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可孤心中不忍,轻轻道:"以后遇到合适的人,姑娘还是尽早离了这里罢。"
这句话中又象藏着关切之意,玉桃不由得抬头看了看他,又低下头去,低声道:"但愿玉桃有那个好命,可以早点遇到魏大爷这般的有心人。"
魏可孤一怔,自知又欠了一笔感情债,顿时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半日才含含糊糊道:"......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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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群芳馆出来,日头已经有点偏了,魏可孤匆匆行走在小巷之中,归心似箭。
苏州城的勾栏妓院多集中在这一块儿,尤以这条里弄为最,一条小巷中竟有八九家。因长日飘荡着脂粉香气,所以当地人都称此地为胭脂里。若是入了夜,各院红灯高照、嬉笑不绝,乃是城中夜游的第一好去处。只不过现在距离掌灯时分尚早,里弄中也清净至极。
正因为清净,所以那突然而起的一声尖叫便显得格外清晰。
魏可孤心中一惊,下意识站定脚步。
只听一墙之隔的院中传来挣扎打斗声,又有呼喝斥责之声,间中夹杂着‘敢跑?'、‘捉紧他!'、‘这小子力气倒不小'之类的声音。正熙攘间,忽听呯地一声响,一人撞开了院门,刚好跌在魏可孤不远处。
魏可孤定睛看去,只见那人头发披散着,虽看不清样貌,但看其身形,仿佛还是个少年。
那少年还未爬起,院中已跟着涌出四五条大汉,饿虎扑羊一般将他按在地上,口中喝道:"造反了你!昨夜还没受够教训是么?!"便把他往院中拖。
那少年极力挣扎中扭头看到魏可孤,凄厉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那些大汉好似这才看到旁边还有人似的,转头看了看魏可孤,见他身材高大,颇有豪侠之风,心中不由得微微生怯。不待魏可孤发话,回头便给了那少年一拳,口中骂道:"叫什么救命?咱们又没有逼良为娼,你是你哥哥把你卖进来的,咱们可是付了大笔银子!"这几句话,明着是骂那少年,暗里却是骂给魏可孤听,先表明立场,叫他不要多管闲事。
那少年挣扎着,一边哭骂道:"呸!你们瞎了眼么!那种阴沟老鼠般的家伙也配做我哥哥,那分明是个市井无赖,把我打晕了卖进来,你们别说不知道!"
大汉们蛮横地道:"管那么多?反正咱们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你知趣点,少吃点苦头?"说着,便要把他拖进去。
这时魏可孤已经明白了。他知道城中有那么一些每日在市面上晃荡的无赖泼皮,见到容貌不俗的落单外乡女子,若是诱拐不成便敲闷棍,一棍打晕对方后冒充其亲戚长辈将之卖进窑子,妓院老板也不是不知其中究里,只是一来价格便宜,二来自恃有买卖文书,因此也就昧着良心假做不知,坊间不知有多少女子就是这样落入火坑。近年来因男风盛行,各地相继都开张了小倌馆,因此连清秀的男子也不比先前安全了,这少年看来也是其中受害者。
要说魏可孤倒不是那种特别有侠义心肠爱打抱不平的人,此刻虽觉这少年可怜,却又不想多管闲事。他这种反应那少年见了心凉,那些大汉见了却是心喜,大松一口气,嘻嘻哈哈地将那少年抬了起来,更有人趁机在他身上扭了一把,惹得那少年骂声不绝。
魏可孤本已准备不管,但忽然间,那少年挣扎中颈子往后一仰,发丝滑下露出半张脸来,魏可孤看得分明,心中立时一惊,脱口道:"小鬼?!"这一惊非同小可,顿时也来不及深思,一个箭步上前便将那几条大汉远远甩开,将少年解救下来。
捧了他的脸细看,才发现眼前这张面孔乍看果与姒殷十分相象,却并非心中挂念那人。魏可孤定了定神,寻思道:"我糊涂了,那小鬼是鬼,眼前这个却分明是人。"顿时便松开手来。
那少年绝处逢生,惊魂未定,怔怔瞧着他。忽见那些大汉已爬了起来,不敢过来围攻,只围在四周破口大骂,叫道:"有种留下名来!"
