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什么?"韩秋水盯着凤九皱起眉。
"我说的是事实。他们入教为我做事,我为的不过是自己的私事,巫医教是武林中公认的魔教,那些正派人士向来满口道义,可对于魔教中人从来都不会心慈手软,恨不得杀之为快,若他们背负魔教之名对他们没有好处。"凤九就事论事,一脸平淡道。
"不行。"韩秋水一口否决,他知道凤九想要做什么,可他绝不会允许。
"我离开之后这里便交给你,这件事你定要代我处理好,知道了吗?"凤九无所谓韩秋水的反对,依旧交代他道。
"你以为我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吗?"韩秋水瞪着凤九,他真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会宁愿为了一个人放弃一切,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
"既然立了教这便是我的责任,我不想逃避,江湖对我来说不过是杀戮而已,我亲眼见到父母惨死在那些正人君子手上,为了报仇所杀之人数不胜数,虽然没什么可后悔的,可这一切我早已厌倦,若用我一个人能换回琅琊山内众人的性命,也不是不可以的。"凤九说的再坦然不过,他生性不愿有负他人,更何况是为他出生入死的手下。
"绝不可以--"韩秋水最了解他的性子,他怎么可能依他,可他才说了四个字却被凤九一声低唤打断。
凤九只说了两个字:庭筠。
一旁的温庭筠霎时出手,韩秋水根本没有防备,他一脸不可置信转眸瞪着温庭筠,却瞥见了她神情中的绝决之意,然后他的身体便软倒了下去,被人一把接住,终是失去了意识。
凤九淡淡瞥了温庭筠一眼便道,"秋水交给你,他醒来之后让他按照我说的去做,绝对不要冒险来救我。"
"教主--"温庭筠举棋不定,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凤九却只对她说道,"你带我出去吧。"
温庭筠闭了闭眼,忽地凝视凤九问道,"教主是何时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凤九反问。
"知道傅公子下山的日子便是他们上山的日子。"温庭筠道。
"我不知道。"凤九摇头,他静静地道,"我只知道若有人上山,那么他在这里必定有内应。"
温庭筠脸色一变,便道,"我扶教主出去。"
"嗯。"凤九淡淡点头,扶住树干缓缓起身,然后任由温庭筠扶着自己离开了玉皇阁。
第四章 倒影星辰,夜漫漫
"我傅霄侯一生只敬你爱你一人。"
在他面前,傅霄侯并不是武林上人人敬重的"七绝公子",也非一派稳重的江湖侠士,而是一个浑身懒劲孩子似的青年。
也只有这个青年才可能对他说出这一番话来。
"听见了没有啊师傅--"叼着不知哪里拔来的小草,他故意拖长了语调。
"听见了。"一旁走来的人嗓音很是低哑,却是带着几分笑意的,"你还不起来,昨天教你的是不是早忘了?"那人低低的叱,却并非真的生气。
"哪敢忘,只不过见有人还未到我就先偷一会儿懒罢了。"傅霄侯一脸懒洋洋的笑,双手搁在脑后抬眸望向来人。
那是一张极为普通的脸,因此时被上头大树遮得显得轮廓有些模糊了,而又有熙熙落落的光芒从枝叶上洒将下来落在了他的身上,一袭青衣简单利落,却又太过淡然,仿佛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便显得多了几分隔世的神秘,而他脸上的表情永远是清清淡淡的,即便是笑也是似笑非笑,让人无法捉摸。
"偷一会儿懒?你哪一天不是在偷懒。"他调侃着,语意甚是轻松。
傅霄侯虽不能捉摸透,却也是十分熟悉他的,听他这么说不由一跃而起站在他面前,定定注视他那双黑漆漆望不到底的眸再一次道,"徒儿刚才说的是真的,徒儿一生只敬你爱你一人。"
他似是微微一怔,却是蹙眉道,"你与我年纪相差无几,跟你说了不必以师徒相称,我也没有收徒弟的意愿。"
"那怎么办,师傅又不愿意告诉我姓名。"傅霄侯声音闷闷的,他的表情向来多变,刚刚还是一脸笑意,此时已经垮下了大半,看起来十分阴郁的样子。
"我不说有我的理由。"他淡淡说了一句,却没再说下去,便觉那种淡然愈发强烈,傅霄侯只有无奈撇嘴。
有时候他总忍不住想问个究竟,可每每提及这样的问题师傅总是避而不谈,他也只好作罢,因为不喜欢惹他生气。
这个人虽然从不说起自己是谁,可对他的好他却全部收在心底,即便是口头上不称他为"师傅" ,心里也已是认定了,所以才会拿他这句话没辙。
"师傅,我记得那么熟是不是该奖励我一些什么啊?"
