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会场里居多的是凑热闹的人。毕竟这里参展的都是来自昆河南北,甚至他国的大商家,一时的小盈小利当然满足不了他们,寻找合作伙伴才是最终目的。所以,若是单纯为图个好奇的反倒是走上大街更有新鲜看头。
顾家这次是卯足了劲要在南方打开一片市场,整整五大车来自顾家旗下各类型商铺的商品,一字排开来很是壮观,几乎占据了四分之一的会场空间,前来询问交洽的人也不在少数。而正如顾之暄所料的,卓千帆负责了这次的接待工作,他所要做的就是在每日的活动结束后,将有合作意向的几家商号信息交到云想容手中。
转眼间,已过五日,前来与顾家洽谈的商号是只多不少,这一日,卓千帆忙了整整一天,应付完最后一位客人后已是酉正。理了理资料,他来到云想容的房间前。
「公子。」轻敲房门,卓千帆出声道。
「请进。」
微微抬首看了眼卓千帆手中厚厚的资料,云想容揶揄道:「看来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卓千帆一如往日的冷漠,将东西放在桌上后便静静地伫立一旁。
「其实这些事情由卓管事全权负责也是无可非议的,可我却跟来了。」云想容边翻动着一页页的资料,边说道,「不问问我究竟想做什么吗?青和彤儿都好奇得很呢!」
「公子心中自有想法,千帆听命行事即可。」
「哦?是吗?」云想容抬眼与之对视,「你是个威胁。」
「千帆不明。」
云想容肃颜道:「但能否成为我的阻碍,决定权在我。」
寡言的卓千帆眸光深了几许,道:「能否成为公子的助力,选择权却在我。」
云想容默然无语,将目光挪往窗外。
时入初秋,天气转凉。季风渐起,吹皱秋水。青叶渐倦,些显微黄。
悠悠地,他开了口:「千帆,倘他人负你诸多,与你之仇不共戴天,你当如何?」
「静待时机,有仇报仇。」几乎没有犹豫地,他回了答。
「若那人位高权重,根基坚若盘石?」
卓千帆冷哼道:「如此甚好。」
「怎说?」云想容挑眉。
「从极上之位沦落极下,是比死还痛苦的折磨。」
语声淡淡,却如一把未出鞘的宝剑,依旧能感觉出它的冰寒与凌厉。
「你恨云家。」再次将目光凝向卓千帆,云想容直言不讳道。
对方眼中瞬间闪过一丝的慌乱,被云想容毫无遗漏地尽收眼底,嘴角也划开了弧度。
但卓千帆不是初生的雏鸟,即使知道自己露了破绽,也很快地镇静下来:「公子凭何作此臆测?」
云想容莞尔:「你道我这几日都足不出户么?五日来,你每每望向云家商号时透露的恨意,稍微留点心的人都能推测一二,这也是你不得不投身北方商联的原因之一吧?」
「只怕是公子才有这等好眼力罢。」卓千帆也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是哪家之后?」
被云有财逼得家破人亡的商号太多太多,用十双手都难以数清,云想容可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幽肃温家。」
竟然是原南方商联第一把交椅的温家!
