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怎样对待你,你没有权力说"不"]
(拾陆)
深院宇,晨露微凉。
罗袖冷,烟柳画栏半倚。浅雨压荼蘼。
下人们在行宫内匆匆忙忙进进出出,收拾著包裹,把主子的绫罗衣物,把玩的玉器珍珠,细细分类装好。
王上赏赐的,番王们"进献"的各种奇珍异物,圣麟统统转手给了别人,倒是落得方便。
有人自黯然不动。
斜斜坐在回廊朱阑上,一袭碧衣,细细腰身用水色缎子系了,缎子沿衣料边角顺从垂下,旖旎出清浅风采。
长发被扬起了几分,轻轻擦过放在阑干上洁净纤长手指。
眼光是几分漠然,几分游离。像是周遭的喧嚣都入不了他的世界,一方清静嫣然。
[尚公子...]
乖巧的侍女欠了欠身,施了一个万福。
[可需要奴婢为公子打点行装?]
[...不必。]
尚初舞未回头,只浅浅答道。
[可是──]
才被买进来的少女有些羞涩
[麟王殿下去面圣之前,还特意吩咐奴婢...]
终是转回视线,他略略看过正左右为难的侍女一眼,便是秋水无声滑过流年。希梅忙忙低了头,不敢再看。
[那就...帮我把那身六铢舞衣,还有...]
不易察觉地一顿[还有那架琴,都一并拿来罢...]
上好的沈冬木,就连在火焰中将要化为灰烬的时候也是从容的,焰色舔噬上乌黑琴身,曾被如此锺爱的琴安静著等待自己的消亡。
只那块系在琴尾的血玉发出铮铮的声响,似是在挣扎著。
少女睁大眼睛,一脸不知所措
然而平静看著价值连城的宝物消损的人却是什麽表情都没有。
虽说是逾越了,她还是有些忍不住
[尚──]
[衣服...也拿来吧]
那人径自打断她,接过圣麟已经让人补好洗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豔色珠衣,看也不再多看一眼,扔了火里去。
才刚一碰到边角,火焰就窜了起来。华丽的舞衣是在火中沈沦了一般,飞扬著,最後一场舞。
炙热的焰气有几分烫了他的眼,生痛生痛。
强压住想退後的感觉,他强迫自己看著,看著曾经的消逝。
[真可惜呢。]
有人用听不出波动的语调叹息了一声
小侍女慌慌张张,急忙跪下了。
满院的下人也停了手脚,跪了一地。
圣麟看也不看一眼,对身後跟著的陌崖摆了摆手。
陌崖会意,低著头退下。院子里的下人也都安静退下,不敢再多动作,只那个新来的希梅似是担忧地望了一直未曾转过身来的清瘦人影一眼,便也不做声跟著退下。
刚从天子大殿回来的圣麟,仍是那套正装的锦衣。金边蓝底玉龙朱冠,说不出的贵气。
看著已经渐渐看不出模样的琴,嘴角爬上一丝笑。
[真可惜,本王原本还想让你舞给我看呢。]
圣麟的声音,低低的,似是有一种魅惑的气息。
锦衣的男子随而上前,凑近他的耳廓,用舌尖划过圆润耳珠的形状
[只舞给我一人看呢...]
那人微一滞,
身上所有关於羞耻的记忆在一瞬间都汹涌著翻了上来,在体内叫嚣,几乎是要撕裂他的耳膜。身体不时传来的酸涩疼痛也在一遍遍提醒著自己的肮脏。
死握住已经汗湿了的手心,按下心神,尚初舞却不动声色退开距离。
[让麟王费心了。]
淡淡说过,却是再明显不过的不屑轻蔑。
[哈哈 哈哈哈...]
麟王忽然笑了起来,旋尔玩味地看著那连一点感情波动都吝啬流露的人。
[果然有意思...原本本王还以为会看到你哭闹著崩溃的样子呢...]
