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自己此刻是浊世翩翩佳公子形象,这小鬼又怎么会把自己当成那些牛鼻子道士?
好在亡羊补牢,未为晚也。魏可孤咳一声,立刻开始挽救自己的形象。"其实我平时的长相不是这样子的。......江湖上人称我‘玉潘安'!可见本人长相其实还不错。"
这男人虽然落拓不修边幅,也有那么点爱自吹自擂的毛病,但看起来倒不象是坏人。没想到出来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这个样子,殷有一点放心了,也有勇气和闲情与他对答。"玉......什么?"
"潘安。"
摇头。
"......什么意思?"
魏可孤瞠目以视。"潘安都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书?"
"读......是读过,不过......"他是真的不知道这潘安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魏可孤看了他半晌,觉得这小鬼神情不似作伪。"喂,你死了到底多少年了?"
殷老老实实回答。"一千多年了。"
......
魏可孤嗤地一下就笑起来。
"小鬼!我看你一副老实相,原来你也会骗人!一千多年?那你不是小鬼,是千年老鬼?"他哈哈笑着,笑得捂住肚子,"真有千年的老鬼,那就成精了。哪会象你这样,一开始怕我怕得要死。"
"我,我真是......"殷还想分辩,魏可孤已经一口截住他的话头,笑道:"得得得,我也不跟你计较。"他用手指揩去眼角笑出的眼泪,又笑嘻嘻地打量了他半晌,"哎,看你这样子,生前一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吧。你怎么会钻进我伞里?哦,你的阴宅就在这山中么?想来殉葬的金银器皿一定不少......反正你也用不着,不如拿个一两件出来,让我打点打点,替你请个高僧念个往生咒,让你早点投胎转世......当然我也不会白做,好歹我们也算有点缘份,那就意思意思,把你坟里的宝贝给个几件就好了......你说呢?"
少年淡淡看他一眼,很是抱歉地轻叹一口气。"我没有坟。"
魏可孤不信,"怎么可能?!"
少年的表情有点苦涩:"你没听过什么叫‘死无葬身之地'吗?"当年自己的身体,早就被那人一把大火烧得尸骨无存,然后风起云扬,就此灰飞烟灭。
"你是我的......就算死了,也是我的......我不会让你的肉身落到旁人手里......"
现在想来,才觉得那人对自己的感情偏执得有点可怕......
魏可孤被他那句话吓一大跳。这莫非就是鬼不可貌相?"......小鬼......你,做孽很深吗?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知恁地,他对这少年有着一反常态的浓重的好奇心。大概是他的长相实在美貌,这样一个人,按理说原该是让见过他的人都忍不住要来讨他欢喜的,怎么最后却会落到死无葬身之地那种地步呢。
殷脸上神情一黯,低声道:"......我不想说。"
魏可孤一愣,搔了搔头,连忙道:"好,不说不说。"看来是戳到他的伤心处了。罪过罪过,怎么能让这样一个美少年伤了心。
殷微微抬眼,瞧了瞧他,道:"你不要老问我,我也有很多事想请问你呢。"
魏可孤连忙豪气地道:"你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他这么说,殷反而不知从何问起,想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怎么称呼?怎么会......看得到我呢?"
魏可孤笑道:"这个么,说起来话就长了。我叫魏可孤。眼睛与旁人不同,打小就能看到一些不干--"本来是想说‘不干净的东西',但一看到少年如莲花般的面庞,微微一顿,说出来的话就换了几个字。"--不、该、看、到的东西。嗯!"
殷微微颔首,似有所悟,"那你的八字一定很轻了。"以前师父就说过,八字轻的人有一双阴阳眼,很容易就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眼前这人应该就是这样吧。
"大概是吧。我小时候,有个什么铁口神算的打我们村子里经过,我娘就央他替我算了一算,据他说我是前生杀孽太多,所以这一生命不好,注定是来受苦还债的。"说到这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杀孽太多......不知我上一世到底是将军还是屠夫,杀人是杀,杀猪也是杀。"
殷看他笑得甚是豪爽,满不在乎,竟然一点也没有畏惧之感,呆了半晌,才低低地道:"命......这种事,是真的有的。你不能不信。"
魏可孤笑道:"信。我怎么不信?不瞒你说,我穷得叮当响的时候还靠这个混饭吃哪。"
殷呆道:"什么?"
魏可孤嘿嘿笑道:"上次吧,有个什么周员外家中闹鬼,请来玉皇阁的张真人都不管用。那几天刚好老子穷得发疯,就想着过去看看,就算驱不了鬼,蹭点油水也是好的。谁知去了一看,你猜怎么着?"
他讲得绘声绘色,殷是越国公子,生前接触的全是风雅人士,几时听闻过这些世俗俚语,只觉得这人说话粗是粗点,却引人入胜。不由得就瞪大了眼,接口问道:"怎么着?"
