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之下,对自己却是如此狠心。死就是死,再不给半点希望。竟是要他眼睁睁地看着望着,却只能束手无策地寸断肝肠。
早知他可以心冷如铁,却竟一冷至斯。对别人如是,对他自己亦然如是。
第六章
冷冷地白一眼身旁的小子,江澈又哼了一声,别过一张小脸。
虽说,适才若不是他的"仗义执言",自己此时早已挨了戒尺,但谁让他前次那么不识好歹,把自己的好心置之不顾:顶着大热的天去劝他别再跪下去,却偏不听--活该他那次生病!
想着,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在心里头暗暗地道。又没要罚他跪,谁让他也跟来凑什么热闹?以为自己是谁啊?偏要对老师说,如果要罚就两人一起罚--他本来还要据理力争的,这下可好,为了不让这臭小子看轻自己,也只好认命地跪了。
微微挪动一下已经发木地双腿,江澈跪在廊下借着东张西望活动起筋骨。比起身旁一动不动的安静小人儿,真是差了天壤。
禁不住又瞟了一眼那臭小子,看他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样,骨头倒挺硬--跪了这么久,还是一动不动,可也不能让他看扁了。江澈忿忿地想着,于是挺直了身体,只是没一会儿,便又放松下来。
"喂,你不累吗?"
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对方。
"你要是累了,便去跟乐老师认错,跟殿下道过歉,自然就让你回去了。"
"我又没做错,凭什么要认错--"
"那就安静跪着。"
声调不高也不低,却隐隐含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江澈被堵得无话,只得瞪了对方一眼,偏过头。
罪魁祸首话还这么多!他还没抱怨无缘无故被他牵连陪着一起跪呢,这小子竟还敢废话!也是狠狠地白了对方一眼,映奴在心里头哼了一声。
太阳渐渐西沉,将廊下两个细瘦的影子越拉越长,一直投到窗棱上。
看到自己的影子跟对方的叠在一起,江澈装作不经意地往前挪动了一点。那些丫头们说,影子叠在一起,长大后便有缘分做夫妻。才不要跟那么讨厌的小孩儿做夫妻!
但是身边的人却突然嗤的笑了出来。
江澈不由地心虚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我的,关你什么事。"
"这里除了你便是我,不是笑我,你发傻不成?"
"我只是在笑有人枉也读过圣贤书,竟也信那些无凭无据的谣传--我是在笑你么?"
"你--"
好小子,那这话来挤兑他!
"--谁信那些了?"
没想到竟被他看穿用意,早知道就不动了。江澈不禁满心后悔,却仍是嘴硬。
"信不信,你自己心里头明白。硬要我说出来,那多没面子?"
"你少胡说八道......"
"--吵什么?"
严厉的呵斥声响起,东宫侍讲乐折玉从殿中走出来--便是他罚二人跪在这里的。
早晨,江澈踢掉横匾的事情不知经谁的口传到了皇帝耳中,幸好君前有人着意护他,这件事才没被追究。但是,当着那么多人以下犯上冒犯了皇子,这件事却是不能不处置的。君臣分际不在幼时教会他,留到日后便是祸端。虽然知道他委屈,可也不能由着他。倘若这点委屈也受不起,日后又如何能成大事?乐折玉倒正是因看重这两个学生,才刻意罚跪的。
"想明白为什么罚你了么?"
两人抬起头看向老师,却没人回答。
看情形,便是还不服气,乐折玉哼了一声,背手转过身。
"若是服了,就起来到里边去;若是不服,那就继续跪着罢。"
"老师!"
乐折玉停下脚步,回身看着江澈。
"这件事,打死我也不服。老师要罚,我也没话说,不过......我要换个地方跪。"
"什么?"
