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惜诺诺道:"是......"
赵扬冷哼一声,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清水帮那边现在如何?"
洪惜道:"令狐寻梦还没有明确的答复。"
赵扬点点头:"这个女人倒是不一般。"
洪惜道:"正是。那令狐寻梦极是狡猾,属下几番游说,她总是摩棱两可、含糊其词,只怕她野心不小。"
赵扬寻思道:"你只需记着本王的话,逆我者亡,她若不愿顺从,就尽早除去,然后取而代之。清水帮乃是必争之所,若失了清水帮,便是输了江北三省,不论失落到陈靖威手上,还是落到清水社门下,或者,他们自成一派势力,都会对咱们极为不利。"
洪惜道:"王爷放心。属下自当尽心竭力!"
赵扬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洪惜,神情间却有些凛冽的寒意。许久,他转过身,负手望着墙上挂着的字画,微微冷笑,道:"冷云峰......倒也算是个可造之材......哼!可惜......可惜啊......如此......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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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惜倚在门口,久久凝望着床前抚弄孩儿的少妇,眼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
"洪惜......"杨玉侬感觉到身后异常的气息,回过头,缓步迎了上去,"你......怎么了?"
洪惜的眸光中跳动着幽深的光芒,突然,他握住杨玉侬的手:"玉侬......你走吧......带上我们的叶儿......"
杨玉侬一呆:"发生了什么事?"
洪惜叹了口气:"百里峥上回就差点杀了叶儿,何况还有谢三......"
杨玉侬惊道:"什么?百里峥又来了么?"
洪惜道:"一个百里峥也就罢了,只是再加上如今的谢三......"
"那我们一起走......"
"不行。"洪惜道,"如果一起走,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只是,玉侬,我若死了,你孤儿寡母,将如何自处?"他声音渐轻,眼底发潮,缓缓淌下一行泪来。
杨玉侬亦是眼中含泪:"......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她心中本对洪惜已隐隐有些失望,只是看到他今日这样颓然,不免心痛如绞,又望着怀中稚儿,竟是泪若连珠。
"我做错了事,受到惩罚是应当的。"洪惜搂住杨玉侬,亲吻对方的额头,低低道,"只是叶儿年幼,而你,又是何等无辜!"
杨玉侬已是泣不成声:"......不......该入地狱的......是我......一切罪孽......皆在于我......"她抬起头,朦胧的泪眼看着洪惜,"......我们一开始就错了......那个时候......如果一开始......就向相公认罪,就不至于......今日这般穷途末路......"
洪惜缓缓点头:"是啊......只因一着错,满盘皆是空......"
杨玉侬哽咽道:"那样......小姑就不会死......相公也不会......"
洪惜怅然道:"......玉侬,那个时候,其实我很怕......我们的事被大小姐撞到了,我只是想上去拦住她,求她饶恕,谁知道......"他低下头,看着杨玉侬的眼睛,"是她自己失足掉进池塘的,对不对?玉侬?"
杨玉侬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慌了......什么都没看到......"她使劲地摇着头,脑海中却又断断续续地闪现着三年前的噩梦:
冷云清不可置信地瞪着眼睛看着自己和洪惜......
自己颤抖着声音呼唤冷云清,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冷云清愤然转身离去......
......洪惜铁青着脸追了上去,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池塘边杂生的灌木丛中......
而后,是,冷云清的尖叫、挣扎中衣襟撕裂的声音、顿然落水的沉闷声......洪惜冷酷地拖着自己离开那片池塘......
"是她自己掉进去的!"洪惜大声道,摇晃着杨玉侬的身体,"连你也不相信我了么?玉侬?我是这样狠心的人么?"
"可是相公呢?"杨玉侬哭道,"也是他自己失足跌入悬崖的么?他到现在都是尸骨无存,你叫我情以何堪?洪惜!"