声音一沈,圣麟眸中有流光一闪而过。
[不过,这样才有趣。]
尚初舞始终没有对他给与的评价有什麽反应,背对著圣麟,也看不出有什麽表情
[太早玩腻就没意思了。]
那人低了头,只是不言。
注意到尚初舞几乎攥出鲜血的手,勾起嘴角。圣麟猛地把他的身体扳向自己,单薄的身子受到大力的拉扯根本没有逃离的余地,他就这样直直看进了他眼中还来不及掩饰的伤。
觉察到手心之下那具身体极度压抑的战栗,嘴角的弧度有加深了几分。
[你在害怕什麽?]
[... 没有]迅速垂下眼睑,他漠然依旧。
略侧过头,看到烧得正旺的火[你不会是...怕火吧?]
[我说了没有!]
感觉到他身体的猛然僵硬,圣麟忽而想起什麽,扳起尚初舞的头,让那双已有些愤怒的眼抬起来。
[尚家,是被楚成焰放火烧光的吧?]
[... ...]
[真不简单...]
放开已经身体冰凉再不敢抬头的人,他缓慢而恶意地说
[你还有多少东西可以给他践踏?]
似是有些冷了,尚初舞抱紧了身体。
明明已经快立夏了,忽而吹起的风为何还是冷得几乎透入心肺?
[没有...]
好一会儿,看起来快要站立不稳的人才说
[已经没有了。]声音细微得要断掉
[就算有,我也会自己毁掉它的... ...]
垂下的眼光,是如何掩都掩不住的凄凉。
圣麟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烦闷不已,冷冷看了那伶仃的身影半晌,终是推开他。
[好...]
男子低沈的嗓音摩擦著空气,暗色的瞳孔读不出信息。
[...记住你今日所言,本王会看著你的。]
竟是一转身,甩手离去了。
於是那个一直隐忍一直苦楚的人重新看向渐渐小下去的火焰,还有已经认不出形状的琴,朱色的布料余烬。
那场几乎烧上天际的大火,他到现在都还清楚记得每一个画面。
十四岁的他抱著膝盖,蹲坐在仓库角落,看著了火的木块房瓦一块块砸下来。周身都是炙热的气息,要吞噬他一样跳跃著。
心脏跳得好快,他安慰自己说没有事,只要让那些漂亮的火光触碰到自己就可以什麽都不用害怕了,
包括父亲的兴起时的殴打
包括兄长们的鄙夷和欺负
还有...不用再害怕像是永无止境一样的黑暗,只有自己心脏跳动声音的寂寞。
茫然地伸出手,那些飞舞的焰华生生嵌进他浅苍色的空灵眸子,血樱冷舞。
"!啷"的一声,大门被一把利剑格下。他收回手,然後下意识的把头埋进膝盖,再不敢抬起来。
[呵,想不到尚家还藏了一个儿子啊。]
听出并非是父亲的声音,他才终於敢扬起脸,慌慌张张看了那个人一眼。
却也只是一眼,他从此就再没有移开过视线。
火已经很小了,抱著双臂的人却宛若不知,仍然呆呆望著残烧的火星在劈劈响著,虽是尽力在挣扎却也终究是无言熄了
也好,楚成焰。
原本剔透的瞳像是蒙上一层灰,半分生气也无
就当我是在三年前死了罢,我也再不欠你什麽了... ...