"......我不要跟他跪在一起。"
哪有人被罚跪还挑三拣四的?乐折玉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最终只得哼了一声道:"给我老实跪着罢!"说罢,他往殿内折返回去。
"乐大人请留步--"
清朗的声音自宫门处传来,一行几人转入。乐折玉看去时,为首正是如今内阁最当红的新贵,大学士封畴音。在他身后,是几个内侍尾随,手中捧着黄绫遮盖的东西。
看清封畴音手中捧着圣旨,乐折玉忙步下台阶。
"有旨意给你呢。"
封畴音温和地笑着。
乐折玉心底却是一紧。心想莫非皇帝又改变主意,要治罪么?说起来,江澈顽劣,他也是有不教之过的。尽管看封畴音那一脸温文的笑容却不像是坏事,可谁又吃的透这些个达官显贵们的真正心思?便是下一刻就将你罢官论罪,脸上,也仍旧能不改分毫的笑如春风。
想到此处,乐折玉心里颇有些惴惴,正要跟随封畴音进入大殿,却见他在两个孩子跟前停下。
"你们也进来罢。"
封畴音停步说完,步入殿内。
第七章
撒着碎樱的淡烟色袍子里,是皓明如雪的白色绫衫,淡淡的香根清味从颈后发根传来,便是惹得人禁不住心猿意马。只是,那靠在自己肩头的重量似是越发得轻了。
"起风了呢......"
担心他受不住微凉的晚风,男子将人搂得又紧了些,肩胛的骨骼咯得人手臂心上都是微疼。低下头,贴上他的脸颊,果然是冰凉一片。
尽是在自己怀中,却仍是暖不了他么......
唇角于是又泛起一丝苦笑。
可便是这样,也还是不忍劝他回去--明知那是决不会此时从千里之外返还的人,却仍是每日每夜地盼着惦着。除了傻字,再无可形容。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离开呢......若是那人知道他已不过朝夕之间,怕就是负了天下人,也是要陪着他的罢?
陡然想到自己,却是又一阵气馁。从来也不觉逊色于谁,却总是离拥有只差分毫的距离。皇位如此,眼前人,却也是如此。当初若是不曾负他......早已懊恼过千百遍的念头又上心头,化成烧蚀人心的妒意。时至今日,他唯一想要的一颗心却在云出身上。曾经拥有过的,此时却已变成这一生再也求不得的......
嫉妒令人全身都变得滚烫起来,只是三个字,不甘心。
似是觉察了他的异样,怀中人缓缓抬起头。蕴着夜色的眸子凝视着他,像是隔了层薄雾,但却偏让人有种错觉,似是这样会将人看的更清楚,可以直看进心里去--这目光让他觉得狼狈。
男人无言地侧过脸去。怀中人也便垂下了眼睫,依旧是靠在他肩头。
然而这样紧偎在一起,却是各怀心思,再也不是十年前那样的心有灵犀。
物是人非,终究是回不去。
便是在这一片静默之中,夜色渐浓,遮去了原本的清淡夏色,远山的轮廓渐渐看不清,画不成。
然而直到荷塘里初夏的蛙声喧闹起,这才惊觉夜竟已深。
"回去罢......"
怀中的人轻声地道,却晃然似是有种生无可恋的凄哀。
男人不自禁的着了慌。甫要低头,却被那人扯住了肩头的衣衫,继而,将脸埋进他的颈子里。
原本该已没什么力气的手,却竟捏得他肩膀生疼。
正要开口,却感觉到湿热的液体落在颈后,一片,两片,然后湮成一块。肌肤被灼得微痛。
原本要去扶他的手便停顿在半空。
肩头的手捏得更紧了,腕骨分明地颤动着。
看那另一只抱着他自己手臂的手指,也是一样的紧扣。弯曲的指节微微颤抖着,双肩也渐渐有了细微地抖动,越演越烈--
想来,他有多痛,那人便也是多痛。
男人原本已经低下的头却又扬了起来。
这样便看不到他的脸,更不愿看。
单是听那在喉咙深处明灭的颤音,他便够了,何必再自讨苦吃,去看那究竟是再也撑不下去,终于溃堤的泪眼,徒惹伤悲?
看了,自己必定也是再忍不住了......
