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走吧。"千的声音也突然失去了先前的硬质。
"不让。"庄宜近乎野蛮地压低声音吼叫,随着话语落地,走廊那头传来近似扭打厮缠的身体碰撞声,衣帛暧昧的摩擦着,在越来越混乱粗重的两人的呼吸声中,千突然发出一声因疼痛而抑制不住的呻吟。
我也几乎是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自觉地握拳,指甲突然刺痛了手掌。
"我...已经在避开你了,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千的声音仿佛幼小的孩子,悲哀得徘徊在无声边缘。但我却清晰地接收到了,也许因为那也是我的台词。
"如果真的是躲避,为什么我的身上,总残留着你视线的温度呢?千,告诉我,我...还在你心里,对不对?"庄宜的嗓音突然沙哑。我摒住呼吸,这个答案,对我也同样重要。
"我们分开的时候,你说过时间可以治愈一切伤口。我没有选择,只能努力相信。所以为了疗伤,只能把你丢出记忆。抱歉,我真的离开太久,我得回去了。"
"那句是谎话,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谎话。什么时间能治愈伤口,时间那玩意儿根本什么作用都没有。"庄宜低低的声音像在诅咒自己。
"你会用自己也不相信的话来安慰我,你觉得我还会认为自己有什么分量吗?"千无意义地哼了一声。
"我是差劲透顶的男人,那个时候是我不好,我的力量不够,又没能坚持。所以才不得不..."
千打断了他的道歉,干脆地说,"不要再提过去了。我从来没说过你不可以借助我的力量。但你愿意把自己当成王子孤军奋战,你愿意只身攻打高地头破血流也不回头。包括最后说句‘无能为力'丢下我不管。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软弱退出,讥讽重新进驻千的声带。
"怎么会没关系...我还爱你啊。"庄宜苦涩地告白,躲在暗处的我一阵晕眩,几乎要扶住墙壁才能站直。庄宜,事到如今,你打算做什么?难道,你把对姐姐的承诺当成了儿戏吗?
"庄先生,请你不要忘记你们这次旅程的目的,也别忘了你的新娘正在等你回去邀她共舞。我的胳膊被你抓得很痛,你放开我吧。"千异常的冷漠,仿佛那灼热的表白并未进入他的耳道。
"我没有忘记...所以我才说我是个混蛋。"
"一直都是。"
"这我承认。我总是伤害了别人而不自觉。千,你恨我吗?"庄宜问。
我的拳头在打着颤,激动得无法控制,如果他再继续纠缠下去的话,恐怕我对他的感情也只剩下恨了,非但如此,我还会狠狠揍他,为了姐姐,也为了千。
"我的存在已经伤害了很多人了,"千停滞几秒说,"所以基本上,你是无辜的,你只是无力同她抗衡罢了。"他的声音慢慢地沉了下去,带着我的心一起。
"千..."我在心里默默唤他,如果现在我从暗处出现,你愿意借助我的力量吗?
"那你原谅我吗?我实在想见你快乐自由的样子。否则,我会一辈子无法释怀。"庄宜谦卑地请求着。
沉默了一分钟,千叹息道:"我累了...庄宜,不要再闹了。我不曾怪你,并且如果你真想见我快乐的样子,就放我回去喝几杯,到时候我说不定会开心到让你吻我。"
"你让小希他吻过你了吧?"庄宜欲言又止。
千突然大声笑了出来,其中竟包含着腥风血雨般的凄厉感觉。
我大吃一惊,半是因为他的怪异,半是因为我的出场。
"原来真正撕咬你的是这个啊,自己随手丢掉的东西被别人视作珍宝也让你受不了吗?没想到几年时间,你的差劲程度与日俱增啊。你想听到什么答案?我把他当成你的替身?或者只是为了报复你?"千止住笑,话语中有忍俊不禁的味道。
我可以想象他现在的表情,但事已关己,我笑不出来。
庄宜不出声,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我极想走出去一看究竟,他们到底是以什么姿态对峙着,千,如果能看着你的眼睛,我一定可以知道你说的话哪句是真心,哪句是谎言。
快要无法忍耐的时候,庄宜以平静的声音开了口,"千,我也很想抛弃掉过去那个混蛋的我重新开始呢。但是不行啊,我总想着你给我的高度,那个高度标尺一样地存在我心里,任谁都没法超越,怎样都没法遗弃啊。这次我以为也许行了,但一见到你,我...又完了,你懂不懂?"