"原谅我。"洪惜深深地看着杨玉侬,"我也是为了你,为了叶儿,少爷已经起了疑心。我害怕......你知不知道,我害怕失去你啊!我们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玉侬,再也回不了头了......"
"......不......"杨玉侬神情恍惚地抱紧洪惜,"我会陪着你,还有叶儿......我不会走......洪惜,莫要再说这样生离死别的话......"
洪惜一下一下拍着对方的背脊:"......好......升天入地......我们永不分离......"
杨玉侬含泪微笑,突然一个激灵,仰起脸:"你说......谢三......他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小姑的事,还有......"
洪惜摇摇头:"应该还没有。我只是再担心......少爷他......真的已经死了么?"
"怎么?"杨玉侬的眼中隐约有了惊喜。
"否则,怎么会找不到他的尸体呢?"洪惜眉头深锁,"莫非......谢三......"他喃喃道,"若是这样......现在,倒是好事......"他轻轻抚摩杨玉侬的肩膀,若有所思道,"......那样的话,他应该会回来的罢......"
"滴答--滴答--"的水声从扶廊的尽头传来,周遭依旧是数月前那间阴冷的囚室,只是仔细地打扫过,烛影摇动,室内弥漫着一股难以散去的浓重的酸涩味。
"味道如何?这可是南越特产的金兰枝,据说焚烧之后的余香可以固胎,看你这几天脸色不错,想必多半是它的功劳。"谢三呵呵一笑,"谁让你不肯喝安胎药呢?嗳,我对你可算是煞费苦心,你难道一点都不感动么?"
谢三一边说着一边朝床榻走去,他轻轻掀开床幔,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床上的人:"说起来,你也可怜,这么多天不见天日,只怕终有一天要被逼疯的......啧啧,可惜啊,只怕你下半辈子都不必离开这张床了。"
冷云峰极缓极缓地张开眼睛,目光呆滞地望着头顶低垂的幔帐,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折磨和禁锢,使他的思维变得极为迟钝,他分不清白天和黑夜,也渐渐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只能日复一日地躺在这张床上,唯有身体的变化无时不刻地提醒着他所经受的一切。
此刻,他的腹部已经明显鼓胀了,有时还会传来间歇性的抽痛,他知道,那是腹中已然完全成型的胎儿正在伸展他的四肢。这几个月来,不管他如何消极抵抗,不吃或者尽量少吃药食,以限制这个让人绝望的生命的成长,然而,胎儿却依旧迅速长大,他像是吸收了母体的所有的精华,即便是再这阴暗潮湿的地牢里也丝毫没有任何羸弱的迹象。
冷云峰的手足绵软地摊在被褥上。现在的他形同一个废人。数月之前,谢三折断了他的手腕,第二天又挑断了他四肢的经脉,虽然之后为他接骨续脉,但却完全毁掉了他的元神,现在不消说是让他舞刀弄剑,即便是让他下床走动、端茶送水也成了极为费力的事情,数月生不如死的折磨业已消磨了他所有的锐气和傲骨,眼下,他就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已殆尽,就如同一具行尸走肉一般任任摆布。
但是,很久以来没有过的憎恨却时时刻刻噬咬着他的心。
自从清清死后,他几乎已经心如死水,好比古井无波,恨也罢,爱也罢,都仿佛烟消云散了一般,那时,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感受不到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他以为他的所有感情已经随着清清一同死去,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去恨任何一个人,就如他再也不会去爱任何一个人。所以,当他得知妻子杨玉侬竟然怀孕的消息时,心中竟没有一丝波澜。他自然知道那个孩子绝不会是自己的骨血,但是,他却丝毫不在意妻子的欺骗,他默认那个孩子的存在,甚者,默认杨玉侬和洪惜之间的暧昧,那时的他,仿佛置身在一个无欲无求的世界里,任何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就如同任何人都同他没有关联一般。
只是,现在的他却不能不恨、也不得不恨。
谢三,这个他本来已经宽恕、淡忘、甚至怀着些许愧怍的男人,毁掉了他的一切。
作为一个人的、所有的一切!
