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暗惊心。
从来,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话。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待他极好,都会很温柔地对他。可是这个男人这样轻贱于他,他真的能哄他开心、让他放过越国的百姓么......
因为迟迟等不到他抬头,男人脸色一沉,不耐地揪住他头发往后一提。
"啊!"痛叫一声,惶然抬头,直直对上了那男人的眼睛。
......
......
惊艳之色,一闪而过。盯着他的脸盯了许久许久,男人的额头渐渐皱成三条竖线。
他有点害怕他,胆怯地鼓起勇气微笑一下,本来只想缓合一下那种僵硬的气氛,但楚王看到他的笑容,却象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就把他推倒在地。
"不准这么笑!"
楚王是喜怒无常的人,虽然只在他身边待了一个月,但已经很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
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楚王会相对来说较为温柔地抱着他,但等他稍微松一口气的时候,他却又会嗄声低语:"......寡人讨厌你对本王的影响力......殷,你是祸害......留着你,本王迟早会断送这个国家的......"一边这样低语,一边抖抖索索地伸开双手到他颈间,"就让你死在本王手上好不好?......嗯?"
听着这样的话,每次他都胆颤心惊。直至有一次真的被他这样扼得昏死过去......
第 6 章
魏可孤见他脸色不对,有点疑惑。"......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殷连忙摇了摇头,浅笑道:"没有。......只是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情。"
"噢。"正想继续与他聊下去,却有敲门声打断谈话,却是小二送水进来。
魏可孤见之心喜。只见那小二调好了热水,殷勤笑道:"客官慢用,稍后便送酒菜上来。"
魏可孤此时只想好好洗涮自己,胡乱嗯嗯几声应付。待那小二都退出门去了,却又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叫道:"等等!回来!"
小二回身笑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魏可孤自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对着那小二嘀咕几句,只见小二不住点头以示明白,待他吩咐完了,笑道:"是,是,待会儿就送到。"说着,退了出去。
殷在旁边看着,好生好奇,只是不好问得。魏可孤看着他笑道:"小鬼,别心急,待会儿就知道了。"一边说,一边钻入屏风后,扒光衣物咚地一声跳入水中。
待他神清气爽地洗漱出来,见殷坐在桌前,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咳一声,以吸引他注意力。
殷抬头一看,微微一怔,随即便‘啊'了一声。e
这样的反应正是魏可孤想要的。得意洋洋摆了一个风流公子的姿势,笑道:"没想到你魏大哥是这个模样罢?怎么样?是不是貌比潘安?"
殷微笑道:"魏大哥,原来你刮了胡子是这个样子的。......很俊啊。"
魏可孤听了殷的话,纵然脸皮再厚,也不禁老脸发红,摸着鼻子讪讪道:"是比不上你啦......不过,也算能看吧......"
其实所谓的貌比潘安,只不过是魏可孤自吹自擂之词。想那潘安文才风流,其风华气度远非魏可孤这个江湖浪子可比。若单论长相,他一不如公子殷飘逸纯真,二不如东方紫邪侫俊美,就连东方紫座前的那个侍童也要比他多出两分娇媚。但,正是花开百态,魏可孤就是胜在那股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劲儿,双眼懒洋洋地,嘴角永远似笑非笑,有点可恶,有点赖皮,的确是女子们又爱又恨的那种类型。
说笑之间,小二送了酒菜进来。殷久不见人间饮食,此刻骤然见了,不免有点怀念,只是想到自己已成孤魂,恐怕是再也用不到这些食物了,又有点黯然。
布好酒菜,小二又提了一个篮子放到桌上,口中笑道:"客官要的东西。"上面蒙着白布,却看不出布下藏着什么物事。
魏可孤嗯了一声,道:"余钱赏你罢,辛苦了。"小二欢喜,谢过了他,高高兴兴地收拾残水出去了。
这边魏可孤关上门,招呼殷过来,笑道:"小鬼,你看这是什么?"掀开白布,篮中却是香烛瓜果祭奠之物。
"我吃饭,你吸香,大家都有东西吃,你说好不好?"说着,边把那香抽了三柱点起来,青烟袅袅。魏可孤闻了闻味道,赞道:"好,果然是一品堂的好香。香气悠远绵长,触手又不掉粉......这小二比老板会挑东西。"
殷睁大眼,有点受宠若惊道:"魏大哥,这是给我买的?"
