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亭阁水池,包括假山小桥,闪亮亮的一片全是玛瑙石砌成的。其间点缀着几片细竹野藤,朱鱼翠藻,粗看似出天然,细看却是精心修置摆放,显得既华贵逼人,又雅致动人。报春道:"这里叫会景堂,奴婢觉得后宫这么多园子,就属这里最漂亮。"
绛蝶见不算很大一片地方,倒三三两两的有好几伙后妃丫头在游逛,均衣着极度华丽,有人还看见了自己,往死里剜几眼后又装作无意地绕走了。他心中厌烦,道:"报春,就没有没人的、幽静点的地方么?"报春道:"幽静点的地方有,可是有没有人奴婢就不敢保证了,这天气,主子们都爱出来游园。"她灵光一闪,又说道:"三皇子你爱不爱看鸟兽?听说迁都的时候,把先皇所建艮岳里的珍禽异兽带过来不少,下个月是皇上的寿辰,听小井说又采买了好些新鲜东西呢。那个园子又大,离这儿又远,肯定见不到什么人。"
绛蝶十分不喜见到那些为人囚禁驯化的野兽,但见报春兴致勃勃的样子,不忍扫兴,便问:"你很爱看吗?"报春道:"娘娘们和宫女们都不大爱去那里,因为平时总是腥臊难闻,脏兮兮的。不过三皇子若是想去,奴婢当然舍命陪君子啦。"
绛蝶似信不信的转过身:"那算了,别脏了你的衣服。"报春一下子拉住他的袖子,笑乞道:"别,三皇子......奴婢错了,奴婢是最不怕脏的,奴婢听小井说天威园新买了好多蓝孔雀,想去讨几根羽毛......"绛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报春这才发现自己的忘情之举,脸一下子红了,连忙收手低头,连"三皇子恕罪"也忘了说了。
绛蝶见她两颊通红,小鼻子皱在一起,少女的憨顽害羞浑然一体,淋漓尽致,心中一动,道:"那就去吧。"
走了很久才到了那个养着珍奇鸟兽的天威园,果然是静寂无人,只有阵阵动物啼声。报春快走几步,也没闻见平时那股腥臊的臭味,正在纳异,听得一个男人喊:"干什么的?"只见一个门人打扮的汉子冒了出来。报春道:"进去看看,不行啊?"
门人道:"太子有令,到皇上寿辰之日这园子暂且闭了不开,你还是去别的地方玩吧。"正在这时绛蝶已走了过来,报春道:"你看清楚了,这是三皇子,难道他也不能进吗?"那门人看见绛蝶,张大了嘴,半天咽了口唾沫,道:"这个......应该......当然可以吧。三皇子请。"
绛蝶听见太子不让进去本想叫了报春走,可看见她因长途跋涉出了一头汗,门人又作出请的姿势,便抬了步子走进去。
报春心中得意,笑道:"三皇子,还是您的名头好使。"绛蝶冷然道:"报春,以后不要再跟不相干的人提我是三皇子了,只此一次。"报春歪头看他,见他神色肃然,竟像是生气了的样子,便噘了嘴应了一声,小声嘟囔:"本来就是嘛。宫里的人都那么势利,皇上明明宠您......"
绛蝶也不再理会她,自顾向四周看去。园子里果然阔大的很,气味也并不很难闻,鸟鸣声声,兽嘶阵阵,一路看过去,倒别有一番新鲜滋味。
小山上因地制宜,圈养着山鸡等各种鸟类,井井有条,竟是没有一只飞在外边的。路边池中游着许多鸳鸯,天鹅,远远有人看着。报春自语道:"也不知蓝孔雀养在哪里?"话音未落,忽然一声虎吼平地而起,吓得报春一下子扑到绛蝶怀中,失声惊叫。绛蝶只得拍了她:"没事,没事,都关着呢。"偏偏这时又响起几声怪异沉闷的兽吼,报春小脸煞白,也顾不得失仪了,牢牢抓了绛蝶不放,只觉得危机四伏。
绛蝶无奈:"你想怎样?"报春惊惧道:"三皇子,我们回去吧。"绛蝶说:"你的孔雀毛不要了吗?"报春拼命摇头:"不要了不要了,万一那些猛兽跑了出来怎么办,我们快走吧。"绛蝶看她吓得厉害,便拉了她的手往回走。
谁料这园子天成浑然,隐秘幽深,转来转去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绛蝶看报春吓得快哭出来了,心里也有些着急,偏生这会子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说不得只好乱摸。走了一会,觉得越来越陌生,两人只好停下来思索,却忽然隐隐听到吵吵人声,俱是一喜,忙顺着声音走过去。
人声越来越近,夹杂着鸟鸣阵阵,绕过一面屏障,两人皆是眼前一恍。面前是数百只白鹤,正由几个人指挥着摆成一个队形,翅膀呼啦啦的一挥,就是白花花一片。一个领头模样的人大喊了一声:"注意前边!前边!万岁爷寿诞马上就要到了,金蝉那边都训得差不多了,你们怎么还是乱七八糟的,这不给太子爷添乱吗?"他一回头,看见了绛蝶和报春,又是一声大喊:"你们是干什么的?"