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有一个苟延残喘于世的理由:活着、活下去、离开这里,然后想尽所有办法,让谢三死!
谢三不死,他死不瞑目!
"唉,你怎么能不吃东西呢?"谢三慢条斯理地摩挲着冷云峰毫无血色的面颊,"你看你,何必将自己折磨成这样呢?饿坏了我的孩子,我可是要心疼的。"他轻轻一笑,随即俯身在冷云峰的身侧,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柔腻的声音悠然地说道,"你现在,是不是感到种生不如死呢?我的大少爷。"
冷云峰的身体微微颤动,目光依然凝固在头顶的那片昏黄。
谢三哈哈大笑,手指却渐渐往下,仿佛有些陶醉般地抚摸着对方滚圆的腹部:"不过,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我可是开心得很哪。"他将耳朵贴在冷云峰的肚子上,良久,闭目道,"他在动,我听到他在动。"
冷云峰感到腹部传来一阵发紧的疼,随即又是重重一击,阵阵抽搐般的蠕动伴随着隐隐的涨悸,让他几乎呻吟出声,然而,胸中,却有一缕莫名的情绪乍隐乍现:那里,此刻存在着一个与自己骨血相连的生命,见证着他最绝望最悲伤最无奈的岁月。就算是谢三的孽种,但也是他,冷云峰的孩子,除却清清,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个胎儿,与自己有着血脉的联系。
冷云峰的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顺着两腮,慢慢淌下来,滴落在枕巾上,晕湿了一片。
谢三伸手将冷云峰搂入怀中,下颌抵着对方的额头,柔声道:"嗳,你哭什么呢?"
冷云峰缓缓转过头,目光与谢三相对,一字一顿道:"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否则,终有让你追悔莫及的一天。"
谢三嗤嗤笑道:"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么?原来你还没有变成傻子哪。"他嘻笑着俯身吻咬着对方细嫩的面颊和柔软的双唇,许久,抬起头,用一种不屑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散发着柔美气质的男子,"你现在武功尽失、经脉俱损,早已经一无是处,形同废人,你认为你还有机会么?冷云峰。"
冷云峰紧咬着唇:"只要,我不死。"
谢三仰天大笑:"不死?就算你活着走出这里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冷月山庄的少庄主?青州府里举足轻重的名流?关中武林里的头面人物?别做梦了!冷云峰,我告诉你,这世界本就是人在人情在,树倒猢狲散。你‘死了'也快一年了罢,只怕整个青州能记得你大少爷的人也没几个了。呵呵,再说了,你的冷月山庄早就是宁王的囊中之物,宁王是何等角色?你难道还想东山再起么?"
冷云峰面色一滞:"宁王?"
"恐怕你还不知道罢?"谢三道,"洪惜是赵扬的人。"他嘿嘿笑道,"不过,他同你家娘子的那些苟且之事,你应该比我清楚多了罢?嗳,背夫偷汉,这样的奇耻大辱,你怎么就能忍下来呢?"谢三的手落在冷云峰的下腹处,神情暧昧道,"哦,对了。你根本不是男人哪。不知道你家娘子见了你现在这般模样,会怎样想?"
冷云峰却根本无心在意谢三的嘲讽,他只是愣愣地躺着,心中不住颤动,许多旧事如电光火石般在心里闪现,不祥的阴云笼罩着他的思绪,一个模糊的想法呼之欲出。
清清!
三年前的那场求婚已经快被他淡忘,但那时宁王的愤怒却依然盘亘在他的脑海中。他从未想过介入这些权利的纷争,他所希冀的只是冷月山庄中永恒的宁静,他要给清清撑起一片天,让他的清清永远生活在远离尘嚣的安定祥和里,只是,当这个唯一的寄托终于轰然坍塌时,他又将去哪里寻找自己性命的依托呢?
