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战争————紫末

很多很多年前，高级军官学校的毕业酒会上，红发少年公然跳上桌子，指着门口月银色头发的男孩喊：
"我和你打赌，将来我一定会赢你的！就赌一个吻，你敢和我赌么？"
喧闹的人群骤然安静。
面对这样的挑衅，那银发男孩却只是冷静的走过来，抬起头看着他。
"我和你赌。但如果是我赢了，我可不要那种赌注，只要你收回这愚蠢的打赌就好了。"
击掌为誓！
多年以后，格兰特将军回想起那个赌约，还是觉得简直愚蠢到了极点。艾普那家伙当时大概是喝多了酒脑袋脱线吧！
而事情的起因，却是他无心的一句话。
"赢不了我的人，没资格向我提出这种要求。"
位于拉顿帝国首都阿格莱亚的高级军官学校，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的。最首要的显然是出类拔萃的才华，而显赫的家世也是选拔条件之一。因此能在这所学校学习的，都是年轻贵族中间的佼佼者。今年的报名者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艾普家的继承人。艾普家是世袭侯爵，家族的势力之大在所有贵族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为了继承家族，那男孩自小就接受异常严格的训练，在小小的选拔考试中取得第一自然是手到擒来。但结果却大大的出人意料。实战考试中艾普取得了第一名，但笔试的第一却是个姓格兰特的孩子。这样，总分加起来格兰特以0.1分的优势压倒艾普，拿着全校第一的成绩单入了学。
说起格兰特家，曾经是和艾普家不相上下的大贵族。但这个家族的衰落像是被诅咒了一样，家族成员接二连三地死去，到这一代就只剩下一个年幼的男孩了。于是，这孩子成为了格兰特家唯一的希望。
而这孩子也确实优秀得不可思议。和艾普相比，他尽管在实战格斗方面要稍微逊色一点，但总是能靠更高的笔试成绩补回差距，最终以毫厘之差成为第一。艾普对这个始终排在他前面的家伙自然赌了一口气，但无论他如何用功，格兰特都能恰好在他前面一点点。而且和出身望族心高气傲的艾普不同，格兰特的性格非常好，在同学中间也更受欢迎。于是上军官学校的这些年来，两人之间说话的次数加起来用一只手的手指头就能数得清。终于在结业考试中，两个人都以满分的成绩并列第一。艾普还是没有能够赢得了他。
在为毕业生举办的酒会上，艾普一进入会场就习惯性的在人群中寻找那头显眼的银发。每当这种时候他都会看着格兰特，看着他的表现，并暗暗提醒自己不可以输给他。但是格兰特并没有出现。失去了这个强烈的参照物，艾普觉得自己本来是应该轻松高兴的，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却异常烦闷。
格兰特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个用尽全力也无法超越的对手。每想到这一点就被挫败感刺激得胸口隐隐作痛。于是艾普拒绝和任何人交谈，自己躲在角落一杯接一杯喝酒。喝得太多也太急，头脑开始有些晕眩了。为了醒酒，他悄悄离开会场，打算爬到塔楼的楼顶吹风。
塔楼是学院中最高的建筑物。楼顶是一个面积不大的小平台，旁边没有护栏，因此通常不准学生进入。艾普用力推了一下通往楼顶的门，却发现是虚掩的。
银发在月光下闪耀着美丽的光华。
听到有人上来，本站在平台边缘出神的格兰特吓了一跳。他迅速转身，脚下那颇有些年头的石块却不巧松落了。他失去平衡，几乎是整个人向外倒去，坠向塔楼下面那无尽的暗夜。
艾普也是一惊，下意识的就冲过去揽住了他的腰。但接下来，却没有将他拉回到安全地带。
"拉斐尔•格兰特。"艾普露出颇有几分邪恶的笑容，"不要乱动。"
格兰特看着他，若有所思，似乎并不是太在意他一放手自己就会掉下去这样的处境。艾普很惊讶他竟然还能思考，于是保持着这个姿势，饶有兴味的看他要如何应对。
"很想把我丢下去吧，你。"
格兰特平平淡淡的开口了。不是指责，也不是猜测。