"不要再说胡话了..."千无力地阻止庄宜深情得让我战栗的表白。我腹背受敌,快要被击垮。
"好,那我只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现在什么都不顾地带你走,你会不会跟我一起?"
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庄宜,我现在只希望姐姐没有认识过你就好了。那个笨女人根本没有看男人的眼光啊。紧握的拳头耗去了力气,我靠在墙上,膝盖却僵硬得无法松弛,只觉心被怒火持续烘烤着快要燃烧起来了。
"不会。我们都没有粉碎障碍的能力,唯一可能的是我们再被那障碍粉碎一次。"千的声音几乎不可闻,但回答却异常坚决。
"你就那么不信任我吗?这次,我想要和你并肩作战,难道不行?"庄宜仍在痴缠。
"太晚了,庄宜。"千精疲力竭,听上去随时可能瘫软在地上"我早已经没法相信任何人了,同时,也不希望被任何人相信。"
"我..."庄宜哑口无言。
"现在,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你必须珍惜守护的人是陈希最在意的姐姐。快点回去她的身边吧,我...不再需要你了..."
千,你的声音中为什么浸透了疼痛呢?疼到连我都能感同身受。如果现在我在你面前的话,一定会紧紧地抱住你,被怎样的狂风暴雨袭击我都不会松开手。
我害怕一旦你一个人躲在什么地方,就会碎裂啊。
"你真的爱他吗?"庄宜丢下最后一个问题后离开了,极轻的,我听到随着他走远的步子传来的自语:"你非要像吞了自己尾巴的蛇那样折磨自己吗?"
我不确定这是在说谁,但似乎谁都适用。我努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和狂乱的心跳,打算从藏身处出来,然后好好地陪千待上一会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只是坐在他身边,直到他重新戴上他优雅平静又不失性感的完美面具,回到那个他无法彻底逃脱的世界中去。
出现在我视线中的千蜷着膝盖坐在地上,背部紧紧抵住墙,衣服凌乱,角力后的虚脱覆盖着身体的每个角落,整个人被浸没在浓稠的抑郁之中,他脆弱得仿佛再也经不住任何打击了,我的心一紧,刚想上前,却听见了他喃喃地如置身梦中的声音,甜蜜纠结痛苦,夹杂着让我颤抖的绝望。
"我当然爱他。但是...如果现在你对我说‘我们一起跳海吧'。我恐怕还是会跟着你去..."
四十三
不知道独自在那儿站了多久,千似乎也完全没有察觉到与他只一墙之隔的我的存在。
等到我恢复精神,再去看他时,他已不在那儿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除了残留的熟悉的香水味道之外,他的痕迹消失得干干净净,连那唯一的线索也迟早如晨雾般散去。
颓然呆立,突然置身于巨大的思考空白之中。除了能清晰感受到冷汗沿着背脊的缓缓下滑,我什么知觉都没有。
回到房间内,只我一人。随便编了个理由,让姐姐相信了我现在想要独处的状况后,我便迅速从那让我烦乱的场合逃开。
我一直不敢与庄宜视线相触,但却按捺不住自己对他的注视,那是千爱过的男人,并且,现在也许仍在爱着,只是因时间空间的转变,而不得不向后退步,成了必须隐瞒隐忍的苦涩爱恋。多么微妙的感觉,又多么悲哀...
我换下礼服挂好,慢慢地松开领结,领结的系法还是姐姐在上船前花了不少时间教会我的,正手反手,又找了镜子帮忙,姐姐在骂了我不止一次笨蛋后终于发出赞叹的声音,"很帅啊陈希同学,我的脑子里还保留着你戴红领巾的样子呢,没想到你的进化是那么快啊。"
"接下来,该洗个澡吧。"我自语,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
一路回来,因为心跳始终无法回到平常的速率,所以似乎已经耗去了我全部的力气。重重瘫倒在床上,所有缠结于心的东西随着我仿佛放弃掌控自身权利的动作纷然起舞,尘埃般悄无声息地在瞬间铺满了心的每个角落。
我并不在乎,真的。千,我已经习惯了,这次,你毫不刻意,却最深的伤到了我,呼吸之间,我似乎都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吞下自己尾巴的蛇,是我才对吧?