报春听得鸟声人声嘈杂,便也大喊一声:"我们是游园的,迷路了。"说完便拉着绛蝶向他们走去。只见那人脸歪向一边,对身边一个人躬身下去:"太子殿下,小人真是吩咐了不让人进来,不知道看门的狗东西怎么又放进他们来了,一会看我不打死他。"被他称为太子的人长身玉立、面色冷峻,也向他们两人看过来。
其时二人已走到太子和训鹤人身边,训鹤的领头人正想开骂,见到绛蝶的脸面打扮又咽了回去:"你们是......"绛蝶没说话,报春虽然刚刚被他警告过,但是既听说面前这人是太子,想来也不是不相干的人,而且这架势不说也是不行了的,便跪在地上:"回太子殿下,这是三皇子,奴婢是他的丫头。"
太子剑眉微拧,他早就听说失踪多年的弟弟找了回来,但他小时候和这个弟弟也没什么感情,现在又整日忙着处理政务,根本没有闲心去管莫名冒出皇弟的方圆。何况他一向鄙薄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弟弟不来拜访他,他贵为太子,自然也不会巴巴的跑上门探望。
虽然没见过,耳闻却有过,尤其是母后,经常对着他把这个三皇弟骂的狗血淋头。太子虽知母后向来刻薄,所言不能全信,可是说得多了,也确实先入为主的没什么好感了。何况今天在这里观摩为父皇祝寿用的鹤队,他们又目中无人,毫不知趣地闯了过来,可不就验证了母后的话。虽说只是个寿礼,自己也没有想太过严格保密,可终归还是嘱咐了下人,想要留个创意和惊喜,这番被人撞破,未免十分不爽。
不过这三皇弟的相貌倒确实不俗,一袭柔滑的黑衣华美飘逸,更衬的脸似淬玉,眼若涂漆,矫矫然竟不像凡间人物,也难怪自己的糊涂父皇会宠他异常了。想到这里,太子便冷然道:"你就是三皇子?叫什么名字?"绛蝶回答得也简洁:"成秀拜见太子殿下。"
报春乘机偷眼观看太子,她虽在宫中有些日子,不过因为年龄幼小,一直跟着浣衣房打杂,只是最近机缘巧合加上略施手段才被皇上注意并赐给三皇子的,故而还真没机会见过太子本人。这下一看,不仅在心中念了一声佛。怎么这皇家的人,个个漂亮的出奇?
皇上英明神武,自不必说;偶尔瞥见的八皇子,虽然年纪不大,也是清秀可人;及至自己伺候的这位天上有地下无的三皇子,更是无可挑剔的极品。虽说人怪了点,可看着那张俊脸,不吃不喝也能扛上三天。偏偏这会又冒出一个太子爷,还是好看的没天理。五官上虽不如自家那位精巧柔美,然而剑眉秀目,不怒自威,那一番英气勃勃的气概又岂是什么丰神俊朗威风凛凛可以形容的?
此时太子又问:"是说了自己身份后,被门人放进来的?"