偶尔还是会有这个称呼冒出来,他其实也拿他毫无办法。
"你想要什么?"知道他又在打着鬼主意,却也无意拆穿。
眼珠转了转却见到师傅了然的神情,只好换了脱口而出的话说道,"很久没有尝到师傅的手艺了,我想吃红烧螃蟹。"
"嗯?嘴馋了?"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
"嗯。"重重地点头。
"那等你胜过我手中的薄翼蝉刀再说。"没有回旋余地的条件。
"师傅--"不情愿地嚷着。
"怎么?没有把握?"低低凉凉无动于衷的反问。
"是徒儿懒得动啦......"r
才无意听他嚷完一招就送了过去,打断了他后面的嚷嚷。
翠竹林中两人身影交错,青影如燃犀风雷,白影如漱冰濯雪,一招一式间皆气吞天河,形挽落日,不时听见竹叶扑簌衣袂翩然的声音。
傅霄侯再次来到竹林的时候早已没了青影,只留下一片静悄悄毫无声息的竹子,他将手中的一封信捏在手里看了又看,折了又折,却始终还是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
信函上明明白白的几个苍瘦疏劲的小篆字写的是:霄儿亲启。
"天下本无不散之筵席,一转眼已过了十余个年头,这段日子我已把该教的都教给了你,至于我的身份实在不欲让你知晓,九九重阳之时望你早灭仇人,可报家仇,只你我相见已是无期,望霄儿莫盼,珍重。"
这短短八十一个字他早念了不下百遍,没有署名没有日期,只静静搁在小屋案几书镇之下,便是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而这片竹林幽静,从无人迹,向来只有他们二人,他的字体他也早熟得不能再熟,万万不容错认。
可,距那次分别不过短短半月。
连一丝预兆也没有,除了那日他亲自下厨为他做的几样好菜,还有那道他最喜爱的红烧螃蟹。
"你......究竟去了哪里......"
低低地呢喃,把信收好揣在怀里,不由自主踱入林中的小屋,里面的摆设再简单不过,一张方桌,两张椅子,靠窗有一张案几,几上置着笔墨,隔壁的小屋是个灶台,除此之外别无其它,而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唯有那封信函。
手指轻轻触摸几面,却感觉上面已染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知他确实已久未来此,不由得就觉得心都揪痛了,忽闻林中竹叶扑簌声声,他一跃出了小屋,却是一只失足的小鸟惊动了一片静谧,也把他的心绪搅得天翻地覆。
傅霄侯抬眸林间,青影仿佛又在眼前,似幻似真,可一瞬又消失不见,让他寻不着片缕踪迹。
"霄儿说的都是真的......霄儿最亲的人只有你......你、究竟在哪里?"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么扔下他一声不吭地离去,还说相见无期,若相见真无期,那他该怎么办?
那日傅宅的血染遍了他的整颗心,他游游荡荡像极了一缕孤魂,却在竹林中与他相遇。
他一袭青衣翩翩回首,停下手中玉笛。
--冤冤相报,何时是期,你......当真要报仇么......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缥缥缈缈,像极了远处那一抹烟云。
--灭家之仇不共戴天,我身为傅家唯一血脉,怎能就此罢休?
那一场腥风血雨来得太过突然,他顷刻间便失去了双亲,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他如何善罢罢休?
--是么......