被电话声吵醒的时候,感觉只睡着了几分钟而已。
"小希,见到你姐夫没有?我到处都找不到他..."姐姐在电话那头急切的发问,声音听来好遥远。
"我没见着,我一直在房间里。"我努力拉回已经散了的意识,同时惊愕地摸到了眼角的湿润。
"他不见了啊,小丁也在帮我找他,但是找不到啊..."姐姐的声音中带着哭音,仿佛小女孩般地无助。
"我明白我明白,我马上出来帮你找他。"挂了电话,我洗了把脸匆匆出了房间。
这已经不是我那个不拿男人当回事的姐姐了,正如我也不再是那个完全不能理解爱情为何物的傻瓜了,我们姐弟,终于还是在这样的混乱的状态下,被逼着向前跨了一大步,走出了自己安乐的小世界,非常愚蠢地把全部的感情交付给了陌生人。
走在甲板上,突然很想放声大笑,姐姐,你该相信我的,我早说你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这次旅行明摆着就是阴谋,姐夫知道一切但缄口不语,你义无反顾我劝也无用,我们就是这样踏错了舞步,随着那个荒诞的节奏,一步步地来到了这个无法逃脱无法回避的场所,一起等待着某个时刻的来临。
千,现在的我,竟然有点恨你。
头顶是被黑暗层层拥裹的天幕,苗刀般崭新的月亮冷冽凛然,四周的星沉默地竖起光锥,勉强拼凑出了残破的光,船的每处似乎都被那稀薄的光线统一成了阴暗冰冷的所在,仿佛处处都藏着什么阴谋。
我有点后悔未带照明工具出来,藉着不知为何暗淡下来的灯光,我缓步走着,其实几乎可以肯定姐夫现在的下落,还有这个必要去找吗?非要用眼睛证实一切才能甘心?罢了罢了,先沿着甲板绕一圈再说吧。
冷风倏然掠过体侧,我战栗了一下,风中似乎有人在小声说话,刻意压低的嗓音。
我快步向前,一边仔细分辨着被风带到我身边的熟悉香味和...让我惊骇的血的甜味,我没有想到,这两种味道竟是如此契合,仿佛天生就该如此搭配。
脑子里一片混乱,步子也踉跄起来,好不容易冲到船头,却见到了姐姐和小丁,两人正被钉在地面般地站在那里,方向一致地看着某处。
几米开外的角落里,仿佛有刺客正在屏息等待,在古怪的静之中酝酿着让人心生惧意的空气。
我上前跨了一步,对着那模糊的黑影叫道,"姐夫,是你在那里吗?"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情绪。
"姐夫,你和谁...在一起吗?"我朝那黑影靠近,胳膊却被小丁一把拉住。
"好像是...叶家少爷。"小丁的声音从未那么苦过,乱七八糟的情况把他彻底弄懵了吧?
