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绝心中不由也是一盆凉水泼下来,当下冷笑道:"不错,不错,你我每次相逢,都美妙融洽的紧。"他说到这里,却突然狠狠抓住青年的肩膀,一字一字的冷声道:"别以为你现在翅膀硬了,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这里面处处机关重重,你若再跟我闹什么别扭,你我随时可能命丧此处。"
花记年不屑的笑道:"你又在危言耸听了,你知道路,我又不会拖你后腿,难不成我们明知那里是机关,还会硬生生撞上去送死吗?"
花千绝低笑道:"乳臭未干便狂妄自大,我看你还不了解自己的处境。"他说着,伸手小心的在一旁的石壁上摸索了一会,伸手取下斜插在石壁上的火把,另一手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亮火把。
黑暗在突然间被驱散的不适感太过强烈,花记年连眨了几次眼睛,才看清楚眼前所处的地方,不过是昏暗地宫中的一条甬道,既宽且长,石壁上雕满了古朴而巨大的花纹和语意不明的献祭文字。明明高大的吊顶,却给人一种极为毛骨悚然的压抑感,似乎随时都会塌陷一般。一模一样的岔路遍布在甬道的两侧,迂回宛转。
如果说这一切还不足以让花记年寒颤的话,那么当他看到甬道尽头那一样事物的时候,一切都不同了。那里躺着一具尸身,干枯而可怖血迹一路延续到他们的脚下,似乎在不久前才被人从他们所站的地方野蛮的拖到甬道的尽头。花记年看过无数个人的死相,却绝不会像此刻这样寒毛倒竖,那是怎样一具尸体阿--脸上一块块血肉分离,眼睛只剩下两个血窟窿,大半边右脸都是连粉红色的肉筋都被舔去的白骨,从肋下开始,皮肤被人用力的撕下来,像半披着的外袍一样半连着身体,而皮下的血肉又再次被一口不剩的啃去,右腿处则干脆被人折断带走,只留下空洞洞的裤管。
可怕的不单是他狰狞的死像,也不是那人仿佛死不瞑目般永远无法闭合的双目,也不是那新鲜的尸身和干枯不久的血迹,而是那半张脸--一个曾经叱咤江湖的掌门人的脸。
"果然熬不住了。"花千绝冷笑道。g
"什么意思?"花记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上冒出来,下意识再次握住了花千绝的手。
花千绝朝他低笑起来:"你不知道吗?我在五天前,曾经把六大门派的掌门人推了下来,五天时间里,他们没有水,没有吃的,找不到出路,于是,有一天,他们饿疯了,紧接着......"
"我不听,我不要听了!"花记年脸上变色,捂住双耳。男子轻笑着,轻轻拨开了他捂住耳朵的手,继续笑道:"不,你必须得听,我必须要让你知道,这地宫,此时,除了我们,还有六个--不,五个,饿的疯了的野兽,他们并不是泛泛之辈,而是武功已臻化境的掌门人。他们应该就潜伏在这个地宫的任何一个角落,每一个转角处。你要是不留意,除了可能被机关困死,打死,射死,还有可能落在他们手里,像这个样子......连眼珠子都不剩的被吃掉。"
花记年连牙齿都开始发起抖来,他佯作镇定的伸手企图在火把下分享到一点热度,一边更加用力的握住男子的手,一边低声问:"那么,那么,我们只用避开他们,避开机关,再逃出去就可以了吧。"
听到这里,不料花千绝笑着摇了摇头,轻声说:"你错了,我们不是要逃开他们,而是更快的抓住他们,喝光他们的血,吃光他们的肉,连骨头都不剩,唯有这样,才能在这个没有出路的地宫......有活下去的希望。"
花记年几乎要呕出来,他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眼里慢慢都是不能苟同的倔强,他摇着头,慢慢往后退去,却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于是大叫一声。
花千绝也是一惊,举起火把飞快的往后面一照,见花记年身后站着一个人。
花记年不敢回头,于是脸色惨白的问:"是谁?是哪位掌门到了吗?"