那人垂眸,似笑非笑,恍如隔了尘世一般的遥远。
--是。
--罢了......你我也算是有缘,若想学武,每逢月圆之日便来此处寻我,我可以教你。
这一教便是十三个年头,虽然并非日日相见,算来也有整整一百五十六个白昼。
太阳开始西落,傅霄侯留在竹林里始终不愿离去,回到小屋的椅上坐下,一坐就是一整夜,直到晨曦重又透过枝叶洒了进来,他才从怔忡中回过神来。
抚过几上每一支他曾用过的笔,想象他伏案写字的神情,再将怀里的信展开,一双手不由微微颤了颤,每每念道"相见无期"之时他的心就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怎么也缓不过气来。
想了一整晚,傅霄侯只觉得他的离开定有原因。
他不是没有问过,可从来都没有结果。
细细思量好久,他摊开纸笔,斟酌着写道:
"师傅在上,九九重阳之时霄儿侥幸得胜,却并未报得父仇,因霄儿对仇人竟无法生恨,其中缘由一时无法说清,待霄儿寻到师傅......"
写到这里他停了停,搁下笔来,看着上面的字半响,忽地把纸揉成了一团。
又静了半响,他低低对自己说了一句道,"师傅,霄儿定要寻到您。"揉纸的手死死捏成了拳,闭上双眼好久复又睁开,眼神清澈透明,却是说不出的坚定。
终见白影离开苍翠竹林,忽又一人轻飘飘入了小屋,视线便注意到了地上那团快要被揉烂的纸上。
缓缓伸出手去,缓缓展开,看清楚了便被真真揉碎了,碎成了粉,洒落地上同尘土做了伴。
傅霄侯离开竹林来到梅庄,他十八岁之前一直在梅庄居住,因梅天凛是他父亲的至交好友,当年傅家被灭门之后只有他独活,梅天凛硬是要留他在梅庄,此际因他决定要离开,所以于情于理都该去一趟梅庄向梅天凛辞行。
梅庄这日宴请众多侠世,傅霄侯远远就见到梅庄门坎之外行马车辆络绎不绝来来往往,他一蹙眉便觉不合时宜,正欲转身离开之际却被一人眼尖地看到,并叫出声来。
"傅大哥。"
是梅芳华。
傅霄侯微微一笑便问道,"你父亲在吗?"
"傅大哥你后来去了哪里?怎么到今天才回来?"梅芳华却没理会他的问话,一个劲管自己问。
"我有一点事......"傅霄侯垂了眸,便又道,"我想见一下梅世伯。"
"傅大哥跟我们一起住了那么久还是这么客气,芳儿可要生气了。"梅芳华口中虽然这么说,可脸上的表情却很明显因为见到傅霄侯而欣喜不已。
傅霄侯只是笑笑没说话,只不过这样一来他也只能跟着梅芳华去到梅庄了。
"我爹说这次又属傅大哥的功劳最大,不仅巫医教顺利被灭,更抓了凤九,记得上次傅大哥在龙山三擒屠双双之时......"
梅芳华正说得兴起傅霄侯却猛地回眸打断了她的话问道,"你说什么?你们抓了凤九?"
"是啊。"梅芳华点头,抬起一对漂亮的晶瞳不由疑惑地看着傅霄侯道,"傅大哥你难道不知道吗?不是傅大哥找人把凤九送来的?"
