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秋站在原处,也抬起头惊讶的看著我。
吴双凝著脸握住刀柄,手肘下沈。
四周的空气开始急剧升温。
我心里轻轻一笑。
"吴双,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心机,我其实什麽也不懂。你不过长我几岁,心思却如此深沈,恐怕我也很难再去信你。如果你要做什麽,只要不触犯我的底线,我决不会阻扰。但是我说过,任何人如果再要伤我都必须付出代价。"
我微微侧首看了站得最远的齐原一眼,"还有齐管家也是。"
齐原这才走了过来。
他责备的看了吴双一眼,低声道,"阿九,也只有你能一次次从这小子嘴里轻易的套出话来。"
我冷冷说:"不过是因为这个人多少还有些真性情。"
矮个子少年一震。
齐原站到吴双身边,"我知道你并不信我,但那次确实不是有意让三少爷涉险,其实就算你没有发动奇阵,第二发暗器也必能取其性命,三少爷也不会受到伤害。"
我冷冷道:"你现在当然怎麽说都可以。"
扭头向一直没有说话的齐二看去。
二少爷似乎是定在了原处,明亮的眼眸直直凝视著我。
直到所有人都开始觉得怪异,齐二才收回视线向齐原看去。
齐总管见二少爷没有说话,沈沈跪下,低头道,"齐原知道那次的事情定让少爷耿耿於怀。但是我自进齐家一直尽心竭力服侍二位少爷,齐原本就欠齐家一条命,如果不是因为大少爷早已入了黄泉!多年前便誓言这一生誓死保护二位少爷,若有违誓言,愿受万箭穿心之苦!"
"你......"齐二脸上终於显出一丝表情。
"二少爷莫要怀疑他,齐原虽是到齐家不过数年,最初进齐家确是受齐一所托。" 安静了片刻的吴双疲惫的出声,见我们都看向他,叹了一口气,"当初齐府遭变,二少爷和三少爷均是年幼,也著实需要一位有能者相助,众人之中也只有他可以胜任管家一职。齐一後来虽是铸下大错,但之前一直很得人心,实际就连我也一直宁可相信他确有苦衷,那样一个人......" 他顿了一顿,没有再说下去,直接转过话题向齐二道,"那日齐原不是认识也不会安心将三少爷交给我们,毕竟他一心卫护齐府安全,对阿九多少有点不信任,所以才答应帮我们试探一次。"
齐原仍旧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齐二盯著齐原的脸极为严厉。
我突然接口道,"三少爷曾说过,这齐府人都很善良,不用多久,便会接纳我。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不知二少爷如何做想?"
齐二慢慢抬头,神情复杂的看向我,"阿九,你不必执意卷入其中。"
齐原抬起头,看了齐二一眼。
我注意看齐二的表情,他的脸很是苍白,眼睛里满是痛苦。
"或者连二少爷也不能完全信他?"
齐二又看了跪在地上的齐原一眼,沈声道,"最初是不信的,但也有了三年。这三年多里,齐原一直尽心尽力,我已经将他看作齐家人......"
齐原没有动,肩却微微颤抖。
我心里轻轻一笑,冷冷发话。
"就算那样,他那日冷眼旁观,害我中了四剑,无论如何我也咽不下这口气。就算是迁怒好了,我一直想还他四剑。可惜现在没有剑......"我看向一边的吴双,提步走了过去,扶住刀柄,"就借无双刀一用。"
吴双沈著脸任由我胡闹,倒是没有阻止。
我於是直接拔刀用拖的走了过去。
站到齐原面前,"四刀就免了,我不会用刀,你举起右臂让我砍一刀就是了。"我微微弯下腰对齐管家道。
齐原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很久,苦涩一笑,当真抬起右臂。
这刀果然沈。以我现在的体力已经十分吃力。
我侧举起刀,深深吸气,调动全身力气向那条手臂劈下。
"阿九!"二少爷突然大声道。
小秋发出一声惊叫。
霎时血溅长袍。
39不语
"简直是胡闹!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身前一脸惨白的二少爷沈声道。
我第三次站在刑堂,不过这一次是我自己走了进来。
脸色堪忧的小秋跟在齐二身後,劝道:"二少爷,你身子未好,不可激动。......吴大夫正在给他医治,这血止的快,管家性命定无大碍......"
"你住嘴!"二少爷怒极,竟连小秋也骂。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
齐二脸上冒出青筋,定在我面前,气道:"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这样对他!更何况生生砍下他一条手臂!你!你!你!"说著说著一口气缓不过来险些倒了下去。
"二少爷,你先坐下,这麽下去再气坏身子可如何是好!"小秋忙扶住齐二,见我抬了头,狠狠瞪过来,几乎是想一口吞了我。
齐二被扶著坐在木椅上,脸色极为难看。他单手扶额,斜著眼睛看著我,里面明明暗暗看不出情绪。
我默默低下头来。
旁边一圈人中一个拿著长棒的男人低声道,"二少爷,可是按照家法处置?"
