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并不响,然而仇方竹和七夜却听得真切,被他这样一说,两人忽觉周围气氛一下子古怪起来,一时间,三人都沉默不语。
七夜定定地站在那里,瞥了瞥那尊太上老君像,忽然,肩头一热,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下来,在他的肩头发出轻微的"啪"的一记声响,迅速渗入他的衣衫。
他心中一跳,看了看仇方竹和易辰霜,两人都在距他一丈外的地方,似乎并没有听见。他伸手探到肩头,摸了摸那一点湿热,借着门外洒进来的月光看了看,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血!
他心中猛地一惊,就在这时,又一记"啪"的声响,他感到肩头又是一热。
为什么上面会掉下血来?有什么东西在上面?
他不敢抬头。
易辰霜和仇方竹也不再四处观望,只定定地站了,什么动作也没有,什么话也不说。
四周静极。
是不是他们有所查觉?!
以易辰霜的武功造诣,在这样的静夜里,感觉应当更为灵敏,即便对手闭了气息,敛了杀气,一个大活人在那里,他未必不能感觉到,仇方竹更不必说,不但武艺精湛,又是个老江湖,早已磨练得如同野兽般敏锐,现在,这两个人静静地站着,是不是已经感觉到不对劲?
又一滴血落到他的肩头,究竟是谁的血?
唯一让他庆幸的是他出门时穿的是深色衣裳。
他伸手理了理头发,让衣服的磨擦声掩盖掉那轻微的声响,忽然道:"城主?"
易辰霜回头看他,七夜道:"既然没什么发现,还是赶快去跟林先生会合的好,以防他那边有什么突变。"
易辰霜看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道:"也好。"又转头对仇方竹道:"仇先生?"
仇方竹看了他们一眼,道:"那位小兄弟说的是。"
三人出了正殿。
走在小径上,仇方竹突然道:"我好像听到有什么声音。"
七夜心中一跳,道:"什么声音?"
仇方竹道:"滴水声。"
他心中又是猛一跳。易辰霜却指了指一边厢房边的竹更漏,道:"是不是那个。"
竹更漏在滴水,一滴,两滴,三滴。
仇方竹道:"应该是的。"
三人不再耽搁,出得门去。
脚步声渐走渐远,渐渐完全消失,什么都听不见了,非但脚步声消失,人的气息也消失了。
四道黑影自房梁上落下来。
不是一个大活人,而是四个大活人。
"他是不是以为,那是你的血?"幽雀道。
十夜不作声,他身边一个长发披散的白衣青年捂着右臂,血正自他的臂上缓缓流下来。
"累你受伤,真是抱歉,青傀。"十夜道。
被称为青傀的青年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十夜摸了摸自己的左肩,幽雀身旁那个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道:"甄十一‘丧门钉'上的毒虽然是他独门秘制的,但从中毒到毒发需七天,你暂时不会有事。"
借着月光,看到他身上背了一把既宽且长的大刀。
十夜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就这样出去么?惊蛰。"幽雀对那背大刀的男子道。
惊蛰道:"他既有心引开他们,必不会再让他们靠近这里,我们从村后走。"
月色下,人影恍惚。
第三十五章
"鬼!鬼!一定是鬼!"他满头冷汗,惊惧地大睁着双眼,看着柳若水。
柳若水冷冷地看着他。
他当然从不相信鬼神之说。
"当时几百支箭眼看已在他眼前,眼看就要射中他--不对,根本已经擦到他了,这时候突然吹过一阵白风,那短发小子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不见了!"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他背后还是一阵阵发凉。
若非是鬼,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消失?!难道还是遁地术不成?
那么--那阵邪门的白风又是什么?!
这些种种加在一起,岂非只有一个字可以解释?
鬼!
凉意又一次从他脊后升起,"鬼!一定是鬼!"他惊魂不定。
"行了,先下去吧。"柳若水不耐烦地挥手。
眼看就要到手的鸭子又飞了,他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吴玠若有所思,道:"自然不可能是鬼,十有八九是他们的援兵。那少年从甄先生那里离开后便遇上了我们的护卫队。这么说他们此次来了四人,两人在庄内行动,另两人在庄外望风,出事以后便兵分两路,一个去救易城主那边的人,一个去支援那个短发少年。"
七夜听到"短发少年"几字,心中猛地一跳。
易辰霜却在一边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那个人的轻功实已了得。"
快得犹如一阵疾风,风过以后便什么东西都没有了,甚至连那阵风其实是一个人都没办法辨认出来,这样的轻功,简直令人心惊。
柳若水冷冷的看了眼面前的卫队长,道:"那么,能不能麻烦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又是怎么回事。"
菡萏山庄正厅的地上,摆着两具护卫的尸体。
卫队长满身冷汗,他在这一行干了少说也有二十年,却从未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他也很清楚柳若水有多看重这次的行动,坏了他主子的好事,今天以后他是绝不可能在无梦山庄继续呆下去了。
柳若水扭头对另一边的卫队总管事道:"你来说。"
那总管事简直已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道:"这......这是乙三队的肖午和杨义,今天子时以后本应是他俩值守地窖。"
柳若水道:"可是他们俩在子时前就已经死了,身上的令牌也不见了,对不对。"
那总管事点头如捣蒜。
一边的吴玠道:"那两人先是混进了山庄,之后知道了去地窖必须要有令牌,接着摸清了今晚的值守是谁,在肖午和杨义去值守的路上干掉了他们,取得了令牌和衣物,假扮成这两人进了地窖。"
柳若水道:"问题是他们怎么进的庄,菡萏山庄外围每隔三尺就有一个守卫,你认为在这种戒备下,他们还有本事不惊动任何人闯进来?"
