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的夜风仍是冷的,攀在青石上的藤萝紧紧地偎在上面,怕被就此掀了开去,从此飘摇无依。
夜还未深,被拂落的花瓣积蓄在阶前,随着薄风的挑逗翩然起舞,轻佻而娇艳。
只是最终,仍就不得不尘归尘,土归土。
芳菲终是将尽。
小筑里,烛火在灯罩后孤零零地晃动着,原本鹤嘴炉里同它作伴的沉水轻烟,已是久不曾相见了,如今,便只余下它独自一个,却兀自要骄傲地嘲弄着自窗外扑入的微风。
扶着床楹,榻上的人又咳了起来,随着喘息起伏的白皙锁骨在绸衫里若隐若现。天青色的笼纱帐后,纯白的丝绸夹衣趁得人愈显单薄。
青白的颊上,带着病态的一抹酡红,便让人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去揉碎了他--这种近乎嗜虐的心情和之后心头的钝痛,竟也异常地有着惑魅的快感。
门轴吱呀的响起,男人自外面推门而入。青莲色的衣袍昭显着他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即便是在这暗夜之中,那煌煌之气也依旧如此清晰。
"又咳了么......"
蹙起一双墨如点漆的修眉,低柔的语气似是嗔责,却更多是怜惜。
拂去唇角的血迹,榻上的人抬起头。淡薄的一笑,清浅似水,但眉宇间那一缕寂寞却如同将融的残雪。
挨着床沿坐下,一只手便自然而然地揽上那人腰际,令他靠在自己肩头。
心中于是又一痛。这冰绡堆成的人竟似又轻了几许。终究是求不得,留不住的么......
想着,已是伸出手去。
如同经过打磨的白玉,这只手,曾经多少痴怨女儿盼着它的一抚,可心上恋的,终归只有那一个而已。
抬起那人的下颚,低头吻上清冷的薄唇。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衣领自肩头滑落,挂在臂弯,露出肩头苍白的肤色。
没有反抗,却也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由他吻着。
自他们重逢以来,他便从不反抗,只是无声地接受对方所给一切,倒似一切与他丝毫无干。
于是忍不住又要怨起他来。
他并非不懂,曾经沧海,心湖早已波澜不起,也或是再经不起任何波动,可还是忍不住要怨--多情总为无情苦,今时今日才是真正明晓了这一句。
隐隐的腥甜漫上舌尖,知是那人呕血后残留在口中的余迹,心底顿时又慌张起来。
将人搂得更紧,几乎真的要揉碎了他吞噬掉。
只是怀中人的呼吸却急促起来,抵在自己肩头的手指也收得紧了。忙不迭地放开对方,只见人已是脸色苍白,捂在心口的手揪紧了衣衫。
一刻前还想着不如就这么一同疯了傻了,一死了之,那就再也不必如此心痛。可是一刻之后,却又生怕他被自己伤了一分一毫。他总是想去忘记,眼前之人,此时已是琉璃般的脆弱,不知何时就会撒手而去的。
第二章
天气热得像要把地面晒起一层皮来,宫院里积水的缸子表面也隐约蒸腾出水汽来。
殿前武士笔直地矗立着,任汗水淌过额头脸颊,也不敢稍做拂拭。
阶前,男孩儿小小的身子跪得笔直,背后胸前的衣襟都已湿透,精神委顿,却仍是努力维持着跪姿。
一个着白衫的男孩子噔噔地从汉白玉的阶上跑下。粉妆玉琢般的,银白滚边的袍子,赤红的摸额,耀眼夺目的紫金冠--竟是画中菩萨前的童子。
来到跪着的那男孩儿面前,这极漂亮的孩子抹了抹额头汗水,微喘着气开口。
"老师说,让你先起来回去,下余的晚间再罚。"
但他说话的对象却没回应,也没有站起身,仍是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
"快起来,会晒坏的!"
说着,那漂亮的男孩儿上前去扯对方衣袖。
可对方却甩开他的手。
"时辰还没到。"
那跪着的孩子冷淡地说道。
虽然他本性如此,倒并非是特别针对眼前这一个,只是这样的冷言冷语,谁也不爱听。
那极漂亮的男孩儿顿时皱起眉头,嘟起嘴巴。
"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么?老师让我来喊你,你不回去,我不是也要陪你一起挨晒--快起来啦!"
