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晏吃痛地喘了一声,随即低笑:"嗯......不告诉你,自己猜吧。"
第四章
在冰冷的冬夜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出门迎接凛冽的西北风,这原本是薛晏绝对不会做的事情之一。
然而现在,他双手抱胸,惯有的笑容里也多了几分不耐,人却还是站在滴水成冰的室外了,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深深的疲倦和不满:"我的戏已经唱完了,你还来这儿干什么?"
而他的对面,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本来应该与他恩断义绝,绝对不会出现在此地的花万舞,几天来的日夜兼程,他也是一脸倦意,然而精神却还好得很,瞥了眼不远的小木屋,显然意有所指地笑笑:"我们那儿累得半死,你这边倒是悠闲的很啊,西末。"
西末,是落月门内部的称呼,东西南北四堂各有一堂主,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本堂内议事时固定坐在末位,因此称为末。薛晏是西,花万舞则是南,二人的身分只有本堂和总堂的一部分人知道。而所谓的落月门主,不过是二人联手编出的幌子罢了,目的主要是铲除潜藏在门中的奸细,和与奸细相联络的白道中人。此行所带的人本就不多,花万舞又装成门主受伤,那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进攻落月门的绝好机会的。
"我给他下了药,一个时辰内他还不会醒。"这话是薛晏说的,"他"自然指的只能是九纪,提到这点,薛晏的脸色很不好看,对他而言,欺瞒那个全心信赖着自己的人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花万舞也清楚这点,没再多废话,直接切入了正题:"你们走后那天晚上,他就化妆成你混入了云起阁,呆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并且如你所料,你那个大伯也注意到了。三天后武当挑头,对我们的驻地展开突然袭击,当然,那时那儿只剩一些苗疆来的商人--就是霜降他们,当时放出毒虫毒蛇毒粉毒药的,伤了不少人,事后还装无辜,你知道,他一向最擅长的。"想起属下当时尽情戏弄人的样子,他不禁笑了笑,随即面色凝重了下来,叹了口气,"你猜的没错,是旋儿。"
徐飞旋,门中一位徐姓长老的独子,今年不过十七。之前薛晏就一直怀疑旋儿,这次证明,果然没错。
"连并未入门的小九都要设计,却不揭穿我,只能说明这个人根本不知道我的身份。小九的事是在总堂谈到的,能够知道这件事,却连我是西末都不清楚的,只能是和总堂有牵连的人。他虽然没有正式入门,然而徐长老也不可能什么都瞒着自己的儿子。"薛晏低着头,话说得不少,却明显没什么精神,事情办成了,猜测也对了,可现在的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高兴的。
"白道的人一击不成,损兵折将。青石那边情报错误,武当死伤最多,又被薛峰抓住了把柄,必然麻烦,估计掌门的位子也悬了。只是那孩子......"
薛晏接了下去:"门规处置,这事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
花万舞叹了口气:"徐长老人临行前还问过我,这次带旋儿出门,是不是就证明已经承认他是门中人了呢。"花万舞摇摇头,继续说下去:"那孩子表面上离经叛道,可我一直觉得他应该是很尊敬他父亲的,上次徐长老患病,他不是还违反禁令跑出去四处求药么?没想到居然做出这种事,真是可惜了。"
"或许只是想闯出些名堂来吧,这个年纪的孩子,最容易受人影响。"
花万舞冷笑:"青石那个人武功人品不怎么样,挑拨离间的天分倒还不错,真不知道武当怎么弄了这么个掌门过来。说起来,他现在一定恨你我入骨。"
薛晏摇头,一副没兴趣的样子。青石那种人,就是个只有野心的跳梁小丑,连个堂堂正正的对手都算不上。
"对了,享了这么多天清福,你也差不过该回去了,门内还有事呢。"
薛晏沉默片刻,声音低下来:"我知道。"
明知道那个人不会被吵醒,薛晏还是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走进屋中,看着床上那张安祥的睡脸,微微叹了口气。
九纪一向是个简单的人,好恶全都挂在脸上,完全不懂得如何做戏,所以当初把他排除在外,也是薛晏的打算。可现在,要向他挑明一切,说明从头到尾只有他被蒙在鼓里,却是一件万分艰难的事。
真是自作自受啊。薛晏不由得自嘲地笑笑,在床边坐了下来,准备宽衣睡觉。
"嗯?"本应熟睡的九纪发出模糊的单音,睁开了眼睛,把做贼心虚的薛晏吓了一跳,这药才不过用了几次就这么快失效,看来下次又得换了。
"你去哪儿了?"看起来药性并没有完全过去,九纪的双目仍有些涣散,看着薛晏茫然地问。
"出去方便一下。"薛晏解开腰带,不太敢看九纪的眼睛。
"我居然都不知道。"九纪低声嘟囔了一句,带着自责的口气,搂着薛晏的腰把他拉上床,压在身下,有点粗暴地撩过被子裹紧二人,帮他脱掉冰冷的外衣,然后贴到他胸膛上,用温暖的手摩挲着他的双手,仰起头,孩子气地皱起好看的眉头:"真凉。"
薛晏不禁微笑:"凉就别弄了,回头冰着你。"
九纪摇头,继续为他焐手,等到觉得足够暖和了,又把手探下去,去拉他的脚,帮他搓热,折腾了一会儿,自己也睡意全无,开口说话,声音闷闷的:"如果少爷的武功还在,就不会这么容易冷了吗?"