众人默然。
仇方竹忽然笑道:"总不至于是从外挖了个地道,一直挖到菡萏山庄里面吧。"
众人看他一眼。
他本是说笑,可惜现下谁也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吴玠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如果说--他们并不是今天才混进来的呢?"
厅内的人齐齐看他,吴玠道:"之前我遇上那两人,那个戴皮手套的说过这样一句话‘若是今晚还不能找到那东西,我们的确打算明日会上动手'。"
这句话又有什么含义呢?
易辰霜道:"也就是说,他们在菡萏山庄内找那东西,已经找了不止一晚了。"
也就是说他们早已混入庄内!
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手段?究竟是哪里出现了漏洞,让他们有机可乘?!
柳若水缓缓看了眼前两人一眼,忽然道:"这几天,有没有护卫突然失踪?"
卫队长和那总管事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柳若水皱眉不语。
半晌,那总管事道:"今天以前的确没有。"
柳若水道:"那么今天以后呢?"
今天以后,的确有护卫突然失踪了。
一个小眼睛满脸麻子的护卫道:"晚饭时还看到他们俩,不过今晚轮不到他俩值班,我心想许是早就歇息了,可是方才清点人数,哪儿都找不着他们。"
"那两人叫什么名字?"柳若水道。
总管事将手中的名册递到柳若水面前,道:"就是这两人,哥哥叫李雀,弟弟叫李十。"
"兄弟俩?"柳若水疑道。
"是的。"总管事道。
一边的吴玠道:"这两人长什么模样?"
那小眼睛护卫道:"什么模样......这两兄弟长得倒都好看得很,不过......要说特征的话......那个哥哥很奇怪,无论什么时候都带着一副手套,我亲眼见过,连睡觉都不摘,我一问他,他就斜眼瞪我,怪吓人的......"
他这话一出口,自己毫无知觉,座中众人心中却像是忽然一个炸雷!
柳若水却还不动声色,道:"这两人是什么来历?"
卫队长道:"这两人是杭州淳安人,此前在杭州黑市觅来的。"
黑市当然不止做金银珠宝古玩玉器的买卖,还做"人"的交易。
"此前?是什么时候?"柳若水皱眉。
"四月二十五。前日我们刚到杭州,有两个弟兄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地厉害,只能歇着,卫队便多了两个空缺,我到黑市转转,本也没打算非要弄几个人,不过这两兄弟武功实在不错,人又实诚,所以......"
柳若水道:"所以你就连通禀都忘了,私自将两人带回来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优雅,然而任谁都已听出,此刻他胸中的怒火之盛!
卫队长冷汗直冒。
从方才到现在,他背后的衣服已湿了好几次。
半晌,柳若水道:"没调查来历么?"
那卫队长立时点头如捣蒜,道:"自然是调查了的,当时我就把他们带回来了,一路上没有让他们接触到其他任何人,进了山庄以后,护卫们也是严禁出入,更不能与外面通信,一带他们回来我就立刻着人根据他们说的情况一一调查,并没有什么问题。"
不让他们在那之后接触旁人,也不能通信,那么即便所说的是假的,也无法联系别人在调查的人去之前先打点一下。
他干这行二十多年,这些手段还是懂得的。
柳若水道:"查出些什么?"
那卫队长道:"此前他们说自己是淳安县李家村人,父母早亡,十几岁时便拜了杭州城里白云武馆的大师傅陈白云为师,后来武馆关了,他们便出来给人当保镖打手为生。李家村的村民可以证明确有其事,白云武馆的陈白云早就过世了,不过找到了他以前的弟子,那些人也说的确有过这两个同门。"
柳若水冷哼,若非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角色,大概连他也会被骗倒。
卫队长有权在一定范围内增减卫队人手,只需查清那人底细,知会一下掌管卫队名册的总管事,无需禀报柳若水。柳若水知他做事周密,也绝不会徇私舞弊,对他也一向放心的很,谁能料想到竟会发生这种事呢?
柳若水知道自己实也是气疯了才会迁怒于他,他静下心来一想也觉这事是避无可避,即便当时他禀报了,柳若水也未必会注意到,只因当时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张血画的肖像上。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孙猴儿呢?"
