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我们去爬山吧,国庆节不是没玩儿上吗?我这心里也老是耿耿于怀的。”
“我可没有耿耿于怀!”何飞叫道。
“去不去吧你?香山!”
“不去!都他妈去过一百回了!小学中学大学,一有集体活动就去爬香山,红叶没见几片儿,净看黑压压的脑袋了!”
“那你说还有什么地方能去?八达岭长城?故宫?颐和园?圆明园?天坛公园?”
“让我想想……”何飞偏起脑袋,“我们去爬蟒山吧!以前我一哥们儿给我指了条小道,一路上去别有一番情趣,说不定,半路上还能打个野战什么的。”
“一脑袋不可回收垃圾!”项磊骂道。
“就这么定了!不过咱得抓点儿紧,蟒山比香山远,在昌平十三陵那边儿呢!”
项磊的手艺仍旧让何飞难以恭维,不过,这顿饭吃得还算有滋有味。何飞心想,你总不能奢求一个没学过烹饪技术的大老爷们儿像一个贤妻良母一样精通厨艺吧?
吃完饭,何飞觉得时间紧迫,没让项磊及时去收拾锅盆碗筷,两个人背上几瓶水就奔十三陵去了。
穿过十三陵水库,走过蟒山正门,钻进一片林子来到半山腰,何飞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条羊肠小道。沿着这条没有铺设石阶的小道一路上山,果然不见半个人影。周围的草木灌丛虽然大致雷同,但穿行在这样的原生态丛林里,真的别有一番韵味。在一处悬崖边,项磊把手拢在嘴边,对着远方吼了几嗓子。何飞四处查看,未见人影,便拽着项磊来到一片密林深处,当即吻了过去,亲吻着时,手也没闲着,真要去脱项磊的裤子。
项磊奋力挣脱,大笑着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回头骂何飞是个疯子。何飞觉得这人真是扫兴,跟上去的步子,不由也慢了下来。
走出大概半里路的样子,迎面过来一个挑夫,分别看了何飞和项磊三两眼。项磊一直目送挑夫走远,然后示意何飞回头看,何飞看到那挑夫正好经过刚才那片密林。
“看见没?被人撞上的话,连裤子你都穿不及!”项磊说。
“操!到时候我把衣服往你丫脑袋上一蒙,他怎么知道我下面是男是女?谁撞到这种事,还会停下来欣赏一会儿啊?”何飞嘴上这么说,心里倒觉得庆幸。既如此,被扫兴的郁闷也就这么被冲散了,不多时已经一干二净。
远远望见山顶的时候,两人已经过了口干舌燥的生理极点,吹着山风着实感觉到神清气爽。这山并不高,没有石阶的山路其实也并不难走,他们一路少有停歇,到了山顶的时候,离太阳下山还早。
一路风景和附会于此的人文气息其实并无特别之处,两人在山顶吹了会儿风,这就沿着石阶路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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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深秋,眼看隆冬将至。
社团收取的象征性会费,一半给了社团联,一半用于零零碎碎的活动开支,很快就没了。积极的社团干部们一直想在冬天来临之前解决掉育才小学的课桌椅问题,可是争取过各种渠道,找学校团委,到本地中小学寻求捐赠,拉社会赞助,没一样行得通。直到十一月中旬,这件事还是没什么进展。
半数社员申请退出支教活动,还有少数社员要求退社。事实上,在他们第一次去那些小学参加活动的时候,这些后来要求退社的少数社员就已经开始动摇了,那些脏兮兮的孩子们抓着他们的衣角围着他们嬉笑打闹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惊叫着躲开。
也许,他们想象中的爱心活动,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次社团联例会,社长拽着项磊一同去了。点名到摄影协会的时候,项磊忽然有了主意。他很快召集了社团的学生干部,商讨和摄影协会联合举办一次艺术摄影活动,到农民工子弟小学采风,然后在所能联系到的中小学校和兄弟高校校园内巡回展出这些摄影作品。把活动搞好了,没准儿能争取到不少支持。
每个人都对这个想法充满了兴趣。
