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他枉做小人,便就做给他看。就算是佯装宽宏大量也还要一个忍字,可斤斤计较却还需要学麽?存嘉
恼恨地想著。
聆秋浅淡地一笑,如画的风姿带著一丝倦怠的颜色。
"你还记得你说过,我们是同一种人罢?......"
存嘉一愣。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换你是我,又会怎麽做......"
"......"
"与其让他见不到你,却时时刻刻惦念心头,倒不如遂了他的心愿,也免得整日牵肠挂肚──越是得不
到,才越是想念,越是情根深种。与其让你在看不见的地方,一点一点吞噬他的心,不若放在眼前,至
少我还可以知道,那究竟是到了怎样的程度......──你说呢?......"
那一双美目流转过来,难以捉摸的神色便令人心湖涟漪顿起。存嘉只觉得一层寒意夹著隐隐心疼的感觉
让他顿时没有了之前的气势。
"你......"
"云出需要你,离不开你,所以我也只能接受你──就是这样......"
简单的几句话好像真的就像说起来那麽容易。
存嘉却不尽冷笑。
"这算是你在施舍我麽?"
聆秋缓缓向著身後的枕垫倚靠过去,合上双眼。
"你要这麽想,也随你。但其实,你又何必向我掩饰呢......你知我,我也知你。真的甘心放手,又怎会
来世叔这里寄身。他若要找你,第一个便是来此罢......"
不甘地咬牙,存嘉顿时沈默下来。对方若是想,便是黑白也能颠倒的,这他从认识他的那天起便知道了
,更何况──他说的事实......
"你还是像从前一样任性......"
聆秋的语调就像是对待被宠坏的孩子,却让被指责的人顿时变了脸色,因为戳到了痛处。
"你以为我愿意麽!我愿意爱上那个家夥麽?!......"
存嘉吼道。谁都可以指责他,却唯独对方不可以,就算一直以来他都是伤害他的那一个,也不可以。因
为直到现在,在他心里依然有个影子有著那人的轮廓,尽管那早已模糊不清,甚至不知道为何会留在那
里。
"很辛苦罢......"
聆秋突兀地说。
"什麽?......"
"虽然很辛苦,可是只能这样了......"
如果这样真的可以,那麽辛苦一些也无所谓罢......聆秋模糊地想著,抵挡不住的倦意又笼罩上来,他越
来越容易疲惫了,大概这一次难逃一劫罢......所以只要云出还在他身边,怎样都可以......
怎样都可以......
第五章
已经走到门前了,他却又开始踌躇不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麽,紧张的心情已经很多年都没有
体会过了。摇了摇头,云出不禁嘲笑起自己的犹豫不决和胆怯来。
存嘉从那人房里出来的时候,眼角似乎有泪痕,让人猜不透他们说了什麽,更不敢问。所以他就在这门
前站了许久,不敢推开。
直到房内传出呕吐的声响,听得人心疼起来,排揎不去的罪恶感才让他终於鼓起勇气,深吸了口气,推
门走了进去。
聆秋的脸色白得像纸,手按在胸前,合眼依著床楹,竟像是干枯的芦苇,只要轻轻一下就会拦腰折断。
这念头让云出隐隐地害怕。
对方没有抬眼看向他,甚至没有睁眼。迟疑了一下,云出挨著人在床沿坐下,伸出手把那人搂入怀里。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抱过对方了?似乎也只是短短的不到两个月而已,可就好像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
亲密过一样,不知从何而来的生疏感横亘在中间,让人在意,不自然的感觉隐隐约约却总挥之不去,因
为瘦弱而不再柔软的身体抱在怀中竟有了不适感。好像是为了驱散那感觉似的,云出更用力地收紧了一
些手臂,带著几分赎罪的念头,像要把人溶进自己的身体。
安静地由人抱著,聆秋仍旧闭著眼,只是一只手却抵在对方肩头,微微地攥著那衣衫。
午後的蝉鸣越发肆意地扰嚷起来,却奇怪地反而让那份安静更显谧然。
对方没有开口,云出也同样不开口,好像一时间又能够心意相通了。责备也好,道歉也好,疼惜也好,
似乎都不是他们之间此时适用的言语。怎样的话都只是苍白无力而已,这麽无声无息地彼此相拥,大概
已是唯一所能做的了。
□□□自□由□自□在□□□
事情好像就这样决定下来了,不过也许是因为,对於他们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聆秋腹中的胎儿能否平
安出世,其他的事情,便就都很有默契地暂时不去触及,似乎不去牵动伤口,也就不会觉得疼。
平安无事两月过去,便眼见著黄花满地,暮冷风凉,入秋了。
一层雨过一层寒,谷内原本的满目翠绿渐渐褪去,颜色也渐渐变得豔丽起来。只是那燃烧起来的梧桐叶
随风飘摇了几日,终究抵不住雨水的冲撞,坠入溪涧,陷进泥土。
雨涟有些怔怔地看著那一片一片飘落的叶子,神思空明。檐下雨滴零零落落,滴答的声响时快时慢地敲
著那长满青苔的石基,竟有几分韵律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也随著那节奏摇著蒲扇,文火煎熬著吊角
炉上的汤药。
一早,云出同存嘉驾车又往谷外采买去了,只剩下他和聆秋两人,顿时显得安静了许多,竟让人有些不
习惯。
房中传来一片悉索的声响,雨涟把药炉的火熄灭,起身进到室内。
聆秋伏在盆架上干呕不断,披著的衣衫都滑落在了地上。他已是四月多的身孕,孕吐仍还未止。因此情
况虽比之前有些起色,人却依旧消瘦。尽管为了胎儿著想,他也总是拼命强迫自己进食进药,但见效甚
微。
捡起衣衫为聆秋披上,待他终於停止干呕,雨涟将茶水递了过去。
"......什麽时辰了?"