微蹙着眉头,云想容心里也不平静。十年前云有财为了把温家拉下那个位置,用的都是赶尽杀绝的手段,甚至于官商勾结。那场利益交易下的一个牺牲品是几乎被斩草除根的温家,而另一个牺牲品是他。
眸色黯了黯,云想容道:「具我所知,温家这代只有一子,如果仍在人世,年龄应该不及弱冠,而千帆你......」
是的,温家还有一人侥幸逃过此劫,便是当时外出游玩的温家之主爱子,温显奕。
「小主人今年十七。」
卓千帆一语双关,既证实了云想容的说法,也点明了自己的身份。
「是嘛,与青同龄。」云想容沈吟道,「那么,温少爷如今何在?」
「不便告之。」
脑中似乎闪过什么重要的讯息,但还没来得及抓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罢,这本来就不是我该管的事。」云想容顿了顿,「千帆是想借顾家之力助温显奕复仇?」
卓千帆森冷地笑道:「不单如此,云家从温家夺走了什么,我要让它一样样全吐出来。」
「也好,至少你我在某一方面的目的是一致的。」云想容轻轻地合上数据,「不管你承认与否,千帆已是我的助力。」
「你......」
「怎么?看不出来么?」云想容笑得无害,「我的恨并不比你少。」
「你姓云......」卓千帆仿佛意识到什么地喃喃道。
「我从来不否认这一点,但......」笑容依然云淡风情:「我是云无瑕,顾之暄的云无瑕。」
心中生出的些许歉意,在听到云想容这句话后顿时消散。带着敬意,卓千帆躬身致歉:「是我失礼了。」
「无妨。」嘴角边不经意地泛起蜜意。
何曾想过有那么一日,他会平静地把那些痛苦的过去当作如烟往事回忆。憎恨与报复不再左右他的情感,如今所做的一切只是给过去一个交代,作个了结罢了。
「那么,千帆告辞了。」卓千帆欠了欠身,关门而出。
云想容起身,负手而立于窗前,仰望圆月,心中对那人的思念尤胜往日。
就于此时,翅膀拍动之声由远及近。不稍一会儿,便有只灰色的信鸽停落在他跟前。扑腾扑腾跳跃两下后,歪着小小的脑袋,抬起乌溜溜的眼睛与一脸欢愉的云想容对望。
自缠在小家伙脚上的小竹筒中取出一张小纸条后,云想容将特意留下的馒头屑拿出放在它的跟前。见小家伙吃起慰劳食粮,云想容便自顾自地看起了这晚的安眠情话。打从他离开垣州以来,每隔四五日就有一只信鸽准确地找到他的位置,送上那人的相思,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长夜孤寂无人伴,独望云心解相思。自别后,盼重逢,相思泪落君梦中。」
轻轻的言语透着浓浓的爱意,一股暖流在云想容身上游走,心灵的满足久久不散。
直到那小家伙解决完它的食物,在他面前催促般地跳来跳去时,他才笑着动笔以书相思。
「君我虽遥万重山,相思魂萦咫尺间。唯愿凤凰展双翼,乘风渡我过昆河。」
待到墨迹干去,云想容才慢慢卷起纸条。
卷到一半,他犹豫了下。
摊开,起笔。
落笔,卷起。
云想容这才轻轻按住那太过活泼的小家伙,把那纸条放进了竹筒。
机灵的小家伙转了个身,展开翅膀,开始了它的回程之旅。
为期十日的六海商品交流会终于圆满落下帷幕,各地区的商号也陆续返程。另一方面,由于希望同顾家合作的商号委实太多,致使云想容一行人在六海又停留了数日。
四日后的晚上,云想容将卓千帆与邵青请到房中密谈。
待二人坐定,云想容便开门见山道:「此次南下的目的,你们心中多少有数罢。」
虽然两人同时颔首,但卓千帆泰然自若,而邵青却显得颇为紧张。
「我想听听你们的看法。」云想容的目光落在邵青的身上,「青,你先说。」
邵青一怔,红着脸小声地说:「最近云家向魑岛海家定购了数量相当可观的货船,看样子是想从水运这方面获益。一旦这批货船投入使用,昆河及博日海的运输权便会落入云家手中,这对北方商联将会是个沉重的打击。」
卓千帆投向他的目光带着赞许,而云想容也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但相对的,只要能成功地把海运权握在手中,云家的损失也不小。尤其是,这次的货船是以云家的名义购入,这种独食的做法使得南方商联的多数商号对此颇有微词。」邵青的声音略微大了点,脸上的红晕也淡了少,「所以,水运权是关键。」
云想容笑意初露道:「依青所见,我们该怎么夺?」
「这批货船的造价不斐,云家虽财大气粗,却也无法一次性付清款项。据可靠消息确认,云家这次只付了三成的定金,另外七成双方协商在交货时缴清。倘若我们能让云家在这个时间点上资金周转不灵的话......」畏畏地看了一眼正对着自己笑的云想容,好不容易褪去的羞涩又爬上了清秀的脸庞,「货船便到不了云家的手上。」
「嗯,这些年青果然没有白跟邵叔呢!」云想容赞同道,「那么之后呢?」
观点得到云想容认同的邵青刚有些沾沾自喜就被这「之后」给难住,吞吞吐吐地怎么也接不下话去。
「单凭这一点并不能彻底破坏这次交易,也不是长久之计。魑岛海家以制船闻名于世,不仅与我国,与葑、啻两国也有生意来往,绝不会单因云家一时的周转不灵而放弃这笔买卖。只要云家与他们交涉,愿意多付些银子以延迟双方交款交货期限,待到筹足资金后,还是会化险为夷。」自进屋后就保持缄默的卓千帆说道。
邵青忿忿地瞪着这个全盘否定自己想法的人,那咬牙切齿的模样让多留了个心眼的云想容忍俊不禁。
就在这时,卓千帆话锋一转:「但,阻止双方交易成功是前提,这个起步点与我不谋而合。」
邵青瞪大着眼睛,搓了搓耳朵,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
这算不算先给棒子再递蜜糖?
