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漫无目的地躺了不知道几天,以念在一个晴朗的早上,决定起来看看。郑洪捷刻意地不让太多人守着以念,希望给他独处的机会,让他可以冷静地思考,不受任何人的影响。那天早上以念身边刚好一个人也没有,他就扶着床站起来,试了试,觉得自己体力还行,就出了房门。
走出大门的时候,以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去干什么,那时他脑子里还没有清晰的行动方案。他走着走着,觉得自己体力挺好的,既没有头晕,也没有脚软,于是他就独自走上了马路。不知道走了多久,当他穿越一个人行道的时候,走到一半红灯亮了,于是他就停住了脚步。
看着清晨几乎没人的马路,他有一瞬间很迷惑,于是就站在那里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现在到底应该去干什么。然后有一辆车一直按着喇叭冲过来,但他很迟钝,没反应过来自己应该躲避,仍然站着一动不不动。
那辆车几乎是擦着他的身体停下来的。司机打开车窗,大声地咆哮着:"丢你老母!你条死仔,不要命了?你找死也换个地方,不要在这里连累街坊!......咦,是个疯子?"那个司机这样判断以后,就不再骂了,转身开车离开。
以念却被他提醒了:"是啊,找死吗?找个合适的地方......"
然后他抬头看见对面一幢烂尾很久的高层住宅楼,已经拆了脚手架,显得光秃秃的很安静。以念径直走了进去。
爬那个高楼很耗费体力,而且超越了他身体可以负荷的程度。以念三步一歇地扶着墙走上楼顶时,觉得头晕目眩,身体和心里都很难受。跳下去的念头如此强烈地吸引着他,身体突然如释重负,轻松异常。想像着一切痛苦都即将结束,以念心底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他扶着墙壁休息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天台的边缘。以念从没有从这个角度观察过世界,觉得很新鲜,就左顾右盼地欣赏起来。他坐在天台的边缘,歪着头审视着周围的一切,两只脚吊在天台外边,还时不时地晃动几下。天空很近,从这个角度看来也挺蓝,并不是印象中广州一贯灰蒙蒙的颜色。楼下的人和车都小得很可爱,因为遥远而增添了许多趣致。不知谁家养的一群鸽子带着悦耳的哨声从空中掠过,让整个世界变得更有人情味儿了。
一切都带着愉悦的情绪,可是却无法带给以念轻松的心境。他一件件地想着自己小时候和邢卫一起发生过的事情,像整理档案一般,把能想起来的事情一一梳理清楚,按时间年表在头脑里一桩桩地排列好。他惊异地发现,自己能想起来的事情如此地多,主角全都是邢卫。想起让他生气的事情,以念就嘟着嘴"哼"一声,像嗔怪邢卫一样。想起让他高兴的事情,以念就"嘿嘿"一声,对着面前假想的邢卫傻笑。
想了很多很多,以念慢慢地皱起眉头,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像遇到了迷惑难解的问题。他忍不住地问自己:哥这么疼我,为什么他会走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会扔下我的。也许他并没有走吧?也许过去的这几天,不过是一场梦?可是过往几天的记忆,又突然地清清楚楚地跳进脑子,打碎他的自我安慰。以念被这些杂乱无章的念头搅得非常难受,他不自觉地扭了扭身体,妄想把这种感觉甩掉。可就像水面上的倒影一样,用棍子搅碎,也只不过是模糊了几秒钟,又清清晰晰地出现了。
以念心里很凄凉地可怜着自己。他从来没有被如此可怕地纠缠过,就像小时候怎样使劲地跑,也躲不开身后追来的威胁一样。那时候,他至少知道只要使尽全力地往前跑,就会遇见哥,就会逃过那些可怕的人和事。可现在,那些魔鬼一样纠缠着他的东西,全都藏在他的脑子里,藏在他的身体里,他被吓坏了,也怕极了,却无路可退、无处可逃。这种恐惧终于让他想起了自己爬到这里的目的,他要跳下去,像鸟一样飞下去,结束一切痛苦。
好吧,既然痛苦是必然的,分手也是必须的,那些注定逃不过去的处罚,就让它全都一起来吧。
以念轻轻地笑了笑,咕噜了一声:"哥,你会后悔吗?......对不起!"