魏可孤看了看他笑道:"不给你难道是给我自己?......你魏大哥还是人,光是吸香气是吸不饱的。"一边笑一边催促他尝尝,看好不好吃。
殷千年寂寞,从来没有人祭奠过他。魏可孤与他萍水相逢,却细心周到如此,实在叫他不能不感动。拈着那香,头渐渐就低了下去,喃喃道:"魏大哥,你待我真好。"
魏可孤一想,自己也纳闷起来。
他虽然不是道家中人,但和鬼打交道打得多了,也知道人鬼殊途的道理。人属阳,鬼属阴,二者若是长期生活在一起,对人来说难免就会阴气入体、对寿元大有妨碍。但是......虽然明知道会减短寿命,却又完全不想和这小鬼分开。甚至内心深处大有‘少活几年也不算得什么'的念头。
说来说去,还是这小鬼太讨他喜欢了的缘故罢。
想着想着,不觉笑了一声,伸手揉了一下他的头,道:"难道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么?"
殷一愣,抬头看他,魏可孤却纯属无心之言,笑了笑,又伸手拍了他一下,温言道:"快坐下吃罢。你不饿,我可饿了。"
于是两人坐下用餐,吃着吃着,殷却又渐渐停了下来。
魏可孤腮帮鼓鼓,看着他道:"......怎么?"
"没有......我只是忽然想到了我那位朋友......"殷的目光若有所思,"不知他有没有我这么幸运,此刻也有这么好的东西可以吃?"
"滚!滚出去!"随着一声尖利地咆哮和一阵器皿落地碎裂的声音,两名天一教徒抱头鼠窜了出来。
屋中的人仿佛还是不能解气,扬手又大力掷出一只花瓶,虽未砸中二人,却哐啷一声砸到门前廊上,一件宋瓷就此报销。
"妈呀,这位小爷好大的脾气!"直到奔出了月洞门,二人这才惊魂初定,抚着胸口悄悄吐舌。
"也难怪......长得美的人,多数都有点骄气。何况被教主那么宠爱着,换作另一个人也会恃宠生骄的吧。"
两人互望一眼,都自对方眼中看出对自家教主的钦佩之情。果然大人物能忍人所不能忍,看教主面对那少年还能笑得那么温柔,实在是让人不佩服都不行啊。
看了一眼满地的狼籍,东方紫面带微笑,情意绵绵道:"这些江浙小菜照你家乡风味做的,还是不合你口味么?......那叫他们重做就是了,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少年冷冷瞟他一眼,淡淡道:"菜倒没有问题。......只不过,我一想到这里是你的地盘、他们是你的属下,我就忍不住想无理取闹一下。"
东方紫默然一会儿,苦笑道:"原来你还是在生我的气。"
"生气。"少年冷笑,"你以为我对着杀我的凶手,就只有生气?"
东方紫又默然许久,叹息道:"我知道,你其实不想看到我。可是殷儿,你现在这个身体是我用凝魂术做出来的,虽然可以象人一样行走在阳光下,但是这种法术很久都没人练成了,我是怕会出什么问题......"
少年剜他一眼,不语。
"而且这法术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便会失效的,我要你待在身边,也好便于掌握......"