这些人都有虎狼之势,却被魏可孤一招就四下摔开,他们深知自己不是他对手,因此此时叫骂实是色厉内荏。
魏可孤本不愿管闲事,但现在既然已出了手,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何况这少年虽不是姒殷,但就冲着他与姒殷那相似的容貌,他也断不能让他沦入风尘。
说来能在此地开办风月场所,后面都有靠山。魏可孤深知这一点,当下平心静气,冷冷道:"叫老鸨出来,我要买他。"
这话一出口,几人都是面面相觑,连那少年也不由得呆了,忽然面孔涨得通红,握紧拳头咬牙道:"你--"
魏可孤看他一眼,道:"你别误会。待你自由之后,爱去哪儿便去哪儿,我不会拿卖身契要挟你。"
那少年一怔,慢慢放松了拳头,却把头一低,恨声道:"笨人!你不会带了我马上走么?还要给他们钱!"
魏可孤简直不相信自己双耳,他救了这少年对方非但一个谢字没有,反倒嫌弃他不够干脆利落。明明这少年面孔与殷如此相似,性情怎的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老鸨闻报少年逃跑的消息早已忙忙赶了过来,此刻又听闻魏可孤要为那少年赎身,也不忙开价,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把魏可孤打量了一番。
久经风月的人眼睛都十分地毒。
这一番打量,只见魏可孤身着锦衣,料子却不高贵,手工也非细密;鞋是普通的薄底快靴,鞋头半损,可见不是坐轿乘马有车代步之人;腰间一口鱼皮绿鞘刀也是普普通通,看不出一星半点名家气势。于是得出结论:这人绝非大富大贵,顶多也就是个有点余钱的江湖中人罢了。
那老鸨顿时心中有数,上下两片嘴唇轻巧一碰,碰出两个轻描淡写的字来。"十万。"
她买这少年时也不过花了五百两,此刻一下子就翻了两百倍。这少年脾气虽坏,容貌却绝对是万中无一,若是将其性子磨平调教好了,何愁财源不滚滚来?正因她将这少年当作了摇钱树,因此根本就没有让他赎身之念,此时狮子大开口,正是想吓退魏可孤。
魏可孤听了,看了看那少年,又摸了摸鼻子,忽然一笑。
第 13 章
那老鸨谅他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带着两分风凉语气悠悠道:"大爷,没那金刚钻,可就别揽这瓷器活儿。"说着放下手来,头摆一下,命那些大汉‘把人带回去'。
眼见那些大汉逼近,魏可孤道:"且--"一个‘慢'字尚未出口,突觉腰间佩刀一松,身侧一阵风声接着便是啊地一声惨叫。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呆了。
魏可孤难以置信,侧头看去,却是那少年抽了他的刀,一刀劈翻了那走在最前面来拉扯他的大汉。
眼见着那人倒在地上翻滚,余下几人都不觉怔在当场。那少年原是为了自保,伤人之初也是怔了一怔,但此刻刀口滴血的情形却令他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眼中露出快意的神色,趁这众人呆怔的工夫,竟大叫着挥刀砍杀起来。
他性子本就偏激,落到这些人手里被凌辱之时心里便发过狠话,此时有了机会发泄心中愤恨,下手越发狠辣。他虽不会武功,但一来手持利刃,二来发狠拼命,手起刀落,竟一连砍杀了三人。看到他这架式,那余下的才慌了,一面四下逃窜,一面放声大叫:"杀人了!杀人了!"
魏可孤惊过之后便是大怒,他幼时遭遇横祸,又师从佛门中人,于杀戒上就一直把持得极严。无论遇到多么罪大恶极之人,都会给对方留下一条性命。而眼前这少年貌若处子出手却如此之狠,竟用他的刀在他眼皮底下杀人,眼见那少年追不上那些大汉便直奔吓软了脚的老鸨而去,立时身子一纵,抓住他肩头。
那少年被他抓住再难前进一步,回了头,血红着眼睛喝道:"放手!"