薛晏拍拍他的头:"又胡思乱想,冷是天气,跟武功没关系。"
"身体没原来那么好了,自然怕冷。"九纪依然坚持。
知道这孩子在想什么,薛晏笑着搂紧他:"那不是你的错。"当时的情况,九纪的生命和自己的武功只能择其一,而做出选择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直到现在,他也从来灭又后悔过。
九纪还是摇头,有的时候,他的固执和他的温柔一样无懈可击。
薛晏低头,亲亲九纪的额头:"别想了,睡吧。"
"少爷先睡吧,九纪要等少爷睡了再睡。"
第二天直到晌午,薛晏才懒洋洋地起了身,旁边是空的,九纪不在,那孩子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干什么。昨晚心中有事,一直没有睡好,薛晏无精打采地坐在床边,摇摇依旧沉重的头,起身去找他。
刚一出门就被吓了一跳,昨天屋前那几棵挺立的大树现在居然只剩了下几个光秃秃的树桩,还好屋后的都留着,到了夏天还可以遮阳避暑。薛晏站在原地看着树桩,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小九这是要干什么?
所幸九纪并不难找,就在不远的林子里,他向来不会离薛晏太远的。大概是嫌热吧,三九寒冬,他的上衣居然都已经除下,裸露出的白皙身体肌理分明,几颗汗珠还在上面滚动,手里拿着斧子,附近的树已经倒掉了一大片。果然是年轻啊,一点都不畏寒,薛晏不由得摸摸感慨着,人已经走上去,从后面贴上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漂亮身体,手从他的腰间绕过,头搁在他肩上:"穿这么少,小心着凉。"
九纪一只手放在他手上拍拍,丝毫没觉得惊奇,看来是早就觉察到了他的存在:"不会啊。"他漫不经心地说,回头,唇轻柔地擦过薛晏的面颊。
薛晏闭上眼睛,享受着那份毫不掩饰的亲昵,口气还是懒懒的:"发了汗又穿得少,不着凉才怪呢。"
闻听此言,九纪像是想起了什么,身体忽然一震,猛地挣脱开他,回过身,在薛晏惊讶的目光中,一时手足无措起来:"有汗味。"薛晏一向好洁,他是知道的。
薛晏立刻笑起来,上前一步勾住他的脖颈,在他鼻子上轻轻啄了一下:"笨。"
"可是我......"
薛晏把食指在唇上比比,摇头。
九纪没有再开口,只是抱紧了他。
"对了,为什么要伐树?"
"少爷不是说房后的树夏天总掉虫子么?而且......"
"而且什么?"
"我想再刨一张床,原来那张声音很大。"
薛晏笑了:"坏孩子。"
九纪自己也笑,良久,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腰中掏出一个金镯子,默默无语地递给薛晏。
"给我的?"薛晏问。
九纪点头。
薛晏接过来细细看着,一个平常不过的镯子,上面雕着凤的图案,看上去像是女式的,又要稍稍大一些,他把镯子套在自己手上,倒不费什么力气,于是把腕子伸到九纪面前:"好看么?"
九纪端详了许久,像是满意地点点头:"大小正好。"
薛晏扬眉:"不告诉我它的来历么?"
"这是前几天落月门的人交给我的,说是我娘留下的,我去把它改大了点。"
薛晏自然明白这所代表的意义,微微地笑了:"谢谢你。"
九纪摇头,只是看着薛晏的手腕,没说话。
今年看来是暖冬,一九刚刚数完,还没有真正冷几天,居然又毫无预兆地暖了回去,三天之后,他们简单地收拾了行李,动身向北,也不急着赶路,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这是要去哪儿?"骑在马上,九纪侧过头问他,一向挂着冷漠表情的脸上一如往昔般不动声色,然而熟悉的人却不难从中看出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兴奋。此时此刻,他是真正快乐着的,快乐得甚至连察觉问题的能力都一并丧失,此时此刻,只要和薛晏在一起,他根本不会真的在乎去哪儿。
薛晏沉吟片刻,勒了勒缰绳,原本只是慢慢走着的马于是停了下来。
九纪也随之停了下来,定定神,仔细地观察了周围,确定没事,目光又回到薛晏身上:"少爷,怎么了?"
薛晏微笑:"小九,我们回涿郡去好不好?"
九纪迷惑地眨眨眼,没明白:"涿郡......好是好,可是为什么?云起阁......少爷不是说已经不能在白道立足了么?"
"不是,不回云起,只到涿郡的三泰赌坊,花兄他们会在那儿等我们,我其实......"薛晏欲言又止,笑容已经有些勉强,"其实是落月门的西末,他们应该告诉过你这个名字吧?"