"殷儿,以前的事,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会好好补偿你的,你也忘了这件事好不好么?"想到最初他的殷儿竟不认得他,直至他说了‘东方紫'这个名字后他脸色大变的样子,不觉又长长叹息一声,怅惘道:"以前我们很幸福很快乐的,为什么你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一件错事呢。"
他容颜俊美,此刻脸上露出凄凉惆怅的表情来,为情所伤的模样,心肠再硬的人看了也会忍不住心软。那少年竟似也被他勾起了伤心事,默然半晌,咬了咬牙,硬生生把头转向一边。
东方紫看着他这种反应,嘴角不觉偷偷现出一丝笑意,语气却越发柔婉起来。
"殷儿,我不信你真的忘了。你再好好想想好不好?想想我们以前的日子......"
提到以前,少年似乎有所动摇,头渐渐垂了下去,仿佛也想到了以往甜蜜的日子。
东方紫趁此机会,从他身后将他拥入怀中。
知道他肯定是要大力挣扎的,所以东方紫一边使力抱着他,一边幽怨地开口:"让我抱抱你,这一千多年,我一直都想要再这么抱抱你......殷儿,我这么想你,难道你就没有想我的时候么?除了记恨我,一丁点儿想我的心情都没有么?"
少年忽然停止了挣扎安静下来,东方紫心中窃喜。自从他把殷带出来,一路上没少挨他的冷嘲热讽,其刁蛮跋扈的脾性同记忆中的殷儿比起来,简直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也难怪,经历过那样的事,又千年风霜,若说一点不变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他知道这个小情人心肠极软,虽说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但只要一直放软身段慢慢磨慢慢泡,迟早还是会哄得他回心转意。
--此刻,不就大见成效么。
"我......我有想......"少年的声音低不可闻,他个头比东方紫矮,此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想起了前尘往事,非但轻轻地将头靠到了他胸前,更轻轻地道:"我一直在想你......想你死。"说完,手上使力,一件利器已经凶狠地捅入东方紫下腹。
少年冷笑。慢慢从他怀中退开。
垂首看去,才发现那被当作凶器的竟是一块破瓷片,扫了扫地上那些残破的杯碗盘盏,东方紫恍然大悟。
少年曾经如春水般明媚的眼中此刻带着讥嘲的寒意和噬血的兴奋。那样一个如离尘之仙的人,现在却如同小兽一般,盯着他的眼神里带着不怀好意的神情。
想着方才在听到他说‘想你'时自己那种狂喜,却在狂喜的高峰被硬生生地推下来那种落差,不可避免地就想到了那一夜。殷儿,我把匕首捅进你心口时你也是这样的心情吧。我把你伤得这么重,所以你整个人都变了......
刹那之间,东方紫说不出自己心中到底是何滋味,只觉百味杂呈,许久许才轻叹一声,再抬起头来时,竟然对着少年微笑起来。
少年警惕地退后一步。
"殷儿,你怎么学会口蜜腹剑了呢。......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明明知道这人并不好对付,单看他现还笑得这么云淡风轻就足以证明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但东方紫这种语气还是让少年眉毛竖起来,冷笑道:"不就是向你学的么。"
这句夹枪带棒的反击让东方紫眉尖微微一跳。唉,殷儿的嘴以前没有这么利,性子也没有这么偏激。都是自己让他变成这样子的......
伸出两根手指,仿佛也并没有使什么力就轻轻地把那块瓷片挟了出来,手指再沿着伤口轻轻抚过,立时肌肤又是一片完整。
少年看着这匪疑所思的一幕,脸色微微发白。东方紫抬头看了看他,微微一笑,"难道你还不明白么。......我是不死之身,你杀不了我的。"
第 7 章
少年长长倒吸一口冷气,又惊又怒,厉声道:"你......你不是人!你是什么?!"
东方紫莞尔道:"隔了一千多年,你终于知道我不是人了么?"说着,缓缓向他步近。
他轻抬足,慢落步,一步一步缓缓靠近。他近一步,少年便警惕地退一步,那种防范的眼神,更令他象一只与天敌对峙的小兽。东方紫见他这样警惕,不由得失笑,停下来不再逼近,口中温柔笑道:"殷儿,你不记得我们以前的事了,那你还记得你师父么?你行弱冠之礼那日,他替你算了一卦,算出你命中有个大劫,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你还记不记得?"
