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战争————紫末

一定会寂寞的。不管怎么说都是新年，都会想要和最亲近的人一起度过。而那个孩子，除了艾普之外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可能会跑到通常能见到他的地方去吧。
指挥部大楼空无一人，只有艾普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和楼梯内回响。他找遍了每一层楼，每个房间。正当他开始怀疑自己直觉的时候，却发现通往地下资料室的门开了一条小缝。
不可能是间谍。重要的军事机密并不存放在那里，在那里的只有......
艾普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房间内沿墙摆放着一排排档案柜，上面贴着发黄的标签。都是艾普亲手写下的。其中一个柜子的门开着，小小的孩子坐在地板上，一页页翻看陈旧的文件夹。
"Night。"
艾普轻声叫他的名字。那孩子仿佛受了惊，一松手，文件夹落在地下，从里面散落出许多照片。银发少年的照片。格兰特的照片。
两人静静对视。最后还是Night低下了头。
"对不起，艾普大人。我没有经过您的许可......"
艾普摇摇头，意思是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他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惨得很。从首都日夜兼程地赶回来，连衣服都没换就又在下雪的街上徒步行走了一个小时之久。看着沾满泥泞的靴子和裤脚，他认命似的叹一口气，走到孩子跟前毫不顾惜形象地坐了下来。
"我找了你很久。"
Night咬咬嘴唇，没说话。
"为什么会到这个房间来呢？"
"我见到过您进来这个房间。"Night抬起头凝视着艾普的眼睛，"昨天晚上，我发现了您的备用钥匙。"
艾普笑了：
"没关系。我不是蓝胡子，这个房间里面也没有锁着尸体。那把钥匙是你的了，但下次进来的时候记得把门锁好。"
"是的，大人。"
艾普拾起散落在地板上的照片，一张张插回文件夹收好。他漫不经心似的问：
"你认识这个人吗？"
Night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是格兰特将军吧。我在报上见过他的照片，不过不是这么年轻的时候。这些柜子里的东西，都是关于格兰特将军的？"
"嗯。"艾普望着那一排排档案柜，若有所思，"有文字资料，有照片。我能找到的关于他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为什么，您要这样做？"
艾普露出一贯的优雅笑容：
"因为那个人，他是我今生必须击败的，最强大的对手。"
格兰特啊，原来你是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而且看得透彻。能够让我迷恋的，只有那个永远不会失败的你。哪怕是败在我的手中也不可以。我一面处心积虑想要击败你，同时却又不能容许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你努力维持着对我的不败战绩，因为那才是我最深切的希望，始终看到如此光明灿烂的你在前面高高飞翔。格兰特，这应该说是你的温柔，还是你的残忍呢？梦想破碎纵然是难以磨灭的痛，但放任我苦苦追求那个永不可能实现的梦，真的就是你的错了。而我们之间的战争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没有办法停止。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必须竭尽全力去争取最后的胜利，不择一切手段。
冰冷纤细的手指轻轻触摸艾普带着微笑的唇角。
"艾普大人，您笑得很伤心啊。"
这个没有感情的孩子总是能够察觉人们最真实的内心。艾普握住Night冰一样冷的小手，暗暗叹息。
"Night，告诉我。"艾普直视着孩子纯净的黑色眼瞳，"为了我，你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吗？"
"是的，艾普大人。"
艾普微微眯细了眼睛：
"如果我是要你死呢？"
Night的笑容异常甜美：
"死，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
半个月后，皇家科学院院长的办公室中，出现了一位身份特殊的访客。红发男子身穿便装，还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
"院长先生，让我们开门见山的谈好了。"
艾普面带微笑，望着那位因他的到来多少有点不安的科学家。
"由您负责的那项改造人体的研究--您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那项研究是因为实验材料的缺乏而最终停止了吧？"
"是的。"科学院院长，卡莱尔博士推了一下快要滑下鼻梁的眼镜，忧心忡忡地说，"国家所能做的，无非是从士兵中征集志愿者。但人类的神经系统在六岁时就已基本定型，以那些士兵的年龄来说都是为时已晚了。而利用年纪适宜的小孩子做实验体，又实在违背人道主义......"
"别说什么人道不人道，你们在普通士兵身上动刀子，这种行为同样不高尚多少。"艾普保持着优雅的笑容，"如果我所听到的传言无误，这种改造手术能够大幅度地提升人类的感知及行动能力，最终造就所谓的‘超级战士'，你们实验的本意也是如此吧？"
"艾普将军，确切的说，如果真的有人被改造成功的话，那也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
卡莱尔博士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下去：
"一方面是担忧成功后实验体无法控制，另一方面是代价过于高昂，不可能制造出成批的军队，皇帝陛下决定终止了实验。但实验记录并未销毁，设备也依然保存在地下三层的实验室......"