说着,他便又去拉扯对方。
于是那跪着的孩子再次甩开对方的手,身形晃了一晃。
"你回去就好了么,谁要你管。"
"你......我才懒得管你呢!不是老师要我来,你以为我愿意睬你啊?"
男孩儿气鼓鼓地说完,跺脚转过身。
他向来便看这个又倔又硬又冷冰冰的小子不顺眼,如今竟还敢不领他的情?方才,可是他在老师跟前求的情呢!
想想依然不解气,转身又加了一句"自以为是",恨恨瞪了对方一眼,这才又有踩着短小的步子折返回去。
那跪着的孩子依如故我。
到了一天里最热的时候,殿上的鸟雀也盘桓到檐下,躲避阳光的直射,聒噪地叫声让人越发地心烦气燥。
殿前的护卫已经换过班,但男孩儿还在原地跪着,不明就里的内侍们缩在殿中探头探脑:新选的东宫侍讲刚直不阿,在朝中是有名的,平日里,即便是皇子犯了错,也照罚不误,何况这不过是一小小的嗣侯。只是,看他那文弱的身子,怕是会生病的罢?
"你们聚在这儿做什么,成何体统?还不快回自己位上去!"
殿内又走出来一个男孩子,紫青的衣袍下摆上绣着飞腾的游龙吐珠,那自然是身份尊贵的象征。看到一群窃窃私语的内侍,他开口呵斥道。人小鬼大,却竟有几分威仪。
见他出来,一干内侍忙如鸟兽四散了开去。这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七皇子,谁敢轻视?
走到原先那孩子身前,皇子牵起他的手。
"快起来罢,时辰到了,老师要你回去呢。"
被太阳晒得昏昏沉沉,那跪着的男孩儿抬起头。
眼前朦朦胧胧的,竟有些看不清,但听那清亮的声音,依稀是他伴读的七皇子存嘉。
若是殿下,他是不该如此亲近的。抽回手,撑在地上,瘦弱的身体瑟瑟颤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可两腿却酸软得不听使唤。还在他努力的时候,眼前却陡然一片昏暗......
第三章
夜间竟又凉了下来。
腻如羊脂的一双手,一看便知出身,但这双手此刻却在服侍着他人。
将对方自肩头掉落的衣衫扯起,为他披好,手指触到白绫制的夹衣,那人的体温透过指尖传来,心就扑通扑通跳得快起来。
只是感觉到那人的体温而已,就无法再继续安宁下去,这样的自己着实令人厌倦。只是眼前这正专心书写的人,怕是怎么也无法体会这一番心意的罢?令他念兹在兹的人,是那远在千里之外厮杀场上的男子,却不是他。
淡长的睫毛隐约颤动,偶尔眨眼,便是一番空灵无边的风情。这一副认真的模样,叫人怎不怦然心动--当日,也是这么一副神情为自己抄录课业,也是这么一副神情念着四书五经给自己听的......
无声一叹,目光落在浅云色的衍波笺上,淡淡的水纹是如同眼前人一般的清冽。
笺上是端正清隽的字迹,一看便知是蕴着心血,一勾一划书就成的。读信的人怕是只看这字,便能感觉到写信人的心意了。只是,这封信却是不知何时才能落在那人手中的。
烽火连年,能否活着回来,谁又知道。
荧荧烛火晃动着人的思绪。眼前便浮现出那在风里飘扬的纯白衣袍和模糊的影子。
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那个人了,竟记不大清楚他的样子。只是想来,眼前人是决不会忘记的,怕是一棱一角都早已刻在了心上。
于是禁不住又满心的嫉妒起来,纸笺上未干的墨迹顿时变得面目可憎。
若在以往,必定是由着冲动撕毁了它们,然而此时这摇摇欲坠的背影却让他在顷刻间断了那毁灭的念头--爱他护他尚且怕来不及......