疲惫地闭上眼。
真的不欠你什麽了。
拒绝了圣庄应该说是过分了的热情挽留,应付著一些大臣们的阿谀奉承。
等到终於上路的时候,已是黄昏。
残落的碎花被城门口的风卷起,又落下。
笑舞尘红,芳草斜阳。
多少旧事就此随春梦悠扬,休再去思量。
只一杯清樽就好,谁还会暗自神伤
圣氏王朝最年轻的王爷对前来送行的人们优雅而尊贵地笑,翻身上马。
烈红锦衣,玉色龙冠。低垂眉眼的时候便会在眼底泛起冰冷的阴影,嘴角魅惑的上扬,顷刻间湮没了风生水起。
多少民间百姓争著在这里一睹名震全国的麟王。
他却只是傲然轻笑,权力也好,声望也罢,甚至是被那被多少人爱慕著的容颜
於他 从来都是手到擒来。
像是不堪外面的喧闹,尚初舞不著声色放下垂帘。
淡淡扫了一眼内部也装潢华丽的马车,锦帛流苏层层垂垂,熏香淡淡散著
到底是麟王呢,暗自一笑
就连给一个卑微玩物的东西都那麽奢侈。
有些无力地靠在窗棱上,同乘一车负责照顾他的希梅怯怯唤了声[尚公子]
他也只是摆摆手。
[麟王殿下,就一路顺风,恕卑臣不远送了。]
忽然听到楚原的声音,尚初舞一个激灵。无意识地向後缩了缩。
[楚大人,]
圣麟的声音似笑非笑
[大圣的江山,还烦劳宰相大人好好看住才是。说不定哪天──]
[会被人夺了去呢。]
楚原脸一白,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麟...麟王殿下。]
[那就保重了。]
漂亮的眼睛被有些邪气的笑容拉的狭长,圣麟顿了一顿,把眼光投向站在宰相旁边一直未曾说话的人身上。
[令郎也请保重。]
麟王的车队终是缓缓离城,向著大圣麟王的封地──孤原 进发。
传言中雪覆山,冰封川的孤原。
或许,也只是囚禁他的另一个牢笼罢了。
只是这一次他不想再挣扎,安然接受吧,如果这就是已注定的命数。
何必还要去奢望根本不可能的东西,何必再要自取其辱?
尚初舞再没有回头看他生活了十七年的京都安阳,
也没有再看一眼那个他曾以为是他全部是他天下的那个人。
至如今,事已休,情亦奈何?
且当是一场乱醉一场疯,且当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且当是年少癫狂不更事
酒醒又何处?
渺空烟,四远,不知今夕何年。
天亦是无情,径自笼了薄薄夕阳,暗下去了,再看不清安阳。
血红的微光照上金壁华车悬著的穗子,粼粼泛起了漠然的光。
远处有寒鸦数点,自无言天涯。
那个时候尚初舞还不曾想到,
这个包含了太多耻辱太多伤痛的地方,终有一天他还会回来。
──梦回舞落· 始章 终──
──待续──
+++++++++++
恩 希望得到大家继续支持XDDD
[舞章]依旧是用尚初舞的视点,然後圣麟的戏份会比较多~~(我没有偏心..没有!)
那麽 就这样了
苍 鞠躬
(拾柒)
舞章
求你告诉我,
眼前一切不过是梦
过往种种皆已成空
败荷零落,奄奄的塌在水面。有朱色蜻蜓懒懒立在叶头,似睡非睡。
晚夏的风最是吝啬,只浅浅带过却一丝凉意都不给。缓缓有一捧藕香,似散非散。
伶俐的侍女从一里远的膳房井里打了盆冰水,又急急向东边厢走去。乌黑的发辫垂在脑後,随著急促的步伐晃荡著。
远远听得有几声不怀好意的嘲讽,虽是低著头并不理会,小脸却不禁涨得通红
──去,只知道在人背後说坏话。有本事到他面前说去啊!药不死你们!
[哟,希梅妹妹呐。]
见那个少女并不理会自己,原本在一边的几个下人一脸涎皮的笑凑了过来。打头的那个壮丁瞟了眼希梅手上的铜盆,装模作样地摇头
[哎...主子怎麽让你去伺候那个妖里妖气的男人──]
[你闭嘴!]
[哟,还生气了?哎呀哎呀,是我笨,我怎麽忘了他本来就是靠那几分姿色勾引主子,只可惜──]
[你..你个...]
少女气得脸苍白,什麽话都说不出来。
跟著那壮丁的几个下人都张扬地大笑,露出黄色的大牙。
希梅一汪泪都含在眼里,比自己被骂都难受。
他才不是...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害怕听到更多侮辱性的话语,希梅快速端了盆从他们身边走过,头都不敢再回。
那个壮丁却像故意一样,用大得整个杂院都听得到的声音说
[可惜主子已经玩腻他了,看他还怎麽嚣张!哼!]
[尚公子!]
刚进门就看到那个一刻锺前才倒在门边的人居然不怕死地不好好睡在床上,只穿一件单衣,坐在桌前写著些什麽。
[您怎麽起来了,快躺回去]
慌张放下水盆,将去扶他。
那人自是一笑,惨白的唇上有一点暗红,笑的时候是天生的脆弱妩媚。长发也没有束起,微乱披散著。和雪白的脸色有这惊人对比。
[我只是有些贫血罢了,不用大惊小怪...]