"很好。"
艾普指着身边黑发黑眼的男孩，带着恶魔般优雅的笑容：
"这个孩子，应该很符合你们的年龄要求。实验经费的问题不必担心，完全由我提供。"
"可是......大人，就算一切条件都完备，手术的成功率也只有30%左右，这样不要紧吗？失败的话，实验体将彻底成为无知无感的废人，这孩子自己的意愿......"
"院长先生，我是自愿担当实验体的。"
孩子温顺地说。但他的眼神里面却有什么东西，令卡莱尔博士全身发冷。
"我想要使自己变得更强，能够更大程度上的帮助艾普大人。所以，如果手术失败，就请您杀掉我吧。没有用处的我，是不会被需要的。"
年迈的科学家呆立在那里，完全失去了语言。
"卡莱尔博士，您终生致力于这项研究，却被皇帝陛下薄薄的一纸敕令否决，一定也不甘心吧。如果想为您的研究成果留下些什么，这是最后的机会。您是否同意我的提议，并向陛下那方面保守秘密呢？当然，一切保密工作都由我负责，您只需要守口如瓶就可以了。"
就这样，他亲手将Night送入了地狱。借由科学的手段精确编织而成的地狱。随着改造手术一个阶段又一个阶段的完成，Night也变得越来越不像人类。人类不可能具有那种纯粹的冰冷的美感，带着死神收割生命时的漠然与从容。事实上，自从第二阶段的手术完成后，Night就开始接受艾普的命令，为他清除各种各样的人。通敌的间谍，谋杀未遂的刺客，都是不能被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死亡。
那个时候，Night只有七岁。他从来不是残忍嗜血的杀人凶手，而是高出于人类之上的存在。他没有差别、不带偏见地夺取那些牺牲品的性命，就好像死神挥动他的镰刀一样。这名年纪幼小的死神是多么冷酷多么毫无人类怜悯之心，几乎连艾普都要为他着迷了。一个有着孩子外表和优雅举止的美丽生物，仿佛完全不属于这个世间。
同时，艾普知道，Night小心地保存着那把地下资料室的钥匙，一有闲暇就将自己埋入有关格兰特的文字和影像之中。艾普没有问过他那样做的原因。大概从格兰特的人生中，那孩子才能找到些许从来不属于他的温暖吧。
格兰特，格兰特，我们都是这样的爱你，仰慕你，渴求你，就像飞蛾义无反顾地扑向毁灭的火焰。
那是个十一月中旬的夜晚，下着阴冷的雨。十岁的Night刚刚回到首都接受了第三阶段的改造手术。手术造成的创伤尚未完全恢复，剧烈地折磨着孩子的每一根神经。而为了保证最高的神经灵敏度，他不能使用任何镇痛药物。艾普将大堆的文件移到了他床前，一边披阅一边时不时看着床上那个苍白纤细的孩子。Night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下唇被咬得渗血。看得出是在忍受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忽然，他睁开了那双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艾普。
艾普放下手头的文件：
"有什么话想说？"
Night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之后，艾普借口有重要文件落在办公室，叫开了指挥部大楼的门。
地下资料室。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改变，这里的时间却是近乎静止的。踏进这个房间，就会感觉到过去那沉甸甸的重量。艾普任Night翻看着感兴趣的部分，自己拉开了标签最新的抽屉。
照片上，是一家四口幸福的身影。不久前格兰特回首都的家中度假时拍下的。他身边伴着他美丽温柔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要稍微大一点。两个孩子都是漂亮的银发。
是格兰特和那个女人的孩子。注视着照片，他胸腔内侧感觉到熟悉的疼痛。格兰特毕竟是爱着那个女人的，而且永远也不可能爱上我。对照片上那样完美的家庭，他又是憎恨又是向往。会很想要毁灭掉呢，格兰特。凡是你手中的幸福，我都要一点点夺走。你所爱的人，所珍视的东西，我必将慢慢地把它们碾为粉末。
如果碰不到那光明灿烂的天使，就毁掉他的羽翼，和他一同坠落在这肮脏的凡世吧。我竟已经走投无路到了这般地步。
"我见到照片上的人了，艾普大人。"
孩子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见到格兰特了？在首都？"
"不，是那个男孩。格兰特将军的儿子，艾希尔。今年八岁。"Night用指尖轻点照片上那个银发男孩温暖灿烂的笑颜，"更确切的说，是他见到了我，在我的手术完成之后。"
"怎么讲？"
"那孩子大概是在研究所大楼里玩吧，无意中走到不该进入的地方去了。看守实验室的卫兵当时正在对卡莱尔博士进行检查，一时疏忽没有看见。"Night微笑，"然后他就看到了漂浮在营养槽里的我。"
艾普叹一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最近这种麻烦的事情实在是越来越多了。
"如何处置的？"
