来,"你可仔细烫着......"
"没事儿,我自己来,一会儿也自己端上去,你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厨娘觑着小姐的神色,不晓得她出了什么事,也不敢问,只按着吩咐静静退了出去。
阿嬅捧着茶叶罐子,等灶上水开,泪终是愣愣掉下来。
便是在那半刻里,她狠了这辈子最大一次心,下了个决定。
这些年她也存了不少私房钱,足够买张船票,再在那头安顿些日子。她想她过会儿就要这样同子维说,这些钱先借给你,等你同他安顿好了再还......便是不还也没关系,只当我封了个红包给你们,也不枉这些年大家朋友一场。
她便抱着这样的决心,端着茶盘子一步步走回楼上--
子维却不见了。c
阿嬅飞快地转身下楼,在厅里正撞上一个丫头进大门,显是刚送了子维回来。
丫头看见阿嬅神色仓皇不由站住了脚,"小姐?"
"他说什么了?" 阿嬅也回过神来,急急问道。
"只说不留下来吃晚饭,这就不打扰了......"丫头愣愣地答道,又补了句,"......小姐你还有事?那我去把尹少爷叫回来。"
"......不用了。"阿嬅叫住丫头,又叮嘱了句,"跟我妈说我上楼睡会儿,晚饭不下来吃了。"
这么慢慢走回房,阿嬅想,这样也好......一年都等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或者让她再想想,再想想......
可阿嬅的决心终只是阿嬅自己的,那点罗曼蒂克的牺牲念头也只是她自己的。
她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床上的盒子,讶然看到那把子维本应偷偷收起的木头手枪仍静静躺在盒里。
他终没有带走它。
天色渐渐暗了。阿嬅一个人坐在床头,对着半敞的窗。没人来打搅她,只有她一个人,望着暮色偷偷溜进屋子,不由分说地裹紧她。
是啊,一个人。她觉着自己好像看了场戏,戏院里只得她一个观众--是观众,这戏里甚至都容不得她做一个配角。
然后戏演完了,戏里的主角们都潇洒地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只有她还坐在黑了的戏院里,傻愣愣地回味再回味,抽不出身。
怎么一下子就这样了......怎么这样就完了。
真荒谬。
真荒凉。
阿嬅早上哭过,刚又躲在厨房里哭了场,现下也再哭不出来,只觉着倦地不行。
明明只是早秋,天黑了却突然这么地冷。
她叹口气站起身,走去窗边,关死了窗。
十三
"他很好,勿念。"
阿祖的信寄出去许多天,只等来这样简短的回复。甚至不是封信,阿嬅只拍了封电报给他,除去标点余下五个字,比他信里那句六个字的惦念还要不如。
他很好,勿念。这五个字像个大红的戳印,啪地盖进阿祖心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已收讫"。
阿祖想,便是这样了吧。他再不惦念他,他也本就不需要他的惦念。
但是一九四一年的冬天,战事打响了。
吴父是精明的生意人,不屑与那些乐天派为伍,傻乎乎地过一天算一天。早在时局刚坏下去时,便把手里的地皮债券都换成古董和金条,先让吴太过到英国,自己这边打点着把东西一箱箱运过去。且同经营伙伴讲好,把香港的生意一步步转移到了那头,可谓深谋远虑。
于是香港那边兵荒马乱,吴家人倒是在英国全家团员,平安和乐。
香港的祖宅吴父并没有舍得卖掉,托了愿意留下的老佣人看管,至于轰炸中还留不留的下,也只凭天意。
阿祖在美国,虽是建筑要念五年,这时还不及毕业,却抵挡不了吴父一周一封信催促,终是办了休学过去英国,跟着吴父和大姐夫学着打点家里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