此时,这同样骄傲的人,是仍不肯为怀中人落泪的。便如对方自始至终,也从不曾在他的"那个人"面前落泪一般。
他们原本就是如此相似--
于是恍然顿悟也只是一瞬之间。
不愿那人误了志向、毁了前路是幌子,怕那人伤心,也只是幌子。归根究底,不过是根骨里那与生俱来除之不去的骄傲性子在作祟。
什么国仇家恨,什么勿愧亲恩,都是假的,只有怕那人的怜悯才是真--
只有那人施舍的爱,才是让人情何以堪......
......
第八章
看到外面又飘起雪来,趴在床上的男孩儿不禁扬起头眼巴巴地看过去,扯动后背的鞭伤,又火辣辣的疼起来,男孩儿不禁呲牙咧嘴。
前几日踢掉了东宫的牌匾,皇帝没有责罚反倒赏赐了他,本以为逃过一难,谁知却忘了父亲的严厉,回到家中,毕竟还是逃不掉一顿鞭笞。
在床上闷了这几日,除了偶尔有玩伴来说会儿话,便只有身边的几个丫头可以说笑解闷,这些天背上的伤稍好一点,便更觉得闷了。
左右张望了一下,见值房的丫头在外面打盹,江澈从枕下取出让书僮悄悄夹带进来的传奇小说,双手支颐伏在枕上看起来。
刀光剑影里正看得入神,却听门外响起婢女通报的声音。
"三爷,有客来了。"
江澈忙把书掖进枕下:"请进。"
他话音刚落下,便见帘子被挑了起来,门上的嬷嬷领着一个衣装齐整的小人儿款款步入,竟是沈映奴。
便见沈映奴中规中矩地在椅上端端整整坐下,等待丫头们奉上茶水、嬷嬷离开,这才开口:"是七殿下要我代他来探望你的。殿下说,盼你快些养好了伤,回学里来,他从人那得了副好字,要留着亲自交给你--这是殿下赠的伤药,内服外敷两用的,原本是陛下赏赐的,也分于你一半。"
说着,他将搁在几上的景泰蓝盒子推了一推。
看他一脸庄正的样子,江澈便忍不住想戏逗弄他:"那,我可只谢殿下的好意了。"
"这个自然,我只是跑腿罢了。"
看他一副全不在意的样子,江澈不禁撇嘴:"想也知道你才没那么好心来看我。"
"三爷一向看我不惯,我又何必自讨没趣?"
"可你那日又肯指认是六殿下的不是?"
"我只是实话实说,又不是为你。"
江澈不禁皱起一张小脸。
"亏我还把你当成好人......"
"三爷那日不是连和我跪在一起都厌恶的么?怎么,几时我竟又成好人了?"
"那是一时气话。"
"在下愚笨,不知道三爷几时是真几时是假。"
"你别得寸进尺,不识好歹。"江澈想了想,停了会儿又道,"其实......我也不那么讨厌你。要是你以后不总是阴沉着脸,我就交你这个朋友。"
听他这般"示好",映奴心头顿时火起,咬牙瞪着他,哼了一声。
"多谢三爷抬举,不过,蓬门荜户不敢高攀。"
"你--是啊是啊,沈爷是只和七殿下‘要好'的,学里谁不知道,是我糊涂了呢!"
江澈也是自幼被娇惯大的,几时被人拒绝过?见映奴讽刺他,不肯接受自己好意,却全不知错在哪里,也便口没遮拦地反诘起来。
映奴顿时涨红了脸。
"你别瞎说!我......我和殿下君子之交,光明正大,才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更不像有人偷偷摸摸地看禁书,还要藏着掖着的!"
不妨刚才藏书的动作竟被他看到,江澈大惊失色。
"你小声点!......"
扭头看了看屋外,见嬷嬷跟几个丫头在廊下说话,没注意到他们,这才放心。转过头,又狠狠地白一眼对方,忿忿地道:"你若是想告状,就径直去跟我爹讲,不用在这儿大呼小叫的!"
"你--你以为我不敢么?"