正当他准备纵身跳下的时候,身后有一双强有力的手紧紧抱住了他。以念被惊吓到了,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力气也惊人地大,好几次都几乎挣脱身后的控制,甚至差一点带着身后的那个人一起跌下楼去。
后来他觉得脑后被重物撞击了一下,就昏了过去。
26
以念醒来的时候,仍然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费力地想着自己刚刚所经历过的事情。
郑洪捷守在他身边,看到他醒来,急忙扑过来问他:"念念,感觉怎么样?想吃东西吗?"
以念觉得姐夫问的好奇怪,这个时候,怎么会问他想不想吃东西,也许刚才那些事情,都是自己的梦吧?他几乎不可觉察地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以念都发现房间里有人。有女佣,还有一个彪形大汉。以念明白,自己被监视起来了。他觉得有点好笑,难道自己是个囚犯吗?姐夫还真能搞,可是如果我下定了决心,又有谁能阻止我呢?
以念就开始不吃不喝。食物也好,药也好,送到他的面前,他一接手就全部倒在地上。
第二天,以念不但把女佣端来的奇怪的汤药打翻,还莫明其妙地冲她发了一通邪火。于是郑洪捷就来了。他来的时候,房间里的其他人就退出去了。
郑洪捷用手指轻轻抚了一下以念的脸,以念条件反射般地转开了头,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暧昧的味道,稠稠的腻腻的,天气仿佛六月天里要下不下的雷雨前,沉沉地拖不动一丝的风。
郑洪捷叹了一口气。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念念,你病了,什么都别想了,先休息一阵,养好身体再说好吗?"
以念用沉默来回答郑洪捷。
郑洪捷又说:"念念,昨天我真以为你会掉下去,再也回不来了。......那时候我觉得很怕,好多平时忘记了的事,全都浮上来了。念念,你现在这样,是在怪我没有照顾好你吗?"
以念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他用力地拍打着被子,隔着被子下面的床垫发出"扑扑"的闷响,诉说着一种被压抑着的情绪。等这一阵眼泪流过,以念狠狠抽泣了两声,才用力地喊出来:"我不想吃这些东西,我反正要死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吃这种苦东西?你为什么要救我?你问过我的意见了吗?我的生命我自己做主,你有什么权利处置它啊?你救了我这次,救不了我下次,我就要死--"
"啪!"以念的声音戛然而止,郑洪捷气急之下,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两人都被这一声清脆的响声给惊呆了。
郑洪捷恶狠狠地瞪着以念,全然不理会他苍白的脸颊上五个清晰的指印。他低吼一声,压抑着自己勃然的怒气,双手用力抓紧了以念的前襟,声音里全是怒意:"我有权利!从你七岁的时候被我从火堆里救出来,你就没有权利支配自己的生命了,你的命是我给的!你的死活,由、我、来、定!"
"讨厌!讨厌!讨厌!"以念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他放松身体,依在郑洪捷的手臂上,哭着说:"姐夫,你知道我很累吗?我讨厌邢卫!讨厌广州!讨厌深圳!讨厌一切的人和事!"一边喊着,一边额上流下汗滴,虚弱地喘着粗气。
郑洪捷心疼地把以念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停地说:"念念,念念,别这样。你从小就是这样, 最会自己折腾自己。你又没犯什么错,为什么受到惩罚的会是你?"