身后的人幽幽叹了口气,轻声道:"花小施主无需害怕,是贫僧。"
烛光下,年轻的方丈静静的站着那里,额间一点佛印鲜艳如火,宝相庄严,似乎把周围森森鬼气也驱散了几分。花千绝静静的打量着他,却一直没有下一步的举动。
此刻,这人究竟是敌,是友?
花开不记年63
花记年稍稍镇定下来后,连忙几步站到花千绝身后,低声问了一句:"父亲,我们该如何......"
花千绝朝他摇了摇头,又邪笑着看着方丈打量了一会,低笑着问:"方丈之所以尾随我们下来,还是为了除魔卫道吗?"
方丈沉默不语,良久才苦笑道:"不瞒堡主,我是被阮施主推下来的。"
他这样一句说出来,花千绝,花记年两人都微微吃了一惊,彼此对看了一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方丈沉吟了一会,才低声道:"贫僧一世行事,都力求问心无愧,以天下为己任,不料最近越是执着于信念,越是离我苦苦追寻的大道远去了。这一天之内,贫僧接连被名门之后背地暗算,看着知交挚友泯灭人性残害同道,也见到邪道之人为骨肉亲情罔顾生死,正非正,邪非邪,贫僧此刻已经参透不了自己的道了。堡主看事一向另辟蹊径,是否能开导贫僧一二......"
花千绝大笑起来:"你这方丈真是可笑。一个时辰前还在力斥我这个魔头,现在却好意思说什么开导......"他说到这里,又看了那方丈一眼,见他紧蹙双眉,一副苦苦思索的样子,显然是接连遭遇的这些大变让他生了心魔。花千绝当下心头大喜,正要开口扰乱他的神智,让他走火入魔,不料花记年突然在一旁接口,回了一句:"正道,邪道,不都是人吗?"
方丈一愣,眼神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颔首道:"不错。"
花记年续道:"既然他们都是人,便都有善念和恶念。"
方丈怔在那里,嘴中反反复复的重复说:"正道是人,邪教也是人。是人便都有善念恶念......"花千绝听的心头火起,正要大骂青年几句,不料这时方丈已然抚掌大笑道:"说的好,说的好。正道是人,邪教何尝不是人!"他一边说着,一双暗淡无关的眸子重新变得温润起来。
花千绝冷哼一声,用传音入密对花记年说了一句:"你何必帮他。他先前可是将你毫不留情的丢到这地宫里。你可曾想过,你是让我们多一个敌人?"
花记年蹙眉,忍不住用唇语顶了他一句:"也许是多一个朋友。"男子听得眉头大皱,伸手在青年头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
花记年一脸不满,正要和他继续争辩。这时,方丈突然安静下来,回头问他们二人道:"二位可听到有什么声响?"
花千绝侧耳细听,果然听到风声似乎来得急促了些,于是将手中火把向那个方向伸去。只见那森森道路尽头,趁着混浊的火光,看起来似乎在微微摇晃着,紧接而来的是毫不掩饰的沉重脚步声,一个男子--或者说是一位曾经地位显赫的掌门一身血迹朝这边跌跌撞撞的跑来,他一看到这三人,就嘶声大喊道:"帮我,帮帮我,他们疯了,他们要吃人--"
那个男人似乎已经吓的心胆俱寒的扑倒在那几人面前,哭喊道:"救我,救我,他们,他们疯了,他们吃了吴掌门,还要吃我!--"花记年一愣,犹豫着走上前去想扶他一把,花千绝脸色一寒,一把把他扯回来。
正在这时,那个男人银芒出袖,流星一般的刺向花记年的胸膛,花千绝扯着青年的袖子带着他向后跃去,却听到身后风声隐隐,花千绝大骂一声,伸手将青年护在怀里,反手一掌拍向身前那人。眼看着背后那招奇袭避无可避,这时,那方丈却突然动了起来,一双肉掌与偷袭的那人缠斗了起来。花记年挣开男子的怀抱,伸手拔出斜插在后腰的银笛,一边辅佐着花千绝的攻势,一边惊魂未定的问:"你如何,你如何知道他是在说谎?"