接过茶水,聆秋低声问道。窗外昏暗,辨不清天色。他似乎睡了很久的样子,浑身上下软绵绵的,一点
力气也没有。
雨涟答道"过巳时了"。
聆秋不禁苦笑。他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了,可疲倦却是越来越重,真不知这样下去会成什麽样子。
"他们几时动身的?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五更天便起行了,要买的东西繁杂,还有几味难寻的药材,怕天黑前赶不回来。"
雨涟说著,将水煨的早点取出,在桌上布好,然後转身离开,让聆秋换洗。
再回来时,聆秋已经洗漱好了。披著缝改後的月白长袍,没有束腰,倒也不显腰腹,反而比从前总是周
正端庄的衣著多了分随意。
他原本就长得极似清音,只是从前性格冷漠并不觉得,如今,眉眼处多了几分温和的颜色,便更是像极
了那份柔美。雨涟不禁看得一呆。
知他是又想起了谁,聆秋淡柔一笑,扶著桌沿缓缓坐下。
"爹爹当初,是怎样的情形呢......"
他有些想知道了。最初得知自己的特殊体质时,没有机会去想那麽多,但此时,却有了不一样的心情。
想到二十多年前的事情,雨涟至今仍旧无法释怀,脸色顿时显得沈郁起来。
"清音他......有你的时候却还好。但是之前──"
之前就说来话长了,雨涟还没有想好是不是现在就告诉对方他的身世。踌躇片刻,他才又低声开口。
"你原本有一个哥哥,可那孩子却不幸夭折了,没能成年。清音有他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体格异於
常人,那时他身陷囹圄,又吃了许多苦,後来生下那孩子的时候,几乎丢了性命。"
对当年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雨涟似乎不愿多谈。
聆秋脸上也看不出是什麽表情,目光落在身前不远的地方,神思却是飘在千里之外。良久,那双深幽的
眸子才霍然一跳,扯回思绪。
"世叔是说,我曾经有一个兄长麽......那──那个人呢......"
雨涟的眉梢抖动了一下,这让他不好回答了。他向清音立过誓,不向人吐露半句他与那人的关系,而那
人生前,也是明明知道亲生儿子就在眼前却丝毫不打算相认,所以就算告诉聆秋真相,似乎也只是让他
凭添一份伤心罢了。只是,就在雨涟还没决定好要怎麽回答的时候,聆秋的话却让他怔然起来。
"是先帝罢......"
低声道出,聆秋的神色恬淡如水。
雨涟疑惑地看向对方。
"你怎猜到的?......"
垂下眼睫,聆秋的唇角略微勾动了一下。
"几年前,我私自翻阅过刑部旧档。白马逆案的记载言辞闪烁,依约是靳子襄的手笔,当时便觉得事有
蹊跷,留意了。後来,知道了我的出身,而爹爹生前深居简出,并没有几个亲近之人,也就不难推敲了
──其实,先帝待我不薄,世叔倒不必担心我的感受。"
雨涟扯了下嘴角,垂下眼帘。
"你现在更不同往常,断然不能再伤心难过的。"
无声一笑,聆秋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旋即又黯淡下来。
"伤心难过,是说不上的,我既从未寄望什麽,便也谈不上失望。况且,旁人说伴君如伴虎,说先帝刚
阿,外宽内严,不怒自威,对他俱是又敬又怕,我却好像从没有过那样的感觉。现在想来,大约也是因
为先帝对我,是极尽地耐著性子,从不发作罢。比起陛下和存嘉,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说著,那细白的手指执起汤匙,缓缓搅动著清粥。似乎对於自己的身世正如他所说,并不十分介怀。
见对方如此坦然,雨涟不禁暗道惭愧。他之前一直对昭帝心存偏见,以为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儿子,所以
也不愿聆秋知道有那样一个父亲,却不料聆秋反而看得淡然。看向那强忍不适,逼迫自己进食的人,雨
涟心底的疑惑便又发作起来──若然是对这些都可以不计较,那又该是什麽事情会令他憔悴至斯?想著
,雨涟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这两年......吃了很多苦罢?......"
聆秋握著汤匙的手一滞,就像划了一道在人心头似的,让雨涟的呼吸也不由自主地随之一顿。
只是那手中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却又继续搅动著碗中只剩温热的粥。
雨涟看著对方的眼神不禁又犹豫了。他不想逼他,可如果不知道这两年里的事情,他也无法知道聆秋的
心病究竟在哪里,遑论对症下药了。
放下汤匙,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却是越发让人读不懂,看不明。
"世叔,粥冷了......"