"我知道你讨厌我。讨厌到恨不得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艾普只是笑：
"还有呢？别忘了如果我真那么恨你，就不应该冲上来拉住你才是。"
格兰特微微一点头：
"有那么恨的。恨到不亲手丢下去就不行的程度。"
"嗯，我就是那么恨你。"艾普微妙的移动了一下抱他的那只手，"但我为什么又没有把你丢下去呢？"
"毕竟还有那么一种可能性，就是我没有摔死。那样的话你会非常难办吧。"
艾普笑笑：
"别忘了这塔楼的高度。就算是每次考试都拿第一的人，大概也摔得死的。"
格兰特也无奈的轻轻笑了：
"是啊。大概会摔死呢。最低限度也会失去意识，到时候再做手脚把我彻底弄死也不难。"
凝视着格兰特的眼睛，艾普知道他是认真的。很奇异的眼睛，色调极浅，仿佛隐藏着神秘的意味。于是他在那些近乎无限的可能性中沉迷了。在考虑是否丢格兰特下去的时间里，他忽然意识到那长期以来折磨着他的挫败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人的生命掌握在我手中。只要放手，就能将拉斐尔•格兰特这个存在从世界上抹消掉。这念头令他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快乐和满足。恐怕比在考试中超越格兰特还要来得强烈。他热爱着这种感觉，把玩着这种感觉。望着少年那被夜风吹得零乱的银发，以及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完美无瑕的面容，另外一种全新的欲望攫住了他的心。
他一点一点的拉格兰特上来，随着两人之间距离的缩减，他顺势贴近了那银发少年的唇。
手臂传来的剧痛令他惊醒。格兰特将他的手臂扭在背后，警觉地看着他：
"别忘了我的格斗术成绩一直是和你不相上下的。"
艾普咬牙切齿：
"这个我自然不会忘。"
"你刚才想做什么？拉我上来的时候。"
艾普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很直接的说：
"吻你。"
格兰特立刻放开他的手臂，从衣袋里摸出一个小瓶子递过去。
"这是什么？"
"醒酒药。艾普，你喝太多酒了。"
"......"
"喝了药就回去休息，不然明天会头痛。"
"不......你听我说。"艾普抓住他的双肩，"我是认真的。我要吻你。"
这人真是喝多了......脑门上无数条黑线挂下的格兰特无奈之下只得使出杀手锏。他拿出最严厉的神态，狠狠盯着艾普：
"赢不了我的人，没资格向我提出这种要求。真想要的话，就等你赢了我再说吧。"
"好，一言为定。拉斐尔•格兰特，你给我等着。"
说完，艾普就径自跑下楼去。因为怕这个喝多了酒的家伙再捅什么乱子出来，比如再随便扯住一个人要吻之类的......格兰特紧紧跟在他后面，直到他冲进了酒会会场。
艾普一进会场，就直接找了张最显眼的桌子爬上去。他指着门口的格兰特，用全会场都能听到的音量大喊：
"格兰特，我和你打赌，将来我一定会赢你的！就赌一个吻，你敢和我赌么？"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惊呆了。一片死寂中，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格兰特身上。
格兰特的神色淡淡的。他走到艾普站的桌子旁边，抬头看着艾普。
"我和你赌。但如果是我赢了，我可不要那种赌注，只要你收回这愚蠢的打赌就好了。"
全场哗然。这两个一等一的优秀生，今天脑袋都进水了么？艾普没的说，一副喝多了酒瞎胡闹的样子，但格兰特看上去可是滴酒未沾啊！
艾普对旁边的窃窃私语毫不在意，跳下桌子和格兰特击掌为誓。击完了掌，他又凑过来。
"格兰特，我可以先收点订金么？"
银发少年二话不说，直接拉过一个和艾普同寝室的，把艾普推到了那人怀里：
"真不好意思，他喝多了，麻烦你送他回去睡觉。"
躺在自己的床上望着床顶，艾普也不由得惊讶自己刚才怎么会做出那种事情来。一是借了点酒劲。二是......长久以来渴望超越格兰特的念头如今已转变为异常热烈的占有欲。那样美丽又强大的人啊。想要得到他，或者毁灭他。但这二者的前提，都是必须要比他更强大。也就是说要赢。