绛蝶无可辩驳,道:"是。"
太子见他虽然语气恭敬,眼神里却冷冷的带着一股傲气,再看他身边的丫环,一对大眼骨碌碌转得甚是灵活,料想这主仆俩定是那恃宠而骄,蛮横浅薄之徒,心中鄙薄更盛,当下说道:"仗势欺人,违法乱纪,哼!宫里宫外就是这么乱起来的。这也就是我没传令下去,若在军中,你们便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进来。"
旁边那人听了忙上前赔笑道:"可不是吗,我看太子爷您也就是随便那么一提,要是您认真个的嘱咐小人,看门的哪敢不遵命啊?若他再这样,小人第一个先把他咔嚓了。"
恰在这时,一只白鹤受了惊,扑棱棱朝着这边冲了过来。太子听得风声一侧身,白鹤掠肩而过恰巧撞在绛蝶身上。那白鹤身量沉重,惊惶之下力道更是不小,绛蝶又正低着头未能及时躲避,一下子被它撞翻在地。
一撞之下,绛蝶本就脆弱的胸部一阵剧疼,挣了两下,却是怎么也爬不起来了。报春见状忙去扶他,可是绛蝶胸部痛楚难当,二人纠缠了半天也没站起来。
太子见绛蝶被撞倒,暗暗好笑,心想这招白鹤晾翅倒也使得精妙。可看两人在那里半天总是爬不起来,又想白鹤终是自己所养,把他弄伤了也说不过去。便走上前去,想要拉起绛蝶捂住胸口的手。手背滑过绛蝶胸前,太子立觉有异,心中困惑,不禁朝绛蝶仔细望去。
此时绛蝶面白如纸,脸上写满痛苦,倒把太子吓了一跳。他自小习武,又在军中历练了一段,心思动作都甚为敏捷,当下便一扯绛蝶外衣,手向里面探去:"你那里是什么?"绛蝶一下子把他的手拨开,裹紧袍子,忍着疼痛恨恨盯着太子。
虽然手被拨开,可里面情况太子也探了个八九不离十,心头微震:怪不得母后老说他不男不女却又从不明言,自己只道他长得阴柔,却原来是这样。再看绛蝶眼神,倒像个刚被登徒子调戏了的烈妇似的,不仅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哼了一声,对身后的人说:"找个车把三皇子送回去吧。"扭身大步走了。
宴会
太子一走,那些人就蜂拥着围上来了。刚才碍于太子,没人敢对三皇子假以辞色,现在太子走了,还不赶紧争先恐后地弥补过失,巴结巴结这个听闻极度受宠的皇子殿下?
众人拾柴火焰高,不消多时,脸色难看的三皇子就被园内的训鹤人七手八脚地架上一辆车,迅速向文绮殿驶去。
报春看出绛蝶这回疼的不寻常,可是请太医他又不许,禀告皇上它也不让,只好眼睁睁看他苦捱,饭也吃不上几口,急得跳脚。
过了几日,绛蝶的疼痛才慢慢平息。这几天皇上也不知忙什么一直没过来,于是这晚绛蝶喝了报春专门要的龙眼梗米粥后,便早早睡下了。
躺下还没一会儿,就有个脸面陌生的小太监来传口谕,说是集春阁正在宴客,皇上叫三皇子务必出席。绛蝶虽不想去,可是也知道父皇虽然对自己放纵,作为皇帝,旨意却是违抗不得,只得又爬起来,叫报春准备衣服。
报春也不愿意他去,上回那一番折腾把她吓得够呛,只要三皇子能好好的,便再不迈出这文绮殿一步也是无怨。况且天气已热,三皇子又要穿上厚衣出去参宴,叫人总担心会出什么闪失。然而小太监在外头候着,圣上旨意难违,纵有千般不甘也得忙着伺候。
于是一边给绛蝶梳头,一边叮咛不休。
"三皇子,你身子刚好,到那里可不要贪杯。......"
"三皇子,你别老那么冷淡,朝里的大臣以后你也用得上,见了多拉拢拉拢他们......"
"三皇子,你确信不用奴婢跟着?......"