魏可孤怒道:"你疯了么!"看到在与殷如此相似的脸上露出那种极度凶狠的表情,委实令他怒气勃发。
那少年也是怒气冲天,厉声叫道:"你可知道他们是怎么对我的?!"声音里竟带了隐隐的哭音。
魏可孤微微一呆,一时语塞。
他自小流浪江湖,也算见多识广。对妓院中一些调教清倌的手段虽不是十分清楚,但也知道个大概。那流落风尘中的人,有哀怨认命的、也有烈性不甘的,遇到后一种,老板都自有一套手段使其驯服。出于利益考虑,那负责调教之人虽不会真的破了处子之身,但许多手腕使出来,却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少年心高气傲脾气又坏,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几多凌辱。
瞧他模样与殷如此相似,魏可孤心中难免爱屋及乌,电光火石间忍不住扪心自问:"若是那小鬼遇到这种事,我会不会就气得大开杀戒?"趁着他一分神手上力道略松,那少年抓紧机会,身子一挣挣脱开来,对着那老鸨一刀挥下。
魏可孤一惊,想要再拦已是来不及。只听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却是那老鸨见到明晃晃钢刀当头砍下本能地伸臂来挡,自然刀落臂断。那少年犹不解气,还要一刀了断她性命,魏可孤抓了他道:"够了!"说话之时,突见里弄一头有数人远远奔来,当头者穿着官府捕快的皂衣,知道是那逃走的几名大汉在街中拦了巡街的巡捕报案。立时当机立断,喝道:"快走!"便夺了他的刀,拉着他没命狂奔。
才奔出几步便听那少年痛哼一声,扶了墙脸色惨白。魏可孤止步道:"怎么?"
那少年咬了咬牙,听到身后脚步声渐近,知道被逮回去下场惨不可当,硬挺着跟上,道:"没事!"
魏可孤看他步伐踉跄极不自然,心中顿时明白了,立刻道:"我背你!"说着,也不管那少年面上愕然神色和微微抗拒,将他双臂一搭背了上身,便发足飞奔。
他一门心思只想带着这少年逃出生天,哪知自己无意间的举动竟又给自己沾惹了一笔相思桃花,背上那少年自他不由分说将他背上身开始,心中便有了一种异样情绪。伏在他背上,近距离地见到汗珠从他颈间褐色肌肤上滑落,那心中震荡渐渐荡漾开来,竟如潮水一般澎湃汹涌起伏不定。
原来这少年却并非别人,正是由公子殷分裂出的怨魂是也。
他立了心思要从东方紫身边逃走,可巧这几日东方紫正忙于十五日那天的盂兰庆典,杂事颇多,对他也就疏于防范,竟被他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
他心思倒也玲珑,不但留下了那颗珠子,更为怕被东方紫捉回去大发雷霆,先留下张条子说明只是外出游玩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然后才换了奴仆的衣服混出了天一教坛。
这一出来,好比是鸟出困笼,虎归山林,原想逃得越远越好,偏偏这几日盂兰节市面上游人极多,他又步履匆匆,竟撞到一个人身上。
他原本脾气就坏,此刻又生怕东方紫追来,心思更是焦躁,脱口骂道:"瞎了眼么?!"
他未曾经过世事,不知人多数是只敬衣衫不敬人的。此刻他若是锦衣华服,这般口出恶言旁人只当他来头不小,只会忍气吞声断不敢轻易招惹。但他此刻为了隐藏行踪,身上穿的却是下等奴仆才穿的灰布衣服。那被撞之人原就是个没事还要找事的市井无赖,见他容颜秀美又不象是大有来头的样子,顿时便生了坏心。
这怨魂根本不知人心险恶,骂完之后拂袖而去,却不知那无赖紧随其后,到了僻静处,一棒将他打晕,再醒来时已然落入火坑中。
他在这小倌馆中虽说只待了一天一夜,但遭遇的却是生平奇耻大辱,那些大汉原本就不是善类,见他貌美性强,虽然上面有老鸨压着,不敢明刀明枪的硬上,但调教之时总不免狠狠揩油,直把他拧得身上东一块西一块全是乌青。想那东方紫虽喜怒无常,却也从未这样折辱过他,如今竟被这些俗夫愚汉如此修理,恨得他眼中都快要滴出血来。偏偏那些大汉不管他怒骂也罢,发狠也罢,通通不以为意,只当他性子泼悍倔犟,越发嘻嘻哈哈变本加厉。
闹了一日一夜,那些大汉们到底乏了,留下看守他的人也打起瞌睡来,这才让他寻机逃出。原本他后庭被玉势所伤不轻,走动颇为艰难,但因心中存了卷土重来报仇雪恨的强烈念头,竟被他咬牙坚持逃到了后院,眼看便要逃出,却又被人发现了行踪。
本以为逃脱无望,被捉回去不免有更大的苦头在等着自己,谁知斜地里竟杀出这男子出手相救。
想他与公子殷同在池中度过千年岁月,他脾气不如后者安静平和,但在某方面两人却是半斤八两--都没见过什么世面。
自他被带出池中,接触的人寥寥无几。侍候他的天一教徒自不必说,那不过是下人奴仆,他根本不曾放在眼中;那将他卖入妓院的无赖和那些大汉,则尽皆可杀,更加不值一提。稍微能在他心中占点份量的,也只有本尊公子殷和东方紫两人了,但前者貌美性柔,不够强硬;后者俊则俊矣,却阴沉难测。都不及这正背着他疾行的男子阳刚十足,豪气英武。他一招出手便解救他于危难,这份男子气概,又有几人比得上?