孙猴儿来了。着一袭破烂青布衫,衣服上打了不知多少补丁,又脏又臭,并且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奇懒无比的人,只因他一来,柳若水还没招呼他坐下,他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旁边的侍从端了一个矮桌到他面前,给他递上了纸笔,在一边替他磨墨。
在座众人不禁看他,这样一个人,柳若水要他来做什么呢?
然而马上,他们就明白了。
那个小眼睛大麻子的护卫开始详细地描述李雀李十两兄弟的外貌,那孙猴儿随着他的描述开始在纸上画起来,说眼睛,他就画眼睛,说鼻子他就画鼻子。
这孙猴儿竟是柳若水请来画像的!
杭州城里人才济济,江南才子书画是一绝,可是这孙猴儿,非但从没见过,简直连听也没听说过,柳若水为什么要请他?
不多时,一张像已完成,孙猴儿拿给那小眼护卫看,道:"是不是这人?"
那小眼睛护卫看了一眼,嗤笑一声,道:"你画的这也能叫人?"
众人不禁也望了一眼,不看还好,一看简直傻眼,他画的人,鼻子眼睛嘴巴根本不在该在的地方,整张脸看起来好似刚吃了一顿老拳,五官硬生生被打歪了。
那孙猴子却还振振有词道:"那是因为方才是你一边说我一边画,我还没来得及把它们合到一起,你懂么?"
他将之前的像扔到一边,换了张纸,道:"现在,我要把它们好好地合到一起了。"
这一次他也只画了半盏茶时间,画完之后将它吹了吹,立起来给众人看,道:"是他么?"
众人再一次傻眼。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画得不好,不像。
而是太像了!
不仅像,且笔法之轻盈,之收放自如,之灵秀洒脱,绝无废笔,简直可与昔年江南第一才子荆寻蓝相媲美!
荆寻蓝却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
谁能想到这样的笔法竟出自一个又脏又臭,乞丐模样的人?
他们终于明白过来柳若水为什么会请到他。
然而这样的人为何久未成名,柳若水又是怎么认识他的呢?
思考间,他的第二张像也已完成。
第二张是那个叫李十的弟弟,七夜只看了一眼,心便沉了下去。
柳若水对那几个护卫道:"是他们俩么?"
护卫不住点头。
他又回过头问吴玠:"是他们俩么?"
吴玠点头。
易辰霜看了柳若水一眼,道:"你准备将这画像拿到黑市悬赏?"
柳若水没作声。
易辰霜道:"难道他们就没有易容么?"
七夜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林斜阳道:"易城主所忧甚是,这些贼人,既然如此狡猾,自然也不该忘记易容才对。"
这么说来,这画像也并不一定有用。
若是这画像没用,他们此次便几乎没有任何收获。
众人沉默。
就在这时,就在他们已失望至极的时候,易恩来了。
第三十六章
易恩来了,带了一个小包袱。
"城主,柳庄主。"他恭恭敬敬地作揖道。
易辰霜莫名其妙:"易恩?你怎么来了?"
柳若水道:"再过几个时辰水华会便要开始了,我看折腾了半夜,你也别回去了,就在此歇下吧,反正你本来就在邀请函之列--就让易管家给你送些换洗衣裳来。"
易辰霜翻翻白眼。
七夜接过易恩手中的包袱,道:"有劳。"
易恩看到地上坐着个乞丐模样的人,面前还摆着个矮桌,桌上还有笔墨纸砚,不禁有些奇怪,便多看了他两眼,顺便看了看他桌上的画像。
不看还好,一看他不禁惊呼出声:"咦?!"
吴玠敏锐地抓住了他的反应,道:"易先生见过这画像上的人?"
易恩抬头,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看自己,不禁奇怪,缓缓点了点头,道:"见过。"
易辰霜皱眉道:"什么时候?"
易恩道:"就是四月十九,我去司马家送贺礼的后一日,京城七星楼。"
他将那日的情形描述了一遍。
柳若水道:"你能确定是这两个男子?"
易恩看了看画像,道:"右边这个可以确定,不过左边这个短发的--那日我看见她时,明明是个姑娘啊。"
仇方竹道:"做着姑娘的打扮,未必是真的姑娘。"
吴玠点头。那短发少年生的十分秀气,要是扮成女子,应该并不容易一眼就辨别出来。
柳若水忽然道:"辰霜!"
易辰霜看他,柳若水道:"你若是易容,有可能每次都扮同一张脸么?"
易辰霜略一思考,摇头道:"不会。"
柳若水又对仇方竹林斜阳二人道:"仇先生和林先生呢?"
两人面面相觑,也摇了摇头,仇方竹道:"应当是每次都扮不同的人才对。"
柳若水若有所思,道:"但是易管家四月十九在京城见到他们时,他们也是今天这副面貌,若是就不可能总是易容成同一张脸出现这一点来考虑的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这原本就是他们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