"花万舞......落月门......西末......"九纪念叨着这几个名字,突然反应过来,他看着薛晏,目光里尽是不可置信,"你......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小九。"薛晏感到胃里一阵绞痛,"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这次事关重大,我担心你不会做戏,会让他们看出破绽。"
"他们......他们又是谁?"
"青石道长,还有落月门内部的奸细,一个月前我接到门主手令,要我与花兄配合找出门内奸细。"
"一个月前的门主手令......少爷一直是落月门的人,是不是?"写在九纪的目光里的,是无可抑制的愤怒和受伤。
"是。"
"那少爷也早知道我的身世,早知道落月门与我联系,对不对?"没等薛晏答话,九纪又飞快地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根本从一开始就是你让他们跟我联系的,是不是?"
"是。"薛晏只觉无颜面对他受伤的眼神,低下头。
九纪闭上眼睛,许久,慢慢睁开,声音低了下去:"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小九,你听我说......"
九纪厉声打断了薛晏的话:"我问你是不是!"
"我......"
"是不是?"
九纪的穷追不舍下,薛晏只得点点头:"是。"
破风的鞭声响起,九纪的马一声痛苦地长嘶,发狂似地向前奔去,薛晏连忙拨马欲追。"别跟着我!"九纪回头大吼,目中竟带了赤色,那决绝的眼神生生让薛晏呆在原地。
九纪这一去,迟迟不回,薛晏下了马,把马拴在附近的树上,自己靠在一个树下发呆,就这样过了半日。
马蹄声近了,薛晏抬起头,九纪坐在马上,面色如常,眼神却再无平时的温度:"走吧。"
薛晏站起了身。
不管涿郡里出了什么事,好赌的人还是依然好赌,赌坊和妓院,似乎永远是最不容易受影响的两个地方。中午的生意正好,两个已经不算年轻的伙计却偷起了懒,一边一个,蹲在旁边的小巷口晒太阳。
其中一个伙计摇头晃脑,拿着根树枝在地上乱画着什么,半天,才看出是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自作孽,不可活。
另外一个伙计往这边看了看,还是一脸笑眯眯的样子,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友善:"花兄若是活得不耐烦了,在下一定成全。"
"好久没看见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了。"花万舞叹气,"这都多长时间了,那孩子还真记仇。"
薛晏没说话,只是看着不远处门口面如寒冰的打手,阳光下,即便不笑时也像是含着笑意的一双桃花眼闪亮亮的,像含着一汪潭水,泛着粼粼波光。
花万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得一笑:"那孩子扮这个倒还真像。对了,给总堂的飞鸽传书都走了十来天了,居然还没有回信,真是奇怪,你说,咱们要不要派人过去看看?"
打手往这边看过来,薛晏立刻有了种心跳的感觉,可惜人家不领情,又立刻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薛晏只有低下头,看地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站起身,向门口走去,与打手擦肩而过,进门了。
"何苦来,何苦来。"目睹这一切的花万舞撇撇嘴,低声说着。
冷战归冷战,觉还是要睡的。当晚,夜班的人当值,结束了看门任务的九纪照例是和薛晏共处一室,就算想躲,也是绝对躲不开的。
"那我睡了?"薛晏小心翼翼地看着坐在床边擦拭佩剑的九纪,露出惯有的微笑,这几天九纪一回房就只是擦着那把剑,也看也不多看他一眼。
唉,那把剑还是我送的呢。
"嗯。"九纪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应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有抬起过。
薛晏走到床边,在九纪身边很近的位置坐下,然后慢慢除去外衣,眼睛仍不离开他。九纪还是不看他,一味地擦着剑。薛晏从身后抱住他,头搁在他肩上,柔声问:"还生气呢,嗯?"
九纪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回答:"我发过誓此生不会离开你,我会做到。可现在,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此言一出,薛晏只觉说不出的难受,他默默地放开了九纪。这时,门外传来不加掩饰的脚步声,一人轻轻地敲门:"薛堂主在吗?"
薛晏披好衣服开门,见是花万舞堂下的传令之人石勒,那人年纪很轻,脸上却总带着与年纪不相符的世故笑容,见到薛晏,他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而后开口:"薛堂主,我们堂主有请,请随我到西厢来。"
"知道了。"薛晏淡淡应了一声,回头看看九纪,见他没反应,只得自己走了出去。
关门的瞬间,九纪抬起了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其实,不是不知道他的难处。
只是知道是一回事,谅解又是另一回事。被他无声无息地瞒了这么多年,心里一时怎么也转不过弯来。
九纪抿了抿嘴唇,外面那么冷,也不知道加衣服,少爷真是被人服侍惯了。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敲门,九纪开门一看,皱眉:"是你?"自顾自地走回床边坐下,对于他和薛晏联手欺骗自己的事,他还是耿耿于怀的。
花万舞不呆不傻,当然能感觉到他的冷淡,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决定帮朋友说个情,毕竟他跟九纪也认识多年了,还算是他武功方面的陪练:"其实,他只是不希望你被卷进这些是非里。"
九纪扫他一眼,冷漠地回答:"不用你说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