云想容饶有兴趣地挑起眉,看来事情并不是剃头桃子一头热啊!
「那么,千帆认为我们下一步该做什么?」云想容问道。
卓千帆冷哼一声,丝毫不介意面前两人知道他对云家的憎恨,道:「不仅要让云家的资金周转不灵,更要让他一败涂地,再也翻不了身。先使其失信于海家,后失威于商联,再夺其资产,毁其基业,众叛亲离,直至一无所有。」
「话在嘴边,说来容易。」邵青在一旁泼冷水道。
被数落的人全当没听见,连瞥上一眼都没有。
就听云想容面露沈思,说道:「此非寻常之法可办成之事,千帆胸中是否已有良计?」
「一肚子坏水。」邵青还在那喋喋不休。
卓千帆继续无视他的存在,对着云想容说:「顾爷命千帆协助公子,千帆自当以公子马首是瞻。」
他倒是会说话。云想容会心地一笑。
「马屁精!」
「青!」云想容正颜道,「谨言慎行,莫失分寸。」
邵青委屈地红了眼,低低地应了声:「是」
云想容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
太宠着未必是件好事,邵青如是,看来楚彤亦如是。
庭中正在戏耍着小猫的小鬼突然打了个喷嚏,为此还不明所以了好久。当然,这是别话。
「我心中是有一计,只是......」云想容沉默片刻后道,「需要青与千帆配合的方面诸多。」
「公子请讲。」两人同声应和。
又过了几日,顾家一行人也起程离开六海,但他们并不是回北方,而是直通敛州。这次参展的五大车商品早早便销售一空,为了行动的方便,五辆车辇都在六海以适当的价格卖出,而剩下的十匹马则让部分护卫带回垣州。所以一个月后,到达敛州的只有另外两辆装载着细软的马车和少数的人。
这次云想容是代表顾之暄,到敛州与云家当家人云有财进行一次非正式会谈。主要是商讨如何解决现如今南北两方商联间的主要矛盾,谨防冉州事件的再次发生。可当这一行人到达敛州时,云有财并没有出面迎接,只是让他的次子云荣升到场略微寒暄了一番便走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下马威。
北方商联在敛州的办事机构负责人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人,叫乔叶卿。在他的带领下,一行人来到了他们的暂时落脚地,一座临时租借下的小院,名拂月。谈不上富丽堂皇,但清雅别致,别有一番风味。
众人刚将一切整理妥当,就有人通报门外云家家仆送上请柬,请云想容、卓千帆到敛州最大酒楼倚风楼赴宴。送请柬只让下人来倒也罢了,竟连接送这种基本的待客之道也无,这让早已忍了一肚子火的邵青差点冲动之下把请柬撕个稀巴烂。好在卓千帆眼捷手快地早一步抄走了请柬,不然这口实落入云有财口中,更是麻烦。
「你疯了吗?」卓千帆劈头一句怒喝。
邵青气鼓鼓地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公子好歹也是爷的人,代表着北方商联,他们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
「惹火你就是他们的意思。」卓千帆冷哼道。
不明所以的邵青眨巴眨巴眼睛,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你没有关系,跟你家公子关系就大得很。」卓千帆把请柬丢回稍微冷静下来的邵青手中,「手下的人出错越多,你家公子被人说三道四的把柄就越多。今日你要是撕了云家的请柬,等若与南方商联挑衅,到时候什么事情也甭想谈了。」
这时候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邵青才冷出了一身的汗,心里虽然承认了自己的冲动,口头上却实在不想和面前这个提醒了他的人道谢。