只是,如果这一切都如他所想,那么,清清的死,是不是另有隐情呢?
"我不是想东山再起。"冷云峰缓缓说道,"我只是想你死。"
谢三依然搂着他,淡淡道:"你也太绝情了。我怎么说也是你孩子的亲爹,我若死了,这孩子岂不是要吃苦头了?有娘生、没爹养的孩子,可是相当凄凉的呀。"
冷云峰的面色隐隐有些发青。他闭上眼,别过头:"我不同疯子说话。"
谢三却将他箍得更紧,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血肉中去一般。他凑到冷云峰的耳畔:"那我等着。等着你来杀我的那一天。只要你有这个本事。我的,大少爷。"
春寒料峭,半夜的山风透着深深的寒意。
谢三戴着斗笠,腮边贴满了胡须,默然地跟在一个小个子的男人身后走着。那男人显然不是练家出身,早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不停擦着额际的汗水,转头问道:"何时才到啊?"
"前边就是。"谢三道,"山路崎岖,确实不好走,刘大夫你且小心。"
那刘大夫却停下脚步:"在往下走可就到流花溪的后山了,那是什么地方?强盗窝啊。你家主人怎会将待产的妻子安置载这等地方?"
谢三欠身施礼:"先生莫急。我家主母身体乏弱,自有喜以来便住在山里。主人向来痛惜主母,吩咐我们下人好生伺候。主人已经允诺,先前那五百两不过是定金而已,只要先生能为主母安全引产,自然重金酬谢。"
刘姓大夫依然摇首:"这五百两银子我也不要了。刘某行医数载,虽没甚么名气,但也不至于到要钱不要命的地步。罢了,你还是令请高明罢。"
谢三面色微微一沉,脸上的神情仍是恭敬:"刘大夫,常言道医者父母心,我家主母临盆在即,如果大夫你现在撒手不顾,岂不是要一尸两命?先生,你又于心何忍呢?"
"不是我心肠硬,只是你的话我实在信不得几分。"
"先生真的要走?"
"恕不奉陪。"
谢三轻笑一声,眸光中却多了一丝凛冽的寒意。那大夫正待撤身往回走,颈项间却传来一股冰冷的刺痛,他愕然低头,只见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已然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殷红的血顺着刀刃缓缓淌了下来。
"你......你......"他的声音已然发抖,"......做......做什么?"
谢三冷笑道:"刘大夫,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刘大夫早已抖如筛糠,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管用一双眼珠死死盯着谢三冷峻的面容。
"你说,我若是在这里杀了你,又有谁知道?"谢三道,"刘大夫,想活命的话,就请随我走一遭罢。"
刘大夫哪里还敢有异议,忙不迭地点点头,浑浑噩噩地朝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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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拐过几个弯,那刘姓大夫只知道自己现在已然被胁迫到了山腹之中,四壁皆是嶙峋怪石,偶尔从岩壁上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其余的,便是一片死寂。
越往深处走,他便更加明白一个事实:自己正在踏入一个危险的境地。试想,哪个人会将自己的妻子放在这等隐蔽之处。只怕所谓引产云云,亦是一派胡言。他心中忐忑,浑身上下俱是一片冰凉。
"到了。"谢三的声音在那大夫听来犹如鬼魅。只见一道石门被缓缓推开,迎面扑鼻而来的是一阵阵恬淡悠远的香味。
"金枝兰香?"刘大夫微微有些愕然,"这里真是有待产的孕妇?"
谢三一言不发地关上石门,近乎押解般地将那大夫引到一张宽大的床榻边。
榻上躺着一个人,用丝被遮住上半身,看不清楚容貌,只从露在外面半截雪白的膀子来看,应该是个姿容不俗的女人。女人的腹部滚圆,高高隆起,显然即将临盆,丝被下传来低低的呻吟,听不真切,断断续续间,只觉得沙哑沉闷,甚是痛苦,几乎不像是女子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