苍白的脸上,一霎间仿佛无情无爱的颜色,让雨涟心底一寒──面前人竟似如此陌生,从未相识。
第六章
中秋将至,节前的集市便明显比平日热闹许多,街衢上,早有大大小小的店铺前扎起了花灯,一眼望去
,满目怡红快绿,煞是鲜豔。
熙攘的人群挤满了闹市,不绝於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就像不知排演过多少次的戏目,你方唱罢我登场
,毫无纰漏。这情景顿时让昨日山中的那份与世隔绝变得遥远起来,如同旧梦。这样的繁花似锦,到底
是不曾经历那兵临城下的时刻。
信马游缰的漫步,云出怅然若失地出神。直到沽衣店前那大大的衣字招牌出现,他才收回思绪,勒马停
下。
"要置新衣?"
见他停车,存嘉不由有些诧异。对方何时有了这等兴致?
云出扯了下唇角,跳下车。
"瞧你这一身‘青黄不接',倒真正一副落魄模样了。往日风流尽去便也罢了,可这一副秋风钝秀才的
模样,却难免有些掌自己的嘴呢──不知是谁当初取笑过那些碌碌的书蠹──"
被他打趣自己的衣衫,存嘉白了他一眼,立刻反唇相讥。
"我一介庶民如何比得上昊御天大人‘侧帽风前花满路'的风流?哼,原本便是俗人一个,不劳费心!
"
听他置气,云出笑得更深了,向著对方递出手去。
"难得出来,进去看看罢,也许久没添置过新衣了。"
说著,他握住存嘉的手,将他扯下马车。
虽又白了对方一眼,存嘉当然并不真的恼他,反倒有几分欣喜。这两月来,云出虽不能算是冷落他,但
毕竟要顾及聆秋,自然也就无法太过亲密,更不用说是肌肤之亲了,难得有今日这份体贴。
随著云出进到店里,才知店面并不大,比起长安城那些专为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服务的制衣坊来,当然
是千里之别,衣料做工都难以相比,但存嘉却挑拣的饶有兴致。自从被扁为庶人,他便有意赌气,整日
只著白衣,如丧妣考,直到昭帝去世,三年孝满,那份怨怼渐渐消了,才换了衣装,但早已没了当初那
种修饰边幅的心情,也不过是偶尔青衫黄裳,或仍旧一身素白。
翻捡了两件问过价钱,才发现比预料的高出许多,一点不菲薄。如今坐吃山空,全仰赖著云出带回的那
些银钱维持至今,虽还宽裕,却到底不能在这些上头花费太多。想了想,存嘉放回一件,拿起较贱的那
一款。
"这种小店难得有我入眼的,不过既然是昊御天大人一番心意,我就给你这个面子──这件勉强罢。"
说著,他将衣物轻轻丢到云出面前,身子一斜,双手抱臂倚靠在墙上。
见对方微偏著头,似笑不笑地看著自己,云出一笑,将衣服递给店掌柜。
"麻烦您帮我包起来罢。"
那店家应了,又问云出喜欢什麽,云出却摇了摇头,又看向存嘉。
"既然来了,就帮世叔和聆秋也选几件罢。世叔节俭,衣裳总是缝缝补补一穿几载,都不成样子了,聆
秋的衣物也眼看要穿不下,不能不添置,索性一起买了罢。"
他的话未说完,存嘉的脸色便渐渐僵硬起来了。原以为对方今日是难得对自己温柔起来,体贴这些琐细
,却原来还是为了那个人......
看著云出脸上平淡如初,存嘉却越来越觉得心凉透底,僵了半晌,想要冷笑,却竟挤不出笑容。
"他穿什麽你最清楚,不必我费心罢。"
俊美的脸上仿佛蒙了层薄霜,说完,人竟径自出了店面。
云出又耽搁了片刻才追随出来,手里拎著两只衣盒。无声放进车里,他挨著存嘉在驾座上坐下。
存嘉一声不响地抖动缰绳催马行车,却没再看他一眼。
返程的路上,竟没有人开口。
太阳落山的时候,马车出了城关,赤黄赤黄的落日里,那峻拔飞扬的眉骨变得晦暗起来,青色的身影便
越发寂寞起来。
云出显然知道是为了什麽,看著眼前曲曲折折的路,他却也不知该说些什麽。道歉麽?似乎只会让存嘉
更难受。他的确在开始的时候,是为了给聆秋添置衣物,才在那里停下车的,但又不希望存嘉以为他心
里只有聆秋一个,所以才会那麽说,况且,想要给存嘉买件新衣也并不单纯是为了弥补或是平衡什麽,
是真的也有那样的想法,可是似乎,给了一个人,便不能再给另一个。看著身旁那人又一次烦躁的挥起
皮鞭,云出伸手扶上他的肩膀,接过长鞭。
"我来罢。"
甩开对方的手,存嘉并不抗拒地松开鞭子,转身钻进车蓬,抖开蓝色的布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