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门前,门不过虚掩。
光很昏暗,但是我看得很清楚,三少正伏在案上一笔一划的写字,整个案台上到处是纸片。
不小心却发现每张纸上竟都写的同一个字。
我从未看过那样丑的字,每一笔都歪歪溜溜,显然握笔的人姿势不正确。
但是我还是认出了那个字。那也是身在齐家即使斗字不识也该认识的一个字。
我每日打扫时书房其实都很干净,现在桌上却一片狼藉。
──满满的,全是个"齐"。
我一惊便後退了一步。
这几日我总在想,三少爷看起来颇为正常,究竟为何一人锁在里院?
现在终於明白。
齐家如此显赫,怎麽可以忍受子孙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传闻齐一三岁能文七岁便能出口成章,齐二一十六岁便挑起齐家。
而齐三已经一十有三。
实在匪夷所思。
心念一转,浑身突然升起寒意。
若是换作我早已放弃,他却每晚都躲在这里练字。
齐原曾说:"如果三少爷赶你出来,你就不用再留在这里。"
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人怎麽可能赶我出去,却忽略了他听到"书童"时的奇怪反应。
如果换作是我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陌生人呆在我身边。他却极不甘愿还是留我在身边。
我站了很久,我想我终於明白齐二和齐原的意图。
我闭上眼睛,逼迫自己下一个决定。
或许我该放弃。
我已经见到了"他",就不该一时冲动想多留几日。
毕竟我不能忘记华阳。
我於是转身,提步回房。
但是我竟迈不出第二步。
因为我听见了齐三的哭泣。
那样悲伤而压抑的声音,甚至包含了极深的仇恨。
令人无法漠视的是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样的仇恨。
我双手竟不自然的握拳。
我想起齐三黑亮的眼睛,那样天真单纯的眼睛。我本以为那里面隐藏不了任何东西,我甚至很讨厌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
但现在我知道自己错了。
那是一双连我也可以欺骗的眼睛。
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力。
拥有同样能够欺骗别人的眼睛的人,齐三的仇恨应该比我深。
因为我天生就是欺骗世人的,我不需要花任何气力去掩藏我的仇恨。
但齐三却是花了所有力气来平衡这种仇恨。
对自己的存在的强烈质疑以及对质疑自己的自己的无限憎恶。
这是一个跳不出的循环,一个无人能解的死结。
我早已彻彻底底放弃。
但是他却没有。
我抬头看向白月。
站了整整一夜。
天已经开始渐渐发白。
齐三开始收拾书房,他动作很轻,很仔细。
我背对著书房,也可以想象那千百片纸被他一张张拾起,每拾起一张都是一次刺骨的痛。
恐怕这世上没有人可以面无表情的看著这一切。齐三不能,齐二不能,齐原不能,......任何人都不能。
除了我。
原来如此。
我心里轻轻的笑。
然後我听著他小心翼翼的吹灭了灯。
他轻轻向门口走来。
我放弃了最後逃走的机会。
我听到木门推开的声音。
所有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於是我转身。
他面色惨白的看著我,仿佛不能接受事实,仿佛我就是拂晓的鬼。
我看著他。
少年开始发抖,他尝试了几次终於开口。
"你......你看见了?"
我看著他,轻轻说,"是。"
他瞪向我,肩部也猛烈地抖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半天不能动弹。
如果是别人定会不忍再看这样的表情别过脸去,若是齐家佣人恐怕会立刻逃开。
我却不发一语的看著他。
就算是没有表情,现在在这位少年面前我的行为却相当於最残忍的挑衅。
"你出去!"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仍旧看著他。
"你出去啊!"他开始叫到,死命扣住我的肩向後推去。
可惜他力太小,我不过是向後退了一步。
"你看见了!你为什麽要看!你不能假装没有看见吗!你这个混蛋!"齐三终於爆发起来,他抡起拳头向我砸过来。每一拳都砸在我身上、脸上。
我这才知道这个平时温和的少年有著多麽激烈的感情。
我一直一直盯著他的眼睛。
他打了很久见我毫无反应,更加生气,他拎住我的领子,睁著血红的眼睛,大吼著:"你看什麽?有什麽看的?你看我笑话麽?有那麽好笑吗?你当我是笨蛋?所以在心里嘲笑我是不是?是不是!"
我终於抬手给了他一掌。
我想我几乎用了全力,因为这个与我一般高的少年被我一掌扇到了地上。
我走过去,弯下腰,拎起他的领子,死死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恶狠狠的说:"我看了怎麽样?我在心里嘲笑你怎麽样?你的样子不可笑吗?你三更半夜发疯不就是个笑话!"
他不住发抖,脸白得如同死人,先是被我一掌打得蒙了,一回过神来就拼命挣扎,"你!你凭什麽打我!你知道什麽!你这个混蛋!"