咬着牙别过脸去,心底究竟是悔是恨,已经不及细分。
许这就是上天对他贪心的惩罚,到头来终究只是两空。从前,便是一年半载不见一面,也不觉得如何思念,只因笃定了他的情意,从没想有一天会不见了它。而如今,心死了,情移了,却才又日日相对,竟又是不知何日起,就会从此阴阳相隔。单是想到那只余自己孑然一身的情景,心底便是一片冰凉。他所剩的,已经只有眼前这失了心的躯壳,若是连这也没了......
握紧了拳头,指甲刺入掌心,红艳的血珠迅速自伤口渗出。刺痛传来,心底竟似好过了许多。
映在窗纸上的影子随着烛光颤动,自己的影子紧贴着那人,仿若亲密无间。
突然的,似乎明白了那人的心思。或许他原本就不冀望对方能够收到罢?这一切,不过是聊以寄托心底的幽思,不过为了不必等得那么辛苦。
就同这窗影一般,只是屏山镜雨的遐思而已......
淡淡的墨香随着夜风扑面而来,拉扯回男人的冥思。
"冷么?......"
那人抬起头,幽如潭水的眸子波光粼然,正是惊讶的神色。
第四章
入了冬,这已是第三场雪。
站在阶前,男孩儿伸出手去,看着落在手背上的雪,露出一丝笑容。但那冰晶却在顷刻间便又融化掉,男孩儿脸上竟有了这年纪本不该有的淡淡哀愁。
一阵紧风吹来,男孩儿缩瑟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纯白的鹤氅,转身向殿内跑去。
讲师还没到,殿内没有几个孩子。想来,这样大雪的天气,今日来的人会少许多。
坐回自己的位上,便见一群人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男孩儿转头看时,他们又是向着那个最不安分的家伙走去。
又要生事了么?想到那家伙平时对自己的捉弄,映奴扁了扁嘴,转过身坐正,不再去看他们。
"喂!八殿下说,要看你昨日的课业,快拿出来!"
蛮横稚嫩的童声在头顶上响起,江澈抬起头,果然又是平日总爱挑他毛病的那一群。
于是嘻的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纯真,却更有几分狡黠和不怀好意--他自幼就顽劣,什么时候吃过亏?从来,他不去欺负别人,别人就要谢天谢地了,几时轮到他被欺负?前几日,是看在老师将他荐入东宫伴读的面子和父亲再三的训责上,才不和他们计较,竟还真的以为他好欺负了。
但眼前这小孩子哪里分辨得出来他笑容背后的诡计?
便见江澈不慌不忙地去翻自己的书袋,从中取出本册子来,笑眯眯地恭恭敬敬站起身,双手递出去--
那蛮横的孩子得意洋洋正要接过册子的时候,江澈却突然身子一晃,像是没站稳似的,双手撑上书桌。仿佛本来是要借着书桌站稳的,却一个不小心把桌子推得东倒西歪--案头的砚台顿时滑落出去,砰的一声闷响跌在地上,墨汁顷刻溅了身前那孩子一身。
"你......你......"
那孩子比江澈似乎还小一岁,哪里经过事?看着一身脏兮兮的墨汁,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顿时哭了起来。
"呀,呀!真对不起,对不起!我可实在不是有意的呢!"
江澈仍旧笑容满面的,装模作样地打躬作揖,伸手去替对方擦抹,却只有越抹越黑,哪里擦得干净?
一旁立刻便有人打抱不平起来。
"姓江的,你干吗以大欺小?仗着有几分功夫,你就无法无天了么!这里是东宫,不是国子学,更不是你们江家宗学!"
说话的孩子一脸嚣张。
江澈冷笑一声,白了他一眼,径自回到自己位上。
"我道歉也道了,还想要怎样?不过弄脏一件衣服,还要我赔命不成?是砚台自己掉在地上,墨汁自己溅了出去,又是哥儿自己没躲开,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这砚台一块石头也听得懂人话,知道有人生事,打抱不平么?"
他话中带刺,讥讽对方同砚台一样是石头,却又不挑明了说,只把那孩子气得脸煞白,却无从反驳。
那孩子身侧,是一身杏黄滚龙袍服的六皇子存誉。他和江澈差不多年纪,向来嫉妒他在学里占尽风头,此时被他抓到小辫子,哪肯轻易放过,冷笑一声鄙夷地道:"良儿你何必跟他一般见识,本来嘛也难怪,没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这也不能怪他。"
江澈一张小脸顿时变色。他自幼丧母,最恨别人拿这样的话堵他,原本心头的火就一窜一窜的,听到这哪里还忍得住,咬牙切齿地走到存誉面前,当胸一推:"你胡噙什么!"