我一转头,是那个叫做丁岩的男人。他感觉到我的视线,看了我一眼,竟是六分谴责,三分同情,还有一分担忧。
齐二默然片刻,低著头端起一杯茶,沈声道,"家法是多少棍?"
丁岩又看了我一眼,回道:"三百棍。"
茶碗立时掉到了地上。
我低下头,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别说三百棍,一百棍打得狠一点就能把一个壮汉打死。这三百棍下来,最後一百棍分明是鞭尸......
"二少爷,阿九还是个孩子,恐怕是受不了三百棍。要麽换个刑法......"一旁的小秋皱眉开口道。
一脸僵硬的二少爷朝她看去。"换什麽......?"
我看向她。
小秋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满是责备,"换鞭刑好了,依家法三百鞭......"
........................
纯属换汤不换药......
不过相较之下,鞭刑的话或者生机要大一些。
如果流血不多,行刑人有皇畿木真那样的鞭法,错开来打,且施力有方,可能不会鞭成白骨。
只是那种高超的鞭法一般人恐怕是不会有。
二少爷看了小秋一眼,慢慢闭上了眼。
四周寂静一片。
这时吴大夫皱眉从殿外走了过来,经过时狠狠瞪了我一眼。
二少爷抬头看了吴双一眼,低声道:"齐原怎麽样了?"
"总管性命已经无碍,血也已经止住。那手臂断得干净利落,筋脉骨骼切口整齐,我确实有办法接上。不过单是接上以後虽然可以勉强应付日常起居,但是不可用力,更不用说动武。但是如果用阿九的血作引子应该会完全不同。"说到这里他又回头瞪了我一眼。
此话一出,很多人都感到惊讶。
齐二转过视线,直直盯著我的脸。
"这小子小时候不知道是吃什麽长大,血液可谓是稀世灵药。多日前我也曾用他的血接过一次断臂,效果极为神奇。加上这次的伤口处理及时,应该至少能恢复到六七层......"
二少爷的表情十分怪异,脸色却稍有好转。
小秋走到殿中间,轻轻跪下道:
"二少爷,若是那孩子真的能医齐原的伤,也算是多少折了过错......恕小秋越矩,责罚可以稍候再论,还是先救人要紧......"
已经接近晌午,却不见阳光。
齐管家躺在床上,静静看著我的脸。
血缓缓从左腕部流了出来,极慢极慢,我不得不在上面用力挤压。
吴双皱著眉站在烛光下,神情很是严厉。
我想我的脸一直没有表情,现在恐怕又变白了许多,以後出门说不定被人当作恶鬼。
齐原的脸色苍白,半晌才打破沈静。
"你为什麽要这样做?"
吴双也看了过来。
我没有作答,只轻声道,"如果同时内外两用,应该能复原才是。这样的灵药带在身上也不方便,不如早早物尽其用。"
齐原皱了皱眉,许久才哑声道,"阿九,到现在你还是这样,不辛苦吗?"
我抬起头,仔细看他的眼睛,果然很明亮。
"但凡是人,有所希冀的人,眼睛都很明亮......"
齐原疑惑的看著我。
我见到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便又划上一刀。
"可是我不是,这双眼睛也好,这个身体也好,不过是骗人的东西。"我看著自己流出来的血,鲜红鲜红,仿佛带了鲜活的生命,心里也温暖起来,"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很喜欢现在的样子。"
手臂苍白,肌肉也开始没有知觉,吴双走了过来,将不再流血的伤口包扎起来,我看了他一眼,便抬起另一只手,道:"麻烦你帮忙划一下。"
吴双盯了我半晌,死死吐字:"我做的是大夫,不是屠夫。"
我好笑的接口道,"是是是。早就知道了,明明连杀个人都不情愿,怎麽做屠夫?"
他的手一颤,不敢相信的看著我,"你......"
我看著吴双惊讶的脸,轻声道:"我又不是瞎子。你拿了那麽大一把刀,却从来没有真正用它劈人,一直处处维护我,偏偏又装模作样搞怪。要说狠毒,就是那个瓷博的三皇子,恐怕也比你狠心许多。"
吴双的脸开始变换颜色。
"要说的话,你受的苦应该比我多......‘天不佑我,我不畏天',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的人,应该很有气魄吧。不过在那样的场合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个相当直率而且缺心眼的人。恐怕也很容易生气,很喜欢炫耀。"
"你这家夥......!"吴双咬牙切齿的看著我,使劲将绷带一勒。
我痛得吸了一口气。
吴双瞪著眼睛,咧著牙齿,恶狠狠的说:"再侮辱我的父王,我现在就劈死你!"
一旁躺著的齐原露出笑意,"阿九,你可真是个怪胎。看来,你早就信了吴双,竟还把他气了一次又一次。"
我不再说话,左手勉强拿起刀,划了一下,伤口却不深,根本流不出血来。
正要再试一次,刀却被吴双抢去,他冷著脸极快的划了一刀,果然又狠又准,伤口也要小上许多,血便接著流了下来。
"你这小子,活该自找苦吃。"
不过是小半碗血,便似乎再也流不出血,不知不觉连站立都开始难受起来,仅是勉强支撑。
恍恍惚惚吴双又给我包起手腕伤口,神情忧愁的看著我。
"已经足够......阿九......你看起来很不好,还是休息一下吧。"
我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
吴双扶住我坐在椅子上,喂我吞了几大颗药。
我看著自己缠布的双手,雪一般的白......