傅霄侯眉头拧了起来,心里蓦地一动,却也不欲跟梅芳华谈论什么,便问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他被关在梅庄后山的石屋里,我爹跟清秋子道长预备十日之后邀少林、武当、峨嵋等门派之人前来一并公审此人。"梅芳华回答。
傅霄侯闻言蓦地一阵心紧,却也难明此时心中莫名的情绪躁动,只想着再去见那人一面,好问个究竟。
"傅贤侄你来得正好。"一进大门梅天凛便迎了上来,他见了傅霄侯自然是很高兴,一把拉起他的手说道,"昨日我们家芳儿一直在外头等着你,这次灭巫医教傅贤侄你功劳最大,宴席主角自然非你没属,快快进来吧。"
傅霄侯没有说话,只随着梅天凛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厅的热闹,各路英雄豪杰群集于此谈论纷纷,皆数落巫医教立教这十几年来的杀戮。
"想不到七绝公子年纪轻轻武功竟这般深不可测,我们一直猜测九华山上谁胜谁负,却不想巫医教教主的双腿竟早被七绝公子的天蚕丝所伤,难怪这次这么轻松就把他抓住了,真可谓是年轻出俊杰啊。"说话的人背对着门口,只见他背后一把宽约一尺薄不到半寸的大刀,傅霄侯便知此人是崆峒派的"快刀十"。
"是啊,想当年巫医教在武林中迅速崛起,一昔之间掀起了腥风血雨,武林四大家皆在一夜之间血染庄园,无一活口,还有数不清的大小门派在这短短几年功夫全遭灭门,可江湖中竟连凤九的面都还未见过。"坐在"快刀十"对面的一人眯着一双小眼睛说道,这个人傅霄侯也认识,是清秋子手下的大弟子。
"这次要不是多亏了梅庄主重出江湖,还有清秋子道长鼎力相助,巫医教也不会那么快覆灭,这真是江湖一大喜事啊。"左首边一个一脸虬髯的大汉说道。
"说起喜事倒还有一桩。"
"哦?什么喜事,说来听听。"
"梅家二小姐和七绝公子的喜事啊。"
"不错不错,金童玉女,门当户对,傅家也曾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一大世家,傅廷的‘沧澜狂花'掌法当年独步武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傅大侠一世英名,却也惨遭巫医教凤九的毒手,实是武林一大憾事。"
"凤九本就为魔教凤栖之子,凤栖无半点人性,他自然也不例外,对于这种人真该早早杀之为快,就想当年剿杀凤栖一样,何必这般费时等到公审?"
"哎,你这话就说错了,杀凤栖之时跟凤九不一样,凤栖为救自己的妻子已到了见神杀神、见佛杀佛的地步,不剿杀他难道任他发狂?可听说前日凤九却是束手就擒,即便他是魔道中人,我们可是正派人士,岂能跟他一样用杀戮解决?"
"说得不错。"一旁的人连连称是。
傅霄侯此时虽坐在另一桌听身边的梅芳华跟他闲扯,可那些人说的话早已一字不露听到了耳中,
他面上仍是无动于衷,心里却早就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
对于凤九,他从醒来第一眼开始就对那人起了无端的好感,几次相处下来早已恨不了他,反而处处想护着他,不想伤了他,可他却万万不能否认,这次琅琊山与那些正派人里应外合连起来害他的却恰恰是自己。
他本想趁机报了仇结束一切,可不曾想过那人会背负什么样的身世。
正派人与魔教向来水火不容,他不用问,也已能猜到凤栖死的大概,却止不住心里想要见那人的念头。
凤君复......
他不自觉敛起了眉。
梅庄的后山很静,梅天凛特意派了庄园的人守卫,一方面是为了看住凤九,不让人前来相救,另一方面也不容一些人寻他住仇,毕竟巫医教得罪的武林人士众多,虽然惨遭灭门的那些门派都未曾留下一人,可毕竟都引起过武林同道中人的不愤。
傅霄侯却是特别,人是因他捉到的,自然也无人会去拦阻他,这时见到他只抱拳称呼了一声"傅公子"便让他进了后山。
傅霄侯一踏入庄园心情便又无端起伏不止,脚步竟带着些许的犹豫,不似往昔那般从容镇定,还多了一份无状的欣喜,却又忐忑着见了他的面该如何自处。
后山一路无人,石屋的门是微阖着的,并不曾落锁,看来梅天凛是把凤九囚禁在了整个后山的院中。
可傅霄侯推门的手却踟躇了,两人相处时的画面一幅幅在脑海中闪过,仿佛见到那人为他炼药的样子,不知怎么的,他竟觉得眼前的木门像是万斤重,怎么也推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