这是一场两个人的战争。虽然从入校考试的那天起就已经拉开序幕，但如今这场战争又具有了新的意义。我输掉了第一场战斗，可时间还久着呢。今后我还有输给你的机会，但是格兰特，你只要输一场，就会从此万劫不复。
但随后的日子里，艾普可以说是极大的失望了。在历次战斗中由格兰特指挥的队伍无不大获全胜，也从此得到了"不败的格兰特"这样一个称号。真是不吉利啊，艾普闷闷的想。
于是在年轻军官从驻地回到首都述职期间，某家高级餐厅最好的位子往往可以看到红发和银发的两个身影。
艾普保持着优雅的笑容，端起高脚杯：
"昨天晋升的命令下来，我连升两级，被提升为上尉了。"
"哦。"
格兰特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又把目光转移到了菜单上面。
"我的晋升令也下来了。新职位是少校。所以艾普，那件事情你还是想都不要想。"
艾普的笑容立刻僵硬。
付账的时候，格兰特说：
"这次我来付吧，每次都让你请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没关系。"
艾普直接从侍者手中取过账单，付清之后还给了数额相当不少的小费。
"反正将来总有一天你要用吻来还的。"
"......"
就这样，时间慢慢流逝，格兰特和艾普都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年轻有为的知名将领。两人分别守卫国家的北线和西线，在抵御外敌的作战中屡建奇功。但如果随便从街上拉来路人询问他们中哪一个更优秀，十个人中的九个都会说，自然是我们不败的格兰特将军。
于是，艾普还是没有能够赢过格兰特。

格兰特的婚礼

艾普本来以为，事情会一直这样下去。虽然和格兰特之间还有差距，但也不是完全没机会弥补。有朝一日，自己终将赶上他，超越他......得到他。只可惜时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充裕。
"什么，结婚？"
西线指挥部，艾普将军一脸怪异的表情，手里是精美的婚礼请柬。
"是的，您是否可以在百忙之中赏光参加？格兰特将军希望我将您的口信带回去。"
信使深鞠一躬，毕恭毕敬地说。
"你告诉他，我会去的。"f
艾普展现出一如既往的优雅微笑，同时偷偷在办公桌底下将那封请柬揉成了一团。
其实格兰特有未婚妻的事情，艾普是很早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的。早在军官学校的时候，格兰特和青梅竹马同样出身某贵族家庭的女孩订了婚的消息就已经不是新闻了。但那女孩子的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在床，因此婚礼迟迟无法举行，一拖再拖。正因为拖得太久了，艾普甚至都忘记了还有这码事。现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就好像晴天霹雳，打碎了他原以为万无一失的计划。
那个病恹恹的女人有什么好的！结婚......虽然跟赢他这个目标没关系，但那个赌注可就亏大了。艾普一面气呼呼的吩咐副官收拾行李，一面盘算着改变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北线突然爆发大规模战事让他不得不赶回前线？可是那边的局势刚刚安定下来，这个可能性不大。或者首都突发洪灾地震什么的？这也太异想天开了。那就是他们进行婚礼的教堂失火吧......但那样的话万一烧到格兰特就太不好了。啊啊啊干脆我直接找杀手把那个女人暗杀掉算了！
这样的念头冒出来，艾普自己的脑门上都挂下了好几条黑线。不行，如果只是简简单单的做掉那个女人，也太便宜格兰特了。我要让那个家伙，彻，底，后，悔！
抱定了这样的念头，艾普留下副官处理日常事务，独自一人带着随身行李赶回了首都。