"姐夫,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活着真是一件讨厌的事情,你要是真心疼我,就放开我好吗?姐姐不会怪你的,我会好好跟她说。姐姐见到我,一定会很高兴的。她不会怪我,也不会怪你,姐姐最疼我,她会保护我,一定会保护我的。"以念喘息稍定,开始喃喃地说话。说到姐姐,他突然眼睛一亮,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郑洪捷,似乎在认真地说服着他,眼睛里全是期待和恳求。
郑洪捷用力地把以念的头按进自己的怀里,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别说了,念念,我知道我知道,都会过去的。"
"姐夫,你怪我吗?我知道你一定是有一点怪我的。"以念的声音被埋在郑洪捷的胸膛里,似有似无:"可是,我真的觉得很害怕......。"郑洪捷觉得自己的眼眶也热了,以思带着泪花的眼睛也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心里被压得实实的,好像有一块硬硬的东西卡在胸口,吞又吞不下去,吐又吐不出来,堵得他眼睛里鼻子里全都酸酸的痛痛的。郑洪捷记不得自己上一次流泪是什么时候了,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流泪了,可是以念让他再度流泪。
郑洪捷用脸颊轻轻擦着以念的脑袋,良久才说:"以念,你记得吗?我以前跟你说过,每个人都有害怕的时候,害怕痛苦,害怕失去,都一样,但死并不是唯一可以解决的方法。如果你害怕了,就回家来,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再受伤害。"
"听我的话,等过了这一段时间再决定自己要不要死好吗?你在生病,这个时候做的决定都是错的。"郑洪捷继续用温柔的声音诱惑着以念。
以念用泪眼模糊的眼睛很信任地看着郑洪捷,神情竟好似一个孩子,在问"真的吗?"末了还傻乎乎地点了点头。郑洪捷心酸得几乎把牙床咬碎。
不过,从那天以后,以念就真的不再寻死觅活,他开始沉默地配合一切,又变得乖巧起来。
当秋天到来、天气渐渐不那么热的时候,以念的身体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人也不再胡思乱想了。渐渐两人开始经常闲话,家长里短、时事新闻,严肃的轻松的,所有的话题以念都有正常的应答和反应,慢慢也开始有一些开怀的大笑了。这让郑洪捷心里轻松了不少。有时候,以念会在小区里散散步,或到街上随便逛逛。开始的时候,郑洪捷还暗暗地派人跟着他,后来渐渐放心,让他自己出门了。
可是以念好像已经失去好奇心和求知欲,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窝在家里的时间反而越来越长,常常会躺在床上对着电视发呆,人却越来越瘦,怎么睡也长不出肉来。郑洪捷建议他上网、聊天、打游戏什么的,也建议过他去学点什么,以念都不置可否。有时郑洪捷带着他去看个演出、参加个晚会或者周末去泡个温泉洗个桑拿什么的,以念都是懒懒的提不起兴致,好像周糟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非让他跟着,他也跟着,应该吃的时候吃,应该说的时候说,应该笑的时候笑,看起来没什么不同,但是原来的那种灵气不见了,整个人好像少了点什么。
邢伯伯邢伯母只知道以念近来身体不太好,对于内情是一点不知晓的。邢伯母打来好几通电话希望以念回深圳休养,都被郑洪捷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掉了。他不让以念单独打电话回家,打的时候必须得有自己在身边守着,就怕他一失口,糊里糊涂地把真相给爆出来。
在郑洪捷看来,这件事就这样淡去最好。在它还没来得及造成更可怕的结果之前结束,让时间冲掉一切,不可谓不是一个最完美的结局。
有一次郑洪捷提议:"要不你到公司来上班吧,你到底是公司的真正老板,也不怕别人把你的钱弄没了。"以念吓得举着双手拼命摇:"随便你弄,没了就没了--可就是千万别让我去上班。"
郑洪捷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到底他知道不知道,钱多么不好挣,又有多么重要。难道他真以为大房子,靓车子都是打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后来转念一想:这些东西,对于以念来说,还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27
整个九月,郑洪捷都好像忙得不可开交,经常晚饭也不回家吃,以念常常整天整天见不到他,因为郑洪捷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没醒,晚上郑洪捷回来的时候,他又已经睡了。有一天终于在下班时分见到他,就开心地吹了一记口哨:"天啊,我这是看见谁了?听说你最近要当国家主席了,以后见你得要预约了吧?"