"我知道,"我平淡地应他一句,一边藉着残月赐予的冷光偷偷看看姐姐。
姐姐的脸异常紧绷,仿佛所有的表情已自她的脸上被冲洗殆尽。在我注视她的那几秒内,她却突然睁大了眼睛注视前方,满脸的惶恐与惊慌。
我回头迎向那突然被黑暗勾勒出的纤细轮廓,千笔直地站在那儿,庄宜在他身边,同他保持不离不疏的距离,在那个被月光匍匐的小小区域,两人仿佛行为艺术表演家,仅仅表现着"站立"这一主题。
千看上去同平时无甚区别,表情平和,眼色如水,唇角挂着薄薄笑容,但他那小半截被液体浸染的衣袖却让我触目惊心,无法把视线移开。
"你是傻瓜吗?为什么要这样不肯罢休地伤害自己啊?"我应该怒吼的,但发出的却是剧烈颤抖着的嘶叫。
"啊,我只是...喝多了..."千灿然一笑,炫耀珍宝似地冲我扬扬右手,手中的白刃闪着令人惧怵的寒光,"身体热得难受,想着把血放些出来会不会好过一些,"他孩子一样地解释着,一边抬起被浸湿的袖子紧紧裹住的左臂,月光下,清晰可见两、三条裂痕在手腕内侧绽开,所幸看来不算深长,如今也已互相勉强地咬住了对岸的皮肤,使得红色的液体继续滞留体内部呼呼的奔跑。
"姐夫,为什么不带他去包扎呢?你们,这样坐着...等什么?"我稍稍放心,转而大声呼唤表情呆滞的庄宜。
庄宜抬头注视我,像在用极慢的速度凝视镜头,然后,只是摇头,与深入肺腑的叹息合拍的节奏。
"为什么要包呢?那样...会更热吧?"千醉鬼一样的喃喃自语,语带喘息。反复打量手中的水果刀后,膝盖突然一软,跌倒在了地上。
我快步上前,想要施以援手,却被庄宜突然而来的冰棱般的视线阻止,与那视线截然相反的,他蹲下身,手掌抚上千凌乱的黑发,缓慢细致地一下一下,毫不急躁,仿佛愿意就这样替他梳理一辈子。
他用这样亲昵的动作对我下了"不许靠近"的命令,似乎在明示着,现在的千,愿意接受的人只有他一个。
心突然缩成了一团又小又皱的物体,我下意识地回头注视姐姐,她也正看着我,眼神慌乱愤怒到近乎灼热的地步。身旁的小丁也是一副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我在那一瞬间竟然走神地想奉劝小丁转行。如此好的新闻素材在前,居然同我一样只会傻看。
僵持和沉默,我总想逃避的东西,如今以最糟糕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我动动嘴唇,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算语言能力侥幸恢复了,那么,第一句话该对谁说呢?
"千..."我低低地唤他,如在召唤陷入时空隧道往来彷徨的旅人。
千抬起低垂的头,用眼神回应我,脸上有种似有似无似笑非笑的苍茫神情,就像黄昏时分,海上迷蒙的雾气。
"千,不管怎样,不要做傻事好不好?我们先去处理下伤口,接着我会一直陪着你,有什么难受的事尽管对我说,我什么都愿意听,千..."我努力稳定自己发颤的声音,装做若无其事地建议,
但这次却没有生效。
千一动不动,安静地跪坐。双手撑地,右手的掌内,凶器幽幽释放冷光,几乎让人无法相信那仅仅是一把水果刀。
我深呼吸一下,刚想继续劝说之际,庄宜的手突然被千拨开,温柔的抚摸瞬间结束的同时,千也重新抓紧了手中的刀。被他没有任何预见的动作吓了一跳,我唯一的反应就是追出去几步,目光触到庄宜纠结着茫然痛苦的眸子时,千已站起身来,矫健得仿佛一觉醒来的猎豹,他快速地向后退去,与我和庄宜同时拉开了距离。
我大声叫他,他仿佛从未受过伤,一路奔跑,转眼已到了船的最前端,我紧跟其后,隐约听到身后传来急促杂乱的呼吸声。
千,我到现在才真正相信,你早有心一死了之,只是我一直把自己当成了你的浮木,在那样的洪流面前,我根本孱弱得如同随波逐流的小树枝,怕是连自身也难保。
自那部电影之后,船头被视为相当浪漫的地方,闭目站立,海风会让人产生正在飞翔的错觉,但当我清楚看到站在那儿的千时,我却一阵眩晕,几乎需要扶住栏杆才能站稳。
月色惨淡苍白,却未曾略去一丝血的殷红,我呼吸着空气中越来越粘稠的血的气味,远望着千让人费解的表情,他的视线并未落在我身上,穿过透明的我,那目光紧紧咬住我身后的某人,这样用力的注视简直可以用凄厉来形容,但他的唇角却微微扬了起来,仿佛正在淌下鲜血的手腕与己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