魏可孤啐了一口道:"这周员外不是个好东西!生生地把人家抢来,又生生地把人家逼死。我见了那女鬼先向她说明,我不是来收她的,只问她有什么要求。她向我哭诉,说她活着不能报仇,唯有死了化为厉鬼索命,就算灰飞烟灭,也要令他家宅不安。这是个死结,解不开的。所以老子吃饱喝足,美美睡上一觉,第二天早上就叫那周员外不用再请人来了,没用!缺德事做多了的人自己先把屁股洗干净,等着入殓吧。"
殷听他说得粗俗,又好惊又好笑,忍不住问道:"那,那个周员外,最后死了么?"
魏可孤笑道:"自然是死了,听说是吓死的,吓得屎尿长流。"
殷一时也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道:"你......和鬼打交道,不怕的么?"想起刚才他第一眼看到自己时,只是吃惊,却一点惊吓的意思都没有,这人胆子很大啊。
"人人死了都会变成鬼,又有什么好怕?"魏可孤满不在乎地一笑,"现在这个世道,说不定鬼比人还多哪。"
殷听他提到了世道,心中顿时一动。顿了一顿,低声问道:"魏大哥,向你打听一件事。"
魏可孤被他那声‘魏大哥'叫得心花怒放,只觉得窑子里最会哄人开心的姐儿也不及他这一声来得甜蜜入耳。眉花眼笑道:"什么?"
殷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头微微一低,道:"这两天,你有在附近看到过一群人么?他们......会做法事的。"
魏可孤一愣,顿时便想起天一教那支队伍来。"你找他们做什么?"
殷低声道:"他们带走了我一位朋友,我得把他找回来。"
魏可孤双眼一眯,思索了一会儿,道:"你那位朋友只怕也不是人罢。"
殷轻轻点头。
天一教教主的法驾出现在这深山之中,原来就是为了他们而来么?这样的话,倒令他更生出几分好奇心来。这小鬼和他的朋友到底是什么身份呢,居然能让远在京城的天一教主跋山涉水的赶来,带走其中一个又有什么缘故?
魏可孤想了想,笑道:"那你待怎的?想救你那位朋友?"
殷叹道:"不是。他......不是被他们抓走,是自愿随他们走的。我只想劝他回来。"
魏可孤摇头笑叹,"小鬼,你要找的,不用说就是天一教的人。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同他们作对的好。那天一教主--虽说我是不信他有什么法力,不过,正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你一只小鬼,他伸伸小指头捻死你象捻死只蚂蚁......"
"可是我已经死啦。"殷不解。
魏可孤语塞,这才发觉自己用错词句。"......那你也会魂飞魄散的嘛!"
殷心中一惊。
千年的孤寂都忍过来了,如果就这样魂飞魄散,那还是有点舍不得的。魏大哥的意思,是叫自己不要和天一教的人接触。但是,如果不把怨魂找回来的话......
"魏大哥,你不知道。......我那位朋友,怨气很重,我很怕他祸害人间。"
魏可孤大笑。
"......"
"小鬼,你只不过一只鬼,替人间担什么心?要说祸害,当今这世道祸害还少么?!"
第 5 章
"有责任心固然是好,但也要量力而为。太过勉强去挑重担,就算对得起别人,可是又对得起自己么?"
他这种理论殷闻所未闻,此刻听了只觉新鲜,细想其中深意,又觉颇有道理。这男子虽然粗直,但心胸豁达平实,又很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话粗理却不粗。殷侧头细想了好一会儿,喃喃道:"对得起别人......对不起自己......"
淡淡苦笑一声。
怎么千年之前就没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呢。
"三弟!昔日西施一介山野村女尚可忍辱负重为国尽忠,你贵为王室后人,越国公子,今日国难当头,你怎可弃父兄国家而不顾?!"
两个哥哥跪在他面前求他应允入宫之时,如果有人这样劝他,那他会不会就改变主意呢?
那时楚国大军伐越,数月之内,尽取越地。爷爷无疆被杀,越国王室人人自危。为了保住自家性命,越国削国号而称臣,听闻楚威王好美色,于是将他公子殷献上君前......
如果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牺牲自己、牺牲他和东方紫的感情么......
现在回头看去,才发现一切真如师父常说的那句‘过眼云烟'。千年已逝,岂止越国灰飞烟灭,当日七雄又安在?
自己的牺牲,竟是可笑复可叹......
默然一会儿,再抬起头来已是展颜一笑:"魏大哥,你说得很有道理。"
他容颜本就绝美,此刻破颜一笑,带着一分羞涩,看得魏可孤的小心肝儿顿时就狠狠乱跳了几下,脑子里一下子就闪念出‘一笑倾国'这四个字来,只觉得潘安子都虽是史上有名的美男子,但若论清雅出尘,只怕还是赶不上这少年。干咳一声,结巴道:"是......是么?"
忽然打了一个激灵,暗叫道:"哎哟,不好!他本就是为了找他朋友才出来的,现在被我几句话劝得回心转意,那他不是又要回去了么。"想到和这小鬼分手在即,有可能以后再见无期,不知恁地便觉得心慌意乱起来。忍不住问道:"......你要回去了?"