首都最大的教堂中，当那对新人深情凝望着对方说出"我愿意"的时候，艾普坐在第一排长椅上看得咬牙切齿。但除了新郎新娘以外就属他的位置最显眼，他还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来保持优雅笑容。好在这招牌式的优雅笑容经过多年艰苦练习已经成为第二本能，可是由于他是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展露优雅笑容......好吧不知道这件事情难度的都自己回家对着镜子试试看，你在咬牙切齿的同时能够多大程度的优雅微笑，然后就会对伟大的艾普将军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晚宴上，艾普再次找回了当年参加毕业酒会的感觉。同样是躲在角落里一个人灌酒，但这次他是主动低着头不让自己的眼睛看到那头熟悉的银发。见鬼，那家伙为什么要笑得这样幸福啊！恨得想把手里的玻璃杯都捏成粉碎。
"艾普，怎么你一个人躲在这里？我找你好久都没找到。"
越是不想看到他，他越是要晃到面前来。于是艾普抬起头，笑容优雅无懈可击，眼神却分明是杀死人的怨念。
（不知道这件事困难程度的，也可以回家对着镜子试试看。）
"前一段边境线战事繁忙，我们真是好久不见了，格兰特。"
"是啊。"沉浸在幸福中的格兰特没注意到艾普眼神的异样，"好在最近北线停火，艾米莉的病情也好转了许多，很不容易才找到这么难得的机会和她结婚......不祝福我么？"
祝福......艾普的胸口一紧，险些连脸上的笑容都没能挂住。
罢了，就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吧，格兰特。
"祝福你，可以啊。"艾普轻描淡写的说，"条件是让我吻一下。"
"艾普！"格兰特显然恼火了，"你不要喝那么多酒好不好，每次都这样，太难看了！"
艾普以绝对冷静的眼神看着格兰特，一字一字的说：
"现在，我说我要吻你，你还认为我是喝醉酒一时轻狂吗？"
他脸上不动声色，眼神却透露出浓浓的哀伤。格兰特怔了一下，拽起他的袖子。
"我们出去说。"
宴会厅外临湖，阳台一直伸出到湖面以上，月色水光交织成迷茫的夜景。关上阳台门，格兰特放开了艾普的衣袖。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艾普笑了，"可以给我吻么？一下，就一下。"
"不行。"格兰特皱起眉头，"不是说了赢过我才可以么，身为男人，要遵守赌约。"
艾普转过头去，望着月光下的湖面。沉默良久。
"那给我抱抱总可以吧。除了那次在塔楼上，我还从来都没有抱过你。抱了以后就给你祝福。"
格兰特看看他，最终还是点了头。
艾普张开双臂，将那个有着月光般美丽银发的男人拥抱在怀中。格兰特不再是刚从军官学校毕业的小小少年了，他早已成长为国家那坚不可摧的北防线，人们口中不败的名将。记忆中少年纤细的骨骼也变成了怀抱里这个男人坚实挺拔的身躯。他的呼吸，他的心跳，都是这么接近，却从来没感觉过和他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隔着衣服一点点摸索他的后背，模糊分辨出伤疤的痕迹。是被敌军杀手行刺时所受的伤么？毕竟这个人，在正面的战场上依然是一次都没有失败过的。
在和我的战场上也一样。
艾普默默地闭上眼睛。还是彻底失算了。不过没关系，这只是再一次的战斗失利，还有希望挽回败局。但那下一个阶段的战争，恐怕是会残酷得令失败者粉身碎骨。一切都将变得不可挽回。
拥抱着格兰特，艾普在他耳边轻轻说：
"刚才我是骗你的。我从来没有打算过给你祝福。别忘了，我是多么的恨你，恨到想要亲手把你从那座塔楼上推落下去。从现在起，开始学着恨我吧，拉斐尔•格兰特。像我憎恨你那样的憎恨我。否则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战争中，你终将一败涂地，失去你所有的一切，包括如今你视若珍宝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