郑洪捷点了点他的额头,以念就顺势倒在沙发上了。郑洪捷看见他久不见阳光的颈项露出来,白得有点刺眼,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乱跳了几下。
他赶紧坐在以念身边,用力地拍了拍以念,嘴里还发出赶牲口的声音:"去去,懒猪,你也不怕就这样懒死。生命在于运动你知道吗?"他原本是想对自己证明心底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却发现以念像条蛇一样,顺便就靠在他身上,让他的心跳迅速加快。
郑洪捷只好把以念推开,让这条没骨头的懒蛇又顺着沙发靠背往另一边滑下去。他假装要去换衣服,边脱外衣边轻快地上楼,一边还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以念说:"赶紧洗手准备吃饭,饭桌上我有好事儿要告诉你。"
晚饭的时候,郑洪捷见以念懒洋洋地趴在餐桌上,筷子胡乱地在盘子里东夹一下,西捡一下,就反过自己的筷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手背,以念只好坐直身体。
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以念发问,郑洪捷只好自己宣布他要说的大事:"从明天开始,我放一周的大假。"
"哦。"
"你也不问我要去干嘛!"郑洪捷有点气馁地大声起来。
"那你要去干么嘛?"以念仍然不看他。
"我要带你去旅行。自驾车野外旅行。"郑洪捷郑重地报告了自己的计划。
"啊!干嘛要带我,外面怪热的,我不想出门。"以念白了姐夫一眼,好像怪他自作主张一样。
郑洪捷觉得自己有往后翻个跟头的欲望:"喂!小少爷,你知道我为了腾这一周的假期,这一个月都干得跟牛似的。我是在为你打工咧!而且这一周还不能走太远,随时都要准备回来。"
"那你又没征求我意见。而且你明明就是为了自己度假嘛,是强迫我陪你好不好?"以念胡搅蛮缠地说。
郑洪捷只好温柔地哄他:"好吧,就算你陪我好了。求你陪我去好不好?"
"那也得看我高不高兴陪你去啊。"
"我成天累死累活地为你赚钱,为你的物质享乐呕心沥血,差一点儿就要死而后已了。就让你陪我去休一趟假,你敢说不?"郑洪捷干脆放下筷子,走到以念身边,用双手拧住他的两边脸蛋。
"好啦好啦,我陪你去了!"以念吃痛不过,连忙招认了。
吃完晚饭,郑洪捷开着车,直接去到一个户外活动专门用品店,买了一大堆野外活动的用品,还给以念买了一些旅行服装。
第二天,他俩开着越野车,一路向西进发,目的地是桂林,打算顺便去一趟龙胜,看已经成熟的梯田。郑洪捷的算盘打得很好,说经过怀集的时候,还要去燕子岩看看采燕窝的真人秀,如果可以的话,自己也要上去采上两只。以念只是斜眼看着他,不知道他打哪里打听到的这些奇怪的玩法。以念从来就不喜欢户外运动,听着郑洪捷眉飞色舞地介绍,只能不断翻白眼表示不屑一顾。
开上路才知道,这一线,路况并不好,本来就不宽阔的马路,有好些路段在修整,虽然车并不多,没有长时间堵塞之苦,但一路上颠得以念掏心掏肺地作闷,根本就没兴致和郑洪捷闲聊。而且他们发现,实际的路线和地图上的路线并不完全一致,卫星导航仪上显示的地图又和手上的地图也不全符合,只好一路走一路问。以念担当问路的角色,下车就堆起笑容,专挑路边儿上的农妇施展他的微笑大法。
到了怀集,一路问到燕子岩,才知道真正的燕子节在六月六,早就过了采集燕窝的时节了。以念又对郑洪捷翻白眼,郑洪捷就随着杆子爬上去,讨好地陪着笑脸,搂住以念的肩膀。以念僵了一下,倒也没有推开,郑洪捷心底暗暗欢喜。
一路上倒是有不少人围上来要求为他们表演采燕绝技,但是那一派商业化的拉客做派却很让人生疑。郑洪捷随口问了问价钱,一窝蜂地涌上来一大群人,跟拍卖会上竞价一样,一个比一个喊得大声,让郑洪捷一筹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