殷摇头道:"我还不想回去......"想到那漫长孤寂的日子,不觉叹了口气,"......很久没出来了,都不知人间变成什么样了。"
他后一句本是自言自语,魏可孤却听得大喜,起劲地道:"那太好啦。不如我带你到处走走,让你好好看看世景儿罢。白天你就躲在伞里,到了晚上我带你出去逛夜市,这几天是盂兰节,城里放焰口、放河灯、做法事,热闹着哪!"说着,双眼热切地看着他,只盼他点头应允。
殷从小就被带进鬼谷,外面的花花世界他几乎没有印象。及至后来出了谷,其行动也颇受限制,民间的热闹繁华,根本无缘领会。此刻听了魏可孤一番描述,虽说也不懂何为放焰口什么的,但想来必然是个热闹的活动。到底是少年心性,想想就心痒起来,忍不住问道:"什么是...盂兰节?"
他会这样问,自然就是有点动心了。魏可孤心花怒放,笑道:"亏你还是只鬼,居然不知道盂兰节。......就是中元盛会嘛。七月初一鬼门大开,所有鬼魂都会涌至凡间来,所以大家就会祭祀祖先、也会施食济助十方饿鬼......"详细解说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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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入了城。
魏可孤一连几天餐风露宿,身上奇痒难忍。找了一家还过得去的客栈,立刻吩咐小二提热水备浴桶,他要洗澡。趁着小二出去做准备的工夫,先走到屏风后去解衣服,一边脱一边扬声叫道:"小鬼,出来吧。没外人了。"
殷听到呼唤,这才慢慢从伞里探头出来,先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于他来说极其陌生的环境。咦,屋子里所有东西形状都好奇怪。
魏可孤没听到他回应,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正好看到他有点稀奇地碰了碰桌子,又转头触了触那圆凳,想坐,又有点不敢坐。
魏可孤嗤地一下就笑起来。
"小鬼,你在干嘛?"
殷抬头见他走了出来,心中欢喜,忙道:"魏大哥,你告诉我,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凳子。"魏可孤示范似的一屁股就坐了下去。"这个呢,是用来坐的,必要时也可用作武器打人。"
殷看着他的动作,睁大眼,喃喃:"现在的人坐姿是这样啊......"看起来是要比跪坐舒服得多了。
"......那这个呢?"又指住桌上一件物事,满脸好奇之色。
"......灯啊。你也没见过?"
"我知道这是灯。可是怎么没有灯油?"
"......这个不用灯油,是蜡烛。"
殷似懂非懂地点一点头。"哦。"
"......啊,还有--"手一指。
"茶壶和茶杯。"说着,取过一个倒扣在茶盘上的瓷杯,提壶倒了一杯茶。
殷有点稀奇地看着那不同于水和酒的液体,更稀奇地看着他故作深沉地端茶送至嘴边,等他仰头喝下去了,才倾了倾了身子,问道:"好喝么?"
好一会儿沉默之后......
"......好喝--"个屁呀!这黑心死人的店老板,买的都是些什么次货!趁着殷不备悄悄吐出嘴里的烂茶渣。
转回头来,刚好看到殷正稀奇地把玩着一只杯子。
走南闯北魏可孤见过的人和鬼都不少,但想来谁也没有这小鬼这么讨人喜欢。貌美尚在其次,难得的是他的性子,不同于那种蓄意逢迎,就是自然流露,却越发显得单纯可爱。
他连桌椅这些东西都没有见过,这上下他也相信了他真的在千年之前便已过世。不过这样单纯的性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眼前这少年和老鬼两个字联系起来。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
"姒殷。"殷一边乖乖答着魏可孤的问话,一边好奇地琢磨这杯子到底是用什么制作出来的。形状这么小巧,又很光滑好摸,比他活着时用的杯子要好看得多了。
"什么烟?"魏可孤没听懂。
"姒殷。褒姒的姒,殷红的殷。"
"褒姒,就是那个为引她一笑而烽火戏诸侯的美人儿么?"
"嗯!"
哎呀,魏可孤咂咂嘴,"小鬼,你这个姓很古啊。"
殷高兴地点一点头,"是越国的国姓啊。"
"哦,就是那个十年生计、十年教训,卧薪尝胆勾践的国家么?"
殷更高兴了,没想到千年之后史书上还记载着自己祖先的光辉事迹。"对啊,我就是他的子孙。"
魏可孤拍了一记大腿,脱口笑道:"怪道你长得如此貌美,原来同西施是老乡!你们越国的男女可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啊!"
殷一听,笑容一僵,脸上神色一变。
记忆中,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
宽阔的王宫大殿,他跪伏于地。幼时入宫玩耍的记忆几乎完全没有,但却清楚地知道此刻盘踞在王座之上的早已不是他的爷爷无疆,而是赫赫有名的楚威王熊商。面对这个传闻中好武好战且好色的男人,他心中忐忑不安。
没有抬头,但是感觉得到扫过来的视线漫不经心中带着几分阴冷和讥讽。
"......你们越国惯会使用美人计。把你送给寡人,是要你象西施迷惑夫差一样来迷惑本王么?"男人的语调中带着说不出的轻慢和蔑视,缓缓从王座上步下踱近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冷冷俯瞰着他。"......也罢,抬头让寡人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让本王为你倾国的本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