一抬头,绛蝶正从镜中怪异地看着她,报春脸一红,不敢再说。"好了。"
小太监带着绛蝶七拐八拐的来到一座楼阁前,道:"三皇子,就在上面。"绛蝶抬头一看,怪不得老远听见天上传来一阵阵乐声,原来皇上的宴会,就设在集春阁露天的楼顶之上。但见楼台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显是酒乐正酣,便跟着小太监走了上去。
上来第一眼,就看见亮宗坐在最上头,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酒杯,身边是面色威严的皇后,正在观赏跳得欢快的舞女。
小太监放大声音:"回皇后,三皇子来了。"亮宗闻言大吃一惊,猛抬起头看见绛蝶:"你怎么来了?"皇后脸上带了笑:"皇上,是臣妾把三皇子请来的。三皇子虽非我亲生,我这做母后的却不能不惦记着他。他又不是女孩,您整天把他关在后宫怎么行呢?这不,赶上这么个便宴,臣妾一下子就想起三皇子来了。他没见识过宫中的宴会,叫他来领略一下岂不很好?再说三皇子俊俏不凡,皇上肯定也想让大家都瞻仰瞻仰吧。怎么样,臣妾这么做皇上可开心啊?"她一摆手止住乐舞,提了声音说:"皇上最疼的三皇子驾到,诸位可要好好看看。"
一时间喧哗顿无,一片寂静。绛蝶抬头往下面的人看去,脑中轰的一声响。原来底下坐的人很多,其中有不少熟脸,竟是那些在翠楼光顾过他的客人!就连蔡郡守的二公子蔡泽,也坐在一个角落里望着自己。
绛蝶又不能走,强撑住要倒下去的身躯直直地立在那里。亮宗又气又恼,站起来道:"行了,三皇子身体不好,快下去吧。"皇后却也站起来,高声道:"皇上,你也太不礼贤下士了。诸位要么是临安旧部,要么是朝野新贵,俱是我大宋江山的中流砥柱,三皇子就是再高贵,也不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我看三皇子身体好得很,既然来了,怎么也得陪诸位官员坐一坐,喝一杯再走。"亮宗被她义正词严的一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皇后是太后的亲侄女,一向仗着太后撑腰,让他这皇帝做得十分窝囊。如今太后虽已驾鹤西去,可是积重难返,沉威难消,加上皇后权欲旺盛,朝中倒有一半是她的势力,是而亮宗虽然恼怒,却也不敢跟她翻脸。反正见也见了,有自己在这里站着,看这群小官又有哪个敢放半个屁?
皇后却得寸进尺,说道:"来人,给三皇子赐座。列位还不知道吧,三皇子不但人长得漂亮,还极通琴乐。今天诸位有福了,来人啊,把那琴抬到这里来,让三皇子给大家献上一曲。"
底下的官员咬指咂舌,面面相觑。他们其中确实有不少是去翠楼嫖过妓,认出了绛蝶的,如今看那千人上万人骑的小相公摇身一变,成了金枝玉叶的三皇子,谁不惊讶?何况皇后步步紧逼,羞辱之意显而易见,因此,虽然皇上在上面脸黑得像锅底,一时之间也忍不住议论纷纷。
琴摆在面前,绛蝶弹也不是不弹也不是,额上青筋突突跳动。本以为自己已心如死水,波澜不惊,可以把世间一切苦痛、耻辱挥袖无痕。可也许是宫内的安逸生活慢慢蚀化心志,自己又开始软弱,乃至患得患失起来。因而现在所承受的这份打击,也就格外的令人混乱、窘迫、难以忍受!
此时却听得一人朗声说道:"三弟的手指前几天不是在天威园给扭伤了吗?怎么还能弹琴呢!"那人正是太子成岳,他从对面站起来,道:"杜太医刚才还找你,说要给你换药呢,事不宜迟,我带你去吧。"说着走过来,对着皇帝和皇后一拜:"儿臣先告退了。"然后牵起绛蝶的手从容地走了出去。
这下子亮宗脸色稍霁,轮到皇后面如黑锅了,儿子一向能耐的紧,她也管不太住,可这样公然违背自己的意思,帮忙那个小贱种还是让她气愤难平。底下的官员品级都不大,她也不怎么在意,当下哼了一声,黑着脸走了。
太子握着绛蝶的手,觉得冰凉颤抖的利害,素来刚硬的心不禁软了一下,也就不想怪他低头走了那么久连个谢字也没说了。其实他这回帮绛蝶,自己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本来是打算要走的,看见绛蝶进来不自觉地又坐了回去。及至看到那些事,才明白他的来意和母后的用心。虽说让皇子为这些品级低下的小官抚琴于礼不合,可自己也不愿意为这事开罪母后,她老人家刚暴的要命,阻挡了她的计划只怕又闹个鸡犬不宁。可是看见三皇子瘦弱的身躯在那里摇来晃去,好像马上要倒下去死掉的可怜样子,心里热辣辣的也不知涌起一种什么感觉,竟然按捺不住站起来,说了那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