花千绝一掌打在那掌门的右肩上,那人被打的狠狠撞到石壁上,吐出几口鲜血。花千绝这才稍加喘息道:"废话,你瞧他脸上未破,嘴角却残留鲜血......"话还未说完,刚被击倒的那人仿佛毫无痛觉的爬起来,再次朝他们扑来,花记年措不及防下袖子被他撕裂了一道口子,当下颤声说:"他......他难道都不会痛吗?"
花千绝飞起一脚,狠狠踢中那掌门的小腹,见身后方丈迎战另一人时招招留情,不下杀手,当下出手越发不留余地,他不屑的回道:"哪里可能不痛,他是饿疯了。你向来养优处尊,要是也饿个五天十天的,照样和他一副德性。"
花记年反手一掌打在那人后背上,讽刺道:"不要说的好像你挨过饿似的。"花千绝冷笑道:"我六岁的时候遭人暗算,被推进这个地宫来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腐朽的木门,过往的老鼠,枯黄的死人骨头,哪样没吃过,你问问这人便知道了,人肉是怎样的美味。"
那人听了这话,突然怪笑起来,趁着花记年发呆的一瞬,扑过来牢牢咬住了他的手臂,居然硬生生咬下一块肉来。花记年痛的哭喊一声,踉跄连退了几步,坐倒在地。花千绝怒吼一声,将那人甩了出去,又将与方丈缠斗的人引到自己身侧,大喝道:"和尚,你带我儿子走,走左侧第二条路,尽头是石门的那条!"
花记年颤声道:"你呢?"
花千绝冷笑着一掌刺穿一个人的腹部,大笑道:"我很快便来,我要想想如何把他们困起来,你我到时候好慢慢进食......"
花记年听的不寒而栗,胃里再次翻腾起来,这时方丈朝他伸出手来,低声道:"花施主,随贫僧来吧。"
花记年犹豫了一下,大步跟着方丈朝第二条路跑去。这时,花千绝突然在他身后传音入密道:"路尽头的那道石门重有千斤......那和尚迂腐不堪,定然不忍让负伤的你动手,等会必自己去抬。你待他抬起后,就速速从门外进去,莫再管他,这样一来,他便只有被压着,苦苦支撑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刻了。"
花开不记年64
花记年听了他这些话,脸色越发的难看了几分,但此时也只能跟着方丈向前跑去。离开了火把照耀的甬道,越发的光怪陆离起来,在奔跑中整个甬道似乎都在不停的跳动颤抖,两壁原本古朴的花纹在黑暗中也斑驳如狰狞的怪兽,花记年倒吸一口寒气,手持银笛护住周身要害,生怕又有哪个"活鬼"从转角处跳出来,再咬他一口。
那堵花千绝所说的石门很快就近在眼前,比想象中更为厚重,由一整块巨大的花岗岩雕成,牢牢堵死了去路。方丈微一愣神,然后才走到石门口,敲打了几下,伸手去推,见石门纹丝不动,才低声说:"花施主,看来是要从下面抬起了,等会你我一同使力......"
方丈说到这里,突然看到花记年还在流血不止的手臂,于是沉吟道:"你手上有伤,还是贫僧自己来吧,花施主等会去到那头,请仔细搜寻一下控制这门的机关,我怕是并不能支撑许久。"他这样说着,伸手拨开石门下的杂草,双手扣住石门缝隙,缓缓使力,石门抖动了一下,慢慢的被抬起一丝缝隙,方丈此时额角已布满冷汗,大喝一声,将神功运到极致,一寸一寸的将重达千斤的石门缓缓抬起。
当石门抬到四尺左右的时候,方丈再次低喝一声,手臂上青筋迸起,用肩膀扛起了石门,嘴里低喊道:"花施主,快些过去!"花记年看着摇摇欲坠的石门,哪里还敢有半分耽搁,当下就地一滚翻到了对面,还未从地上爬起,便下意识的用视线左右搜寻了一下,很快便发现右门石壁上有一个木制轮盘,显然就是控制石门的开关了。
那方丈硬撑到花记年过去,一会儿便体力不支,单膝跪倒在地上,沉重的石门在他肩膀上压出血痕,以骇人速度染红了僧袍,他眼角的余光看到花记年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于是有些疑惑的问道:"花施主,那边可是没有开关?"