他一向不太与人亲近,与东方紫之间那些拥抱亲吻之类的亲密举动,不过是迫其淫威而不得不为之。此刻这男子,虽然只是毫无其他意图的背着他奔跑,但不知恁地,却反而令他莫名地一阵脸红心跳。伏在他背上,只觉这驮着自己的后背宽厚平稳,稳重可靠如大山一般,不知不觉中便将脸贴在背上,那搂着他脖子的手也略紧了一紧,竟有些舍不得放开。
那苏州城中小巷极多,弯弯绕绕如迷宫一般。魏可孤先前来过几次,于这脂粉地的地形更是熟悉,他习武之人脚程又快,虽说身上负着一人,但仍自健步如飞,渐渐便把身后追兵越抛越远,起初还能听到后面有人紧追不放,喘息着叫‘站住'之类的声音,慢慢地便微弱起来,想是那些捕快到底体力不继,追不上了。
魏可孤仍不放心,又跑了老远,直到后面再无声息这才慢慢停下。一直没听到背上少年出声,他不放心起来,"喂,你没事?"不会已是强弩之末,早已晕过去了吧?
只听那少年啊了一声,身子一弹:"我,我还好。"声音里竟有点慌张。
不好意思再伏在他背上,"放我下来!"一边说一边挣扎着下地,这一下动作太大牵扯到后庭伤口,啊地一声痛呼,脸如白纸,连忙伸手扶住墙壁。
魏可孤扶住他,问道:"要不要给你找个大夫?"
怨魂羞恼交加,狠狠道:"不用!"想到自己如此丢人现眼的一面竟被心仪之人看了去,说不定此后他会瞧不起自己,更把那些害他落到如此田地的人恨到了骨子里,忍不住又咬牙切齿在心中再三发狠:"你们日后才知道小爷的厉害!"
魏可孤见他眼中凶光一闪煞气极重,联想到刚才他杀人时那份狠辣,不由得眉头微微一皱,暗道:"我救下的莫非是个小煞星?"
他心中始终挂念着姒殷,这少年的性情又不为他所喜,因此只想尽快把他安置妥当了好赶回客栈,当下便问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怨魂咬了咬唇,道:"没有?"
魏可孤微微一愕,暗忖道:"是了,他多半是外乡人,到此投亲靠友才被人拐卖进去的。"于是又耐心问道:"那你在本地有什么亲友?"
怨魂道:"也没有。"心中忖道:东方紫那邪魔自然是不算的。
魏可孤心中一凉,不敢置信:"难道你没有地方可去?"
怨魂十分诚实地点一点头。
这一下可令魏可孤头痛至极,暗叫一声:"我就知道好人做不得!"
这少年竟是个烫手的山芋,丢也丢不掉,甩也甩不落,尤其他点完头之后就一直看着他,竟好象是赖上他了。
魏可孤抄了手满心烦恼,那怨魂却是少男情怀春心萌动,闭着嘴睁大了眼,一声不吭地打量着他。
他被人折腾得死去活来之际心中也暗暗呼唤过东方紫的名字,心底深处也大有‘你若是现在来救我,以前的事我就原谅你'之类的念头,但想不到东方紫未出现,最终救他脱离虎口的却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