映奴一气之下走到床边,从江澈枕下抢出那本书便转身向外。
不妨他真被自己激怒了,说作就作,江澈赶紧去夺那书,却扯动背上的伤,直痛得大叫一声。
被对方的呼声吓了一跳,映奴忙转身看是何事,谁知江澈反应却敏捷,也顾不得背上的伤痛,眼疾手快地从他手里抢过书,塞进被子里压在身下,一脸得意地看着对方。
以为自己被骗,映奴只能攥着小手恨恨地瞪着他,却不知该如何发作。
外边的人听到江澈的叫声都赶进屋内来,江澈忙摆手道:"没事,没事!我们闹着玩呢,映奴说......他刚说要帮我上药呢,我说不用麻烦,结果不小心碰到伤口,才痛得叫起来,没事的,没事的!"
映奴瞪着他的眼睛越发狠了,江澈却一劲地给他使颜色,犹豫了半天,也只是咬着下唇,没说话,到底,也没揭发他。
但嬷嬷却又唠叨了半天,才被几个丫头连哄带骗地拥了出去。江澈这才放下心来。
见沈映奴直直地站在那不动,于是眯起眼睛一笑:"刚才多谢了--我就知道你只是说说罢了,嘴硬心软,嘿!"
白了对方一眼,映奴却也是无可奈何。薄脸皮遇上厚脸皮,他也只有自叹遇人不淑而已。
"我要告辞了,还要给殿下复命去呢。"
"这么快就走?"
江澈不禁有些失望,好容易遇着个可以解闷逗乐的,哪能这么轻易放走?想到他刚才听到自己呼叫,也是一副关心的样子,江澈灵机一动,装作背上的伤痛发作,呻吟起来。
但映奴这一次却如何肯信,冷眼看着他,哼了一声:"三爷是该换药了罢?还是让丫头们进来服侍您罢,我要走了。"
"喂--"
江澈从床上爬起来,却立刻又大叫一声"哎哟!"
这一次却是真痛。因爬起得猛了,竟扯开了后肩处的鞭伤,肩头慢慢渗出血来。
映奴原本不信,但回身看他时,却看到肩后的衣物上渗出殷红的血迹。虽只是少许,但他已被吓得不轻。呆立在原地,竟忘了叫人进来。
江澈一半真一半假地哼哼唧唧只是呻吟,见映奴傻站着,心里不禁又好笑起来。
"怎么......该怎么办啊?......你......"
听他结结巴巴地询问,江澈停下呻吟,挑着眉毛,冲几上的盒子扬了扬下巴:"那个,你不是说那是上好的伤药么?帮我涂在伤处罢。"
见映奴迟疑,他又装模作样地小声哼起来。
不知所措地看着对方,映奴又犹豫起来。父母早逝,从他懂事起,便向来没有同谁如此亲近过,这会儿乍然让他帮江澈上药,着实要有一番犹豫。
磨磨蹭蹭地走到几边,拿起盒子转身看向江澈,映奴嘟着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却又不知该如何拒绝。从来,别人看他冷冰冰的样子便就退避三舍了,没人央求过他什么,但若是遇到脸皮厚不怕碰钉的,或是看穿了他面冷心善的哀求他,却也从没拒绝过。而这一次,他遇到的可是江澈这样的顽童。
"还等什么啊?你想让我流血身亡么......"
江澈又耍赖起来。
映奴只好拿着药盒子走到床边。
掀开被子,揭开江澈披在身后的衣裳,只见白皙的背上几道交错的鞭痕,丑陋刺眼,不禁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见他愣住,江澈却又冲他咧嘴一笑:"瞧你吓得脓包样子,这么点小伤,我只当是被虫咬--快点,快点,你想冻死我啊?"说着,他枕着手臂在床上趴好。
见他这般满不在乎,映奴原本提到半空的心也便放了下来,用棉纱蘸了药膏,小心翼翼地正要往他伤口上涂去,却听对方又发话了:"你可轻着点,别想打歪主意挟机报复我,不然,有你好瞧的!"
看他一副困兽模样却还依然是凶巴巴的口吻,便觉好笑,映奴咬着唇角撇看向他,见左肩上有细小伤处,于是便装作不小心似的,将手指甲从那里擦碰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