他双腿乱蹬,我虽然经打,但毕竟也是孩子,力气虽大还是经不住他全身的挣扎,挨了几下,也火了。
在地上滚了一圈後,终於是用全身的力量压住了他的脚。
"你放开!你!你!"齐三气的眼睛发红,竟一口向我咬过来,我险险躲过,狠狠给了他一拳头,整个人骑在他身上,两只手死死固定住他的胳膊,向上拉,腾出一只手来又给了他两巴掌。
他像溺水的金鱼一样大口大口吐气,平时躲躲闪闪的眼睛现在向看仇人一样看著我。我狠狠回视。
我压在他身上,一字一句说,"少爷,你是打不赢我的。"
他羞愧恼怒至极将头偏向一边,全身都在抖动。
我用手撑住自己,深吸了几口气,终於平静下来。
"你真是笨蛋!"
他猛地回头,狠狠瞪著我,想用眼睛杀死我。
我俯下身,轻轻对他说,"不服气麽?你为什麽不服气?为什麽不服气?"
他看著我,死咬嘴唇,眼里满满的不甘心和愤怒。
"笨蛋......你有勇气去坚持,去练习,却没有勇气把你坚持给别人看,你说你是不是笨蛋?你身在齐家,却抱著自己一个小小缺点不放,躲著世人,自怜自怨,你是不是笨蛋?你明明知道力气比不过我,打架打不过我,还对我用拳头,你是不是笨蛋?"
我每说一句,他就死命挣扎一次,他的脸就更白一层,仿佛受著天下最大的苦。
我却没有放过他,"你以为你这种练法会有用吗?我一个不会写字的人都看得出你连笔都握不好,你自己会不知道?你一个小孩子,却妄想不向别人求助,你是不是笨蛋?"
他的眼睛里充满绝望。
"你真的那麽不能忍受别人的眼光吗,你真的那麽怀疑自己吗,你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能够像常人一样吗?"
我看著他,他的眼睛里有著强烈的屈辱和恨意。
我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恨我吗?......齐三,还是恨被我看到的自己?"
他的眼睛狠狠一颤。
我没有松手。
"这世上什麽都不奇怪。缺手的,缺脚的,瞎眼的都处都是。你以为你是最惨的吗?"
他咬牙,额上冒出豆大的汗,死死吐字:"你--不--明--白--!"
我摇了摇头,"我是不明白,我为什麽要明白。齐三,你知不知道,我是最不可能明白的人。因为,我没有表情。"
他看著我,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话,只是狠狠瞪我。
我盯著他,轻声说,"你看,我们打了一架,我的表情至始至终都不曾变化,你恐怕也重来没有见过我的其它表情吧。三少爷,一个没有表情的人你知道是怎麽回事麽?很简单,就是怪物。一个怪物怎麽可能理解人的感情呢,是不是?所以大家都说我没有感情呢。"
我在心里轻轻的笑。
眼前的少年稍稍恢复理性,他好像想起了什麽,表情渐渐由不相信变为怀疑,再由怀疑变为惊讶,然後变成一种很难解读的表情。
"但是,不是呢。你看,你打我我也会痛。你是不是看不出来?"
他仔细观察我的神情,看到我微微肿起的脸。
"我身上也有很多伤。"
他终於不再死命挣扎,视线停留在我眼睛上。
"即使是眼睛也不会有什麽变化的。"
他渐渐平静下来,却还是看著我的眼睛。
"三少爷,你可以在纸上写上一万个'齐'字,我却终其一生也不能笑一次;你可以对我破口大骂,可以因为憎恨自己而哭泣,我却即使杀了自己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来。你已比我幸运太多。"
他看著我,百种表情一一变换,脸上!紫嫣红,变幻不停。
"我可以用刀刻上一个笑容,却很难再改变一种表情。而你,能够写出第一个字,就能写出第二个字,第三个字。你不用会写世界上所有的字,就可以去取信世人。可我终究只是个怪物。"
他咬唇,看了我许久,突然开口,"你是个混蛋,不是怪物。"
我惊讶得张开了嘴,然後闭上眼睛,轻轻说,"是不是都没关系。"
他似乎想开口,想抢我的话头,我怎会给他机会,"因为别人不知道,但是我自己知道,我现在只是阿九,世上唯一一个阿九。"
他看著我,深深吸气。
我看著他,缓缓出声,"所以你也一样,你死活都只是个齐三,独一无二的齐三。......这样不好麽?"