「明白了就去做准备,捅了篓子坏了你家公子的计划,别怪我没照应你。」
邵青知道,这是个台阶。但这个台阶偏偏是卓千帆给的,他打从心底不想顺着走下去。
「你家公子你家公子的,公子不也是你的公子么?什么你家我家?」邵青忿忿道。
如往常般冷冷地瞥上一眼,卓千帆说道:「如果你要在这个问题上深究的话,我想你会后悔。」
「你!」怒气让全身的血液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邵青现在已经是十成十地肯定,自己跟这个卓千帆是八百年的八字不合。
「青叔叔,卓叔叔,你们吵够了没?」
楚彤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左手肘倚着桌子,右手掏着耳朵,一派老成的模样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彤儿你说,是谁的不对?」非常时期,屏除前嫌,拉拢战线是首要任务。
「我没空跟你们搀和。」这时的楚彤甚至翘起了二郎腿,「要是你们敢坏了无瑕哥哥的计划,让我见不到无瑕哥哥,我扒了你们的皮!」
邵青心里哀号。
天!这么痞的话,这小鬼从哪里学来的?什么时候学来的?若是让公子听到了,会不会杀了他以谢天下。若是让爷听到了了......
好吧,这个假设的结果太恐怖了,不想也罢。
「话说回来,无瑕哥哥什么时候会到?」
「视情况而定,最快一个半月,最慢的话两个月足够。」卓千帆回答道。
没错,云想容并没有来敛州,他已经混在返回北方的护卫中,先回了一趟冉州。而卓千帆这一行人却要掩人耳目地制造假像,让敛州的有心人士认为顾之暄的得力助手无瑕公子已经到达了这座城。
「公子究竟想做什么?」邵青很是郁闷。
让他们俩配合他,却只把计划告诉卓千帆,很不公平,极度不公平。这也是为什么最近他越看卓千帆越不顺眼的原因。
「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知道。」卓千帆又是冷冷的一句。
沈住气,千万要沈住气。邵青不断地告诉自己。
「今晚就照原定计划行事,别出错了。」卓千帆随后补上一句。
脑袋里紧绷的那根筋还是抵不过冲动,邵青气鼓着腮帮子,怒道:「不用你教我怎么做!」
但很快地,他被卓千帆那弯弯翘起的嘴角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动作是叫「笑」吧?他在笑?那冰块会笑?好吧,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冰块笑起来很有味道。
此时的邵青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可怕,娘呀,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反应?!
尴尬地别开头去,邵青继续收拾起房间里的细软,不过动作变得十分地僵硬。
傍晚,卓千帆与邵青来到倚风楼,出席云有财为无瑕公子准备的接风宴。
一番寒暄过后,云有财带着质问的语气道:「怎么不见无瑕公子?莫不是瞧不起老夫准备的洗尘宴?」
「云老板何出此言呢?」邵青笑脸相迎道,「我家公子身体向来不太好,又接连几日的舟车劳顿。这不,前脚刚进拂月水榭,后脚就病倒卧床了。估计这会儿,大夫正在为公子诊治呢!」
「哦,原来如此。」云有财恍然大悟道,「老夫还以为是无瑕公子嫌弃了我等这地方呢!」
「哪儿的话,若不是我们压着,公子还硬是要来呢!」邵青的表面工夫确实做到了家,一副惋惜的模样道,「为此,公子特意挑选了件礼物送上,以表歉意。」
说罢,邵青身后的家仆便将礼物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