["罢了"? 刚才看您到在门口可是吓死奴婢了...不行,您得回床上去!]
小侍女毫不退让。
尚初舞无奈扶了扶头,恩,是还有点晕。
[那你先让我写好药方可好?我是医生,自然知道分寸的。]
[... ...]
希梅这才看清他纸上的字,也不好反驳。只过去拿了件外衫给那个清瘦的人披上。
[恩,这就好了。]
把纸递给身边的少女,似有些为难的颦起了眉
[也不知道药房准不准下人私自拿药啊...我带的药材已经用得差不多了。]
[公子快别这麽说...您怎麽是下人呢!]
希梅连忙接口,拿过薄纸。却不知怎的又想起方才那些人的话,
尚公子虽然是清清冷冷的样子,其实却是很善良啊,人很美又丝毫没有架子。
那些人,居然有那麽龌龊的想法。尚公子应该是主子的客人吧...虽然,这一个月来主子都从来没来看过他...连公子生病了居然都不闻不问...就算是新娶了有[殷王朝第一美人]之称的玲珑郡主殷莞诗,也不能见色忘友麽...
想著想著竟是替他委屈起来。
初舞一抬头见希梅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随手扔了毛笔
[那些人欺负你了?]
[没有...]
惊觉被公子发现自己不对,连忙抹了抹眼。
[那些人怎麽敢!上次公子给他的教训应该够深刻的了。]
是啊,腹泻了一周啊...
尚初舞微微一笑,清冷如水。旋而起身。
[麻烦希梅了。]
送走那个单纯的侍女,尚初舞过去关了木窗,把那些偷偷摸摸却足够大声的讽刺言语关在外面。
靠著窗坐下,不觉又有些晕眩,却也不想去床上躺著,安心承受著身体越来越明显的不适,
每次被那样对待之後,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晕眩恶心都会持续相当长一段时间。
再难受也好,他却从来没在他身下求饶过一次,死命撑著最後单薄的尊严。
他们都说的没错呢,有些自嘲地扯了嘴角
绝美的双眸里满满全是鄙夷,对自己的鄙夷。
来这里已经一个多月了呐,自从被像堆放弃物一样随意搁置在杂院一角偏房。
出乎意外的,虽然孤原的边境地方是冰天雪地,风雪茫茫的白幕,孤原的中心,也就是麟王正宫所在的地方松州却是四季分明。
整个松州都是土地肥沃,雨水充足,人们也似乎从来不愁收成不好...
尚初舞似是有些害怕,却仍伸了手去用银簪子挑了挑油灯的灯芯。火焰一下子就烧得明亮起来,木窗上有火的影,跳著扭曲的舞。
居然编出[孤原冰封万里,大雪一下十年]的流言...
圣麟,果然是不甘於一个"麟王"的头衔。
恐怕这次和殷氏的联姻,虽不是纯正王族的後裔,但总归是会牵制到大圣朝廷的,或者是想得到殷氏的支援也说不定。
是困乏了,尚初舞将头靠了窗棱,合上眼睑。
罢了罢了,谁为王谁成霸都无所谓。有没有人在意也都无所谓。
他此生注定是这样空白著度过。然後安静地老了死了,再一把火烧干净就好。
妄念断了,心才不会痛。
那白得近乎透明的纤长手指慢慢松开,银色簪子从指缝滑落。敲在木质地板上轻微的呻吟了一声,又滚落开去。
拂了一地尘。
希梅也不知怎的,一直没有回来。
晚烟斜日,迷茫晕光落在这安静下来了的杂院里有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残蝉孤鸣,用尽自己生命的最後一份力气。
门被粗鲁地打开,"!"一声响,惊起後院树上歇息的黑鸦
向来睡得极浅,尚初舞睁开眼,斜斜看清了来人。
余晖慵懒扑满微靠在窗口那人素白衣裳,一瞬间的错觉,仿若他是会随时消失的晨光。每一个动作,每一抹笑都是淡漠得不似人间。
[麟王殿下让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