他忽然提到鬼谷子,那少年顿时一呆。
他本是由公子殷的怨气化成,从他那里继承的只有怨恨,而以往种种甜蜜幸福乃至无忧无虑的童年往事却是一丁点儿都不知道,此刻忽然听东方紫提起鬼谷子来,微微一怔,寻思道:"我怎么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所幸东方紫也并不是要他回答,唇边现出一个淡淡微笑,缓缓吟道:"‘东海之滨,司水之神......一字记之曰......龙'。"
"在下复姓东方,单名一个紫字。......紫气东来的紫。"
紫气东来,本是吉祥之意,也代指圣人、王侯等贵人。而东方紫,正是东海龙宫的七太子。
那一年,四海龙宫都陷入了一片悲恸的气氛中,只因龙族小一辈中最值得夸耀的龙三太子竟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大错而被玉帝下令押上了诛仙台。
诛仙台之于神仙,就好比法场之于人类。人类上了法场还会变成鬼,而神仙上了诛仙台,却是元神俱灭,天地之间再不留一丝痕迹,是仙界之中最高的刑罚。
龙三是龙族中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幼时便被长辈看好,认为他睿智果敢法术精湛,若假以时日,必能成为四海龙族的领袖。
所以,消息传来的时候,东方紫根本就不相信。
--误了司雨的时辰,然后又忙中出错,将原本只该下一个时辰的雨量弄成了连下三天的暴雨,造成山洪暴发,淹死灾民无数......
这种低级的错误,怎么可能会是那么能干的三哥会犯的?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这种事,天庭怎么会弄错呢。"去探望的时候,三哥虽然神情黯然,却反而强打微笑来安慰他,"这件事我确是要负责的......"
他居然承认了。
东方紫目瞪口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抓着他的手激动地问:"怎么会这样的?!你那天是不是身子不舒服?是不是你想歇一会儿才误了时辰?我记得那天你明明午时就出了门,时间那么允裕,怎么会耽误了的?!"问到最后,忍不住就哭起来。
三哥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过了许久,等他哭声渐渐止住了,三哥才缓慢地开口。
"我没有不舒服,我只不过是去......看了一个人。"
去看了一个人......
东方紫不哭了。睁着眼,怔怔抬头,瞧着他,象是从来没有看清楚过他一样。
和三哥做兄弟也快要两百年了,几个兄弟姊妹中他俩感情最好,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秘密可言。但是,他还从来没听过三哥用这种语气提到过谁。虽然是那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三哥说完那句话之后那种温柔的沉默,提到那个人时脸上那种淡淡的思慕和想念,还有那种隐隐的微笑和幸福,都让东方紫渐渐的怒火中烧起来。
--就是为了看望那个人才耽误了么?!那个人有什么了不起,让你都落到这种田地了却会只是想到她就感觉好象很安慰的样子!你难道就没想过失去你我们会有多伤心么?!......三哥,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们......?
一想到那个不知名的女人把三哥抢走,又害他到如此田地,东方紫心中顿起杀机。
"......她是什么人?"
就算她是王母座前的仙子,他也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他么?"三哥垂目微笑了一下,似乎已经沉醉在伊人的音容笑貌之中。"他......是一个人类少年。"
什么?
东方紫讶异地挑一下眉。
三哥爱慕的人,非但不是仙,甚至还不是女人?
"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幼童。"三哥怀念的语调,已经不象是在对他讲述,而更象是自己陷入了回忆。他没有打断他,默不做声地听下去。
"那时,他抱着一只小兔子蹲在山洞里避雨。......听到雷声,搂着那只兔子反反复复地说‘不怕不怕'......呵,也不知道是在安慰那只兔子还是安慰自己。......我在云头上看到了,只觉得好笑,驾近一点再看,看清楚他的模样,我心里想:‘呀,这孩子怎么这么好看?!连观音大士座前的金童都比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