他看著我,久到我以为他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半晌他闭上了眼睛。
我松开手,站了起来,他躺在地上看著我,终於流下泪来。
我转身,看向院墙。
天已经亮了。
"该去睡觉了。"我轻轻地说。
原来齐家上下的定力都如此之强,我暴打齐三也能全部闭嘴旁观。
我回头看了齐三一眼,他正看向天空。
我於是举步回房。
这时,身後传来三少爷的声音,"阿九,中午开始,我们一起习字,我学不会写字没关系,你应该学会。"
我回头,他还是看著天空。
"好。三少爷。"
我於是关上门。
4秦兰
我的生活开始变化。
每天都必须和齐三温书,习字。
每周都会有个老头来授业解惑。
我开始并不感兴趣,但三少爷一定要拉著我,於是等於说是我学了字再手把手教他。
现在全庄的人都知道齐三少爷开始粘我粘的厉害,我只要不在他都会"阿九阿九"叫个不停,就好象一下子又小了三岁。
他非常认真,一天至少会练上七八个时辰。
但是整整一周只能写出一个"三"字。
其实我真的想不明白,他哪里都正常为什麽偏偏学不会写字。他红著脸告诉我,他就是记不住那一笔一划。
我於是问他,你记不记得我的脸。
他红著脸点头。
我又问他你记不记得院子里那棵大树。
他有点尴尬,告诉我那不是一回事。
我终於明白只要他认为那是一个"字",他就条件反射的忘记。
无可奈何我想到一个方法。
我做了个挖孔的面具,只露出眼睛,上面写上这一阶段他要学会的字。
他第一次看见我面具上的"九"字时,大大笑了我一番。
我冷冷告诉他,如果你不能默写出我面具上的字,我决不和他说话。
他脸急得通红说,怎麽能随身带纸笔。
我指了地上,你就用手画一边就好哪用那麽麻烦。
於是我天天戴面具,还不时换几个。
齐三看不到我的脸,不能和我说话急得眼中冒水。
但是他记字的速度却绝对的提高。
小秋偶尔出现帮他说话。我阿九哪有那麽容易收买?
於是齐三只有一边哭一边画我的脸。
一个月後他黑著眼圈闯进我房间。
"阿九!阿九!我想到方法了!"
我不慌不忙从床上爬起来戴上面具。
他的脸黑了一下,又打起精神告诉我。
"阿九,现在我写每一个字都会想到你的脸,我可以记得你早上是这一张下午是另一张。我可以把它们一一画下来。然後我发现我记的很快!"
我盯著他,一语不发。
他毫不受影响,继续说,"我突然想到原来我记不住字是因为我认定自己记不住字,所以只要那不是个字我就不会害怕。"
我看著他,他脸上满是兴奋,"所以我开始研究画画。我把每个字想象成一幅画,然後画上几遍,竟然一晚上就记住了!"
我看著他,心想你个笨蛋竟然现在才发现,我每天挂张面具不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能够自己想到却是好事,齐三害怕记字,关键就是不要再害怕。
十年的心结解开才能治其根本,虽然也绝不是一朝一夕。
这一点必须他自己领会。
"阿九,阿九,你说我聪不聪明!"齐三像小狗一样向我邀功。
我死死闭住嘴巴。
他满脸失望,垂头伤气在地上写了个"乌"字。
"还是很难看。"我终於开口。
他满脸黑线。
我取下面具,盯著他道:"明天把'上下左右'写给我看,否则就去给我做面具。"
他大喜,笑得没鼻子没眼。
後山草深树密,鲜有人至。我翻过一堵矮墙便是。
闲余时也曾试深入攀高,往往黄昏前只过半腰,却不得不反转回庄。这日忽而听起庄里老丁说这东面离海不过百里,於是我扔下齐三翻墙一径往东。
山林郁郁葱葱,鸟鸣在畔,我低头穿过,抬头一片墨绿,阳光斑斑点点,脚下泥土潮润,叶枝覆盖,树根突起。不知不觉又来到山腰,见天色还早,便索性继续前行。
来到一死角发现前行无路,刚想回头,却觉著有一丝气流从脸边流过,侧头一看,一棵百年古木中空而立,杆上布满枝藤,中有细细缝隙。我擦了擦脸,心里转了一转,靠近枯木,伸手分开老藤。层层叠叠,一个意外狭小的缝隙。
......
缝隙那面竟是一小小断崖。
缩身穿过,展目远眺。
......那远处茫茫一线之外便是海吗?......原来即使是这里,也可以闻到空气中的海的气息,湿湿润润,咸咸苦苦。闭眼便可以听见白浪涌退之声,清清楚楚,宛如最真实的幻象。
正当我闭目冥想时,身後却传来声响。
"竟然还有人知道这里!"还未变声的童音中有著惊讶和兴味。
我睁眼回头,一个与我年龄相若的少年正盯著我。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眼眉弯弯,微微笑著,眨了眨眼睛,越过枝藤,走了过来,单手一撑,卧倒,双臂交叉枕在地上,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仿佛天天如此。
至今为止,能够在我毫无所觉的情况下离我如此之近的人确实不多。他又是谁?
......算了......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那少年悠闲自在的躺在草丛之间,并没有与我搭话,这一点倒是很合我意,看他舒畅开怀的样子,我竟不知不觉也坐了下来,遥遥看著远方,云过留痕,风过有声,刹那间觉著或许我可以就这麽呆上一世。
时间静静过去,悠悠转醒,天竟暗了下来,那位少年也不知去向。
恐怕此时只得匆匆下山。
回庄照例翻过後院矮墙,直直向书房走去。推门进去,三少爷果然还在案边描字。见我推门,立刻放下笔,拿起绢纸,迎了过来。
"阿九!阿九!你看我这字写得好不好?"
我细细瞧过,答道:"三少爷的字与几日前相比,完全不一样了。"
"真的吗?我也觉得好很多啊!"他很开心的笑,脸红扑扑的,仿佛开出花来。
我知道他一向自卑,根本不能与同龄人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