他自幼随名师习武,武功很有些根底,经他这么一推,存誉顿时倒退好几步,跌坐在地上。
想他如此尊贵的身份,从小到大,谁不是顺着他哄着他,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无礼,顿时又惊又怒又羞又恨,看着一旁都呆住了的伴读,不禁大叫:"你们还不动手!竟由着我被人欺负么?!"
听了这句话,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才如梦初醒似的,围着江澈动起手来。虽都只是黄毛小儿毫无章法的乱来,可撕掳扯拽也让江澈一时脱不开身。
存誉便瞅着空隙,顺手抓起落在手边的砚台向江澈砸去。
被一群孩子围得死死的,江澈无处躲闪,只能飞起一脚把砚台踢了出去。岂料无巧不巧,那砚台竟端端正正地砸在顶蓬悬挂的匾额上。
只见那匾晃了两晃,嘎吱几下颤巍巍的响声过去,竟从顶梁上坠了下来--
轰然一阵巨响过后,一群孩子顿时都傻了眼。
"哼!姓江的你闯大祸了,等着受罚罢!"
存誉幸灾乐祸地笑着说完,从地上爬起来,颠颠地向着殿外跑了出去。
第五章
疏缓的琴声随着指尖轻勾慢抹,幽幽然在半空漫开,在人惊觉之前,便溢满了整座轩子。
温柔的暖风送入初夏的清新荷香,被风托起的纱帐像美人的凝脂玉手般拂过人的面颊,留下惹人遐思的香甜余味。
轩外,是一群仍不知世事的少男少女在嬉戏玩耍,那一片鹅黄柳绿的短襦长裙,满透着青涩和稚嫩,无忧无虑,让这轩内的人向往不已。这样的辰光,从前,也是年年经历的,却竟不曾留心,更不曾珍惜。
最后一丝尾音湮没在丝线渐行渐弱的颤抖中,男人抬起头,看向榻上半卧的人。浓浓的纱帐里,那人又已陷入昏睡中。这些日子来,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隔着几重烟雾望向那沉静的容颜,是一片宁淡无波的气息。同自己每日的担惊受怕相比,他似乎早便看得开了,满身都是淡泊的静谧之感。便是那些寄托幽思的书信里,也净是些微不足道的繁杂琐事,再让人看不出他用情的深浅来。
悄声地移到那人身侧,挨着床沿坐下,扯起他散落肩头的长发,在指腹间摩挲着,便又是叹息起来。原本是如同丝织物一样的柔滑平顺、乌亮如墨,此时却竟已有了涩感。目光落在青丝后藏着的那几缕银白上,眉心于是不自禁地拢起--他该是只有廿七的啊......
禁不住伸出手去,捧起一缕发丝,自唇边轻轻擦过......
一声低弱的呻吟,榻上的人无意识地动了动指节,眉心蹙起。
"醒了?......"
看到那人睁开双眼,等他迷离了半日的眼神终于落在自己身上,男人露出一丝笑容。心里却是揪痛,他的神智和反应也开始渐渐差了,照这样下去......
"我睡着了么......"
"你累了,就合着眼罢......"
执起他越显瘦长的手,男人抬手轻抚过对方额头。触手是一片汗湿,知他定又是被心悸惊醒的,眼底心头便是再也遮不住的哀伤。
然而那人脸上却是薄薄的笑,扯下对方贴在自己额头的手,覆在上面轻轻地握着。
男人咬着嘴唇别过脸去,隐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喉咙里让人窒息的滚烫越发肆虐起来。
终究,是再也不能承受的沉重。
挣脱对方的手,起身冲到屋外。
不禁又怨起他的狠心:宁可让那人以为他是对他死了心,冷了意,躲得远远的,却怎样也要瞒着那一身的病。说的冠冕堂皇,不愿那人为他一个将死之人断了志向,误了战事。祸国殃民这样大的罪过抬出来,谁也不敢违逆他的意愿半分。可实则,却不过只是不忍那人伤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