"那两个粗心大意的卫兵我已经处理掉了，请您下次改换更为负责的人选。至于艾希尔，我用催眠术抹消了他的记忆。"
艾普笑了，望着Night：
"没有杀了他？为什么......因为他是格兰特的儿子？"
"是的。"Night直言不讳，"格兰特将军毕竟是有影响的人物，把事情搞得太大也不好。"
艾普点点头：
"不错，你越来越会处理事情了。"
"艾普大人......"Night的样子显得有一丝不安，"我可以提一个要求么？也是卡莱尔博士要我向您转达的意见。博士说，他需要一个助手来了解他的工作，这样万一他有什么不测，实验也能继续进行下去。艾希尔既然已经看到了我，是不是可以把他培养成博士的助手？这样就不会违反保密原则了。"
"好吧。"
艾普轻轻的笑，用手指触摸孩子冰冷的脸颊。Night的体温比正常人低了十摄氏度，摸上去几乎不似活人。
"Night，你还是太小孩子气了。你要记住，绝对不可以让别人看出你想要的是什么，更不能将自己的感情流露于外。一个完美的死神是没有弱点的。即便有弱点，也不会被任何人知道。"
"是的，艾普大人。我明白了。"
他慢慢的抚摸下去。从纤细的脖颈，到单薄的肩，线条漂亮的背。触碰着，感觉着。十岁男孩那还没有出现明显性别特征的美丽身体因紧绷而僵硬如大理石像。
"还在痛么？"
Night点头，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似乎已经知道了呢，我想的事情。艾普微微一笑，揽过那个雕像一样的孩子，低头吻上了他雪花石膏般苍白而精美的唇。
对艾普突如其来的举动，那孩子显得极为顺从，几乎是毫不费力的就打开了他的口腔。但不管艾普如何辗转挑逗，他始终没有半点回应。若不是怀中僵硬的身躯慢慢柔软下来，艾普简直要有自己是在亲吻尸体的错觉。保存完好的，会随时间成长的冰冷尸体。
Night的精神，是在四岁那年接受第一次手术的时候就已毁了的吧。如今的这个没有丝毫人类气息的生物，不正是自己一手造就的么？
艾普将自己的唇从他唇上移开时，孩子那双纯粹干净的黑眼睛里已泛起模糊的水光。嘴唇和脸颊也变成了浅浅的珊瑚色，仿佛制作精巧的等身人偶，几乎可以乱真。
艾普依然很小心地用手臂将他拢在怀里，微笑：
"很暖的吧。身体还痛不痛？"
Night轻轻笑了一下：
"已经好很多了。"
"Night，你是我的。"艾普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不允许任何人把你从我手中抢走。你要是永远不长大就好了。一直是这么个小小的听话的孩子该多好啊。你长大了，就会爱上别人，离我而去的。"
"不，艾普大人，我不会。"
Night美丽的珊瑚色唇角又勾起了一点点笑意。
"我不会违背您的命令，不会爱上别人，更不会离开您的身边。这是我的保证。如果您不希望我的身体继续成长，可以和卡莱尔博士谈，或许他有可能办到。"
艾普笑着摇了摇头。
"至少等你再长大一点。现在的你还太小了。"
Night十五岁的时候，接受了第四阶段的改造手术。他将永远保持十五岁少年的样子，直到死去。
十五岁，本是孩子们从学校毕业走向残酷现实的年纪。那个在塔楼楼顶被风吹乱满头银发的拉斐尔•格兰特十五岁，拥抱着他并将他深深刻印进心底的艾普，同样是十五岁。如今的他们各自选择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
只有Night，这个几乎不属于人类的生物，能够永远停留在美丽而又充满梦幻的十五岁。
人体改造项目的负责人卡莱尔博士已经是七十三岁高龄，在勉强完成了第四阶段的手术之后便一病不起，后续的调整工作只能由他年轻的助手艾希尔•格兰特接替。这同样是一项繁重复杂，需要大量时间和纯熟技巧的任务。
深夜，艾普在西线指挥部附近的家。书房的灯亮着，红发的将军坐在办公桌前，手中羽毛笔的笔尖刷刷滑过纸面，留下一行行端正而华丽的手写体。
房间外面，有人轻轻地叩门。艾普嘴角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并不抬头，依然继续着书写。
"......近日内对方并无异动，一切安好。不知阁下那边的进展是否顺利。望覆。"
写完最后一行字，艾普将笔插回墨水瓶，折好了信纸装入信封，最后在封口处加盖火漆。他把信放在一旁，才对着门口的方向说：
"进来。"
黑发黑眼的少年推门而入。Night穿着军官的制服，肩章却是空白。他在房间中间站定，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就像任何一个下属对待上级那样。
艾普只是简洁地问：
"情况怎样？"
Night微微点头：
"已经都布置好了。我让人监视了他们见面的那家咖啡馆，和他接头的间谍一出现就会被立即逮捕。就算我不在也不会出差错的。"
"希望如此。"
艾普微笑着打量面前的少年。如今的Night已是他手下情报部门的实际管理者，手腕强硬，令人望而生畏。他给予了Night相当大的权力和自由，包括指挥由三百名精英组成的特别行动队，若情况紧急而他又不在，Night甚至可以不必请示他自行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