花记年脸上死白一片,几乎不敢和他对视,只好侧过脸去,咬着牙点了点头,低声应了一句。方丈似乎苦笑起来,但声音还是那样不急不缓的,带着一点宽容和无奈:"那可以有劳花施主帮我一起抬一下这道石门吗?我知道施主手上有伤,这样的请求有些失礼......"
花记年呆站在那里,满心都是想逃跑,偏偏像是被钉死在那里,一步也移不开脚。方丈将那话又说了几遍,见花记年一句不回,似乎已经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安静下来。脸上满满的都是疲惫之色,嘴角有一抹化不开的苦笑,慈眉低垂下来,哇的吐了口血,低声苦笑着说了一句:"我总是不能明白,为什么越是努力,离我的大道就越远呢,不明白阿......"他说着,另一只膝盖也跪在地上,右肩膀传来一声清晰的骨头断裂之声,这声音听在花记年耳中无异于振聋发聩晴天霹雳。青年喉咙里哽咽了一声,突然冲过去拼命的扭动那个木制轮盘,但这个开关经久不用,扭起来无异于蚍蜉撼树,废尽九牛二虎之力,再终于转动了机关,石门硬生生被吊起在离地三尺的地方。花记年喘息了一会,几步上前,将方丈从石门中拖了出来。
"对不起,我......"花记年站着那里,看着右臂软软垂下来的方丈,面白如纸,他嘴唇轻微的颤抖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突然冷笑起来:"反正......反正你原来也要杀了我的,我还没找你报仇呢,我们扯平了,我没有对不住你,我没有骗你......"他说到这里,脸色难看的像要哭出来一般:"我没有......"他重复道。
方丈捂着肩膀,抬头静静的打量着他的神色,眼神有些复杂,他正张开口要说些什么,突然侧耳听了一会,然后才有些嘶哑的静静笑起来:"花施主,请到前方等我吧。"
花记年一愣,伸手去拉他,问道:"怎么了,你站不起来吗?"方丈摇了摇头,任青年搀扶着,踉跄的战直身子,低笑道:"不,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去前面等我吧。"
花记年不解的看着他,但还是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去,突然被方丈叫住了,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明黄的小包裹,默默的递给花记年。
"是什么?"花记年疑惑的问道,方丈笑着推了他一把,低声说:"去前面等我,花施主,快走,别回头......"花记年不明所以的拿着那个小包裹,往前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要回头看去,不料此时方丈突然朝他大喝一声:"走!别回头!"花记年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随着这声厉喝向前跑去。
方丈默默看着花几年的背影消失在甬道深处,这才回头看去,那扇被吊在三尺高的石门后不知何时钻出来三个饿的形销骨瘦的男子。那三人看到方丈废去的右臂,脸上都是一种阴森至极的喜色。其中一人丑陋的笑了起来:"好饿啊,方丈,佛祖割肉喂鹰,你也舍身证道,来渡化我们吧。"
年轻的方丈似乎极轻极轻的笑了一下。他缓缓念了句佛号,左手摆了一个大日如来咒的起手势,低声道:"好,我渡化你们......"
花记年大步向前跑去,这条甬道没有岔路,因此也不会迷失方向,只是甬道长的让人生出无论怎样拔足狂奔都走不到尽头的绝望感。花记年轻轻喘息着,额角布满冷汗,无措的四下张望着,漆黑的地宫甬道,黑压压的像张开了巨口的怪兽,随时准备吞噬一切,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希望,没有人。
花记年听着自己的孤独无望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苦苦支撑了一整天,终于还是到了接近崩溃的边缘,他扶着墙壁慢慢跪倒在地上。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走的很稳。
"方丈?"花记年问道。
没有人回答。
"父亲?"花记年喘息着想站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直不起身子:"父亲,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