雪......其实真的从未见过,却听过无数次。
华阳说过,千年前的华罗宫外,万里积雪一片银白。宫内却是鲜花绽放,终年如春。
如果可以也想见上一次。
如果可能或者真能见上一次。
很久之前便隐隐有了动摇,如果有,世上能让我活下去的恐怕只有一人。
他救过我一次,且有著不下於华阳的神力。
只是那个人善恶难辨,所做的一切的令人摸不著头绪。
他曾诱使我融魂。
所以我不能信他。如果他的目的是华阳,我便只有死路一条,还会赔上华阳的一条命!
但那个人竟为了一句话震怒,一连灭六国......
"既有神灵,为何天下众生受苦却不来解救?"
──
如果是华阳,怕是那一瞬间便因为这句话毁去了那个人的魂魄。
华罗之死,不单是为了一个人,更是为了他的世界。
这原本就是华罗的世界。
华罗为世界起名,他就是真正的真名。
千年之前,本要放弃,以其神力,本可以再去另一个世界。
却因为一人而执著於一个小小的世界,甚至用尽神魂。
不想世间竟会有了那样的流言──妖魔华罗,集世间圣灵,私藏不露......
华阳一怒,愤而逆天聚魂。
如果我是华罗,那个人便很可能不会伤我。
──可惜不是。
竟不是......竟不是......!
留在齐家,一切都不会变化,一切都引向末路,但是我还是舍不得离开!
齐家迁往琴国,缘由如何都不重要,却让我看到了断崖。
必须作选,是跳下去,还是回头?
如果跳了下去,一切就此终结,这原本是我早已定好了的路。
可是我竟做不到......!
回头是无边的黑夜,甚至连半魂都染上阴暗。
──难道我只能骗尽天下人以换取一丝希望?
若我是华罗......
"阿九,你在想什麽?"
我轻轻抬起头,断臂的齐原已经绑上木板,双眼紧闭。
吴双额上微微有些汗迹,声音轻柔温和,倒有几分像个医生。
这个人如果一心从医,倒是十分适合。
"......还是送你去休息吧。"他见我不答便叹了口气。
我慢慢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齐家二少正立在风中。
如果两全......怎能两全......怎会两全......
"阿九,你随我来。"他的声音很是平稳,青色的长袍洁净如斯。
我犹豫一下便走了过去。
齐二等我走了过来,便转身领路而去。
我跟在後面,细细看他青色的背影。
吴双留在原处,叹了一口气。
"我应该想到,你若想离开,没有人拦得住你......" 二少爷背对著我,声音极其低沈。
我站在秋院厢房,静静看著他。
小秋脸色苍白的站在案前。
他轻轻一笑,回过头来,"倒是没想到你会做的如此决绝,竟真的砍了齐原一条手臂,现在就算是我也找不到理由让你留下。"
我低下了头,轻声道,"既然这样,就放我离开。"
面前的人沈默了片刻。他走到案前,走了下来,提起一支笔,蘸上浓墨。
"阿九,你可知道,我从年幼起就开始反复做一个梦。"
我猛地抬起头来。
那个人正微微低著头,一笔一笔在纸上写字,苍劲有力。
"记得是在雪中......一直站了一个人。我记不得他的样貌,却觉得应该是认识他的。"
我走了过去,低头一看。
那纸上写了六个字──
"秋在 他听得见"
我一凛,抬头向齐二看去。
齐二的表情极为严肃。
扭头看向小秋,小秋正在发抖,脸上满是恐惧。
我看向齐二的眼睛,那双眼睛非常明亮。
我拿起另一支笔,伏下身,露出缠布的右手,在纸上写道,"你知道他是谁?"
齐二看了我一眼,轻声道,"阿九,这个梦一直延续,越来越清晰,十多年来让我耿耿於怀。"手里写著,"你知道"。
我抬起头死死盯著他的眼睛。
他静静回视,渐渐露出一丝惊讶。
我缓缓摇了摇头。
齐二这一次几乎是有些震惊,表情也开始变得复杂。
我放下笔,直起身体,冷冷的说,"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二少爷不用挂怀。"
<作者注:这里他指的是皇畿无夜=_=||||>
齐二也站起身来,大步走到窗前,沈声唤道,"小秋!"
"二少爷有何吩咐?"小秋的声音勉强装作平静。
"你去让舞嫂备好参汤。"齐二吩咐道。
小秋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
我低头看著纸上的几行字,微微一叹。
二少爷突然转过身来,慑人的眼直直盯了过来,"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难道我应该知道?"
齐二的脸色不停变换,最後竟显得苍白。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早就该想到......早就该想到......!"他的眼睛开始模糊,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悲伤,最後带了一丝发颤,颓然地坐在窗前,用手捂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