说干就干,项磊第二天就联系了摄影协会,摄影协会正苦于找不到有意义的活动内容,所以双方一拍即合。家在北京的社员纷纷联系自己的母校,家在外地的社员则通过同学老乡的关系联系兄弟高校,很快,超过二十所大中小学接受了社团发出的书面倡议,大致算下来,巡回影展差不多要持续到期末考试前。
活动资金问题是个大问题,项磊一筹莫展的时候,社团干部们纷纷表示,他们愿意自己掏腰包搞这个活动。外联部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去拉赞助,未见成果,眼看找不到更好的办法解决资金问题,项磊只好接受了干部们自愿集资的倡议。
小家伙们可爱照相了,争着抢着往镜头里蹭。
照片洗出来了,社员们带上那些孩子们的照片,无论是去印刷传单和海报,还是去制作展板,那些商户老板们都愿意给出一个不错的折扣。
在展板上设计版式是项颇为复杂的工作,社员们希望做出尽量完美的视觉效果,为一句台词、一个底色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修改。自习教室里显然做不了这种事,有时候他们在湖边的空地上工作,如果有风,他们会搬到教学楼的楼梯拐角处。
有路过的同学问社员们在做什么,而后惊讶于自己此前根本就不知道这个社团的存在,当即要补交会费入社。几天后,社团人数回升到了最初的水平,甚至有摄影协会的同学也加入了进来,还有几个社员的激情,影响到了整个宿舍的同学集体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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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陆续开了几次校园招聘会,可项磊连简历都没来得及做呢。
校园里路遇班长,他问项磊为什么放弃了保研考试,可笑的是,项磊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还在保研之列。项磊问哪天考试,班长说后天。这他妈的根本就来不及了!
何飞问项磊:“你丫到底什么打算?考研还是工作?总该不会是继续义务支教下去吧?现在社团已经有人顶着了,你他妈还有必要盯着不放吗?”
项磊叹一口气,回说:“过了这段时间吧,这段时间对社团来说太重要了!”
项磊没有做过一天社长,可包括社长在内,那些大一大二大三的学弟学妹们都直呼项磊“头儿”。解决所有问题的最后一步,总是归于同一个程序,在场的每个人纷纷朝项磊看齐。尽管项磊对此很不习惯,可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担当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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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飞反对项磊参与这次影展活动,可是何飞又怎么可能不了解项磊的秉性?社团现在就像他的亲儿子一样,他就是舍不得干脆利落地撒手不管。
石卓曾经说,项磊其实是一个不大有主见的人,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何飞常常幻想项磊拿不出主见的情景,可这情景,只在小馆子里决定点什么菜,或是假期计划去哪里旅行时,才会偶尔出现。项磊大大小小的决定,几乎从不参考何飞的反应,何飞的忠告对他来说,也不过只是一阵阵的耳畔清风罢了。
何飞看见,项磊很累,他遍布周身的倦意,在过去三年多的时间里,何飞从来未曾得见。可何飞同样清楚得很,在那个疲惫的躯壳里,装满了他的精神抖擞。
何飞应该从一开始就喜欢上了这样的项磊,善良得纯粹,认真得可爱,可是何飞现在觉得,自己开始憎恨这样的项磊了。到了如此忘我之境,他心里哪还会有什么闲置的空地儿用来盛放某个特别的个体呢?不会有的!
石卓说项磊在何飞这里找不到精神共鸣,石卓还说,任何一种共鸣都强求不来。眼下,项磊似乎越来越不需要何飞的共鸣了,可这并没有给何飞带来任何轻松。每当何飞无意中瞥见项磊摊开来摆放在书桌上的支教笔记,还有他给那些孩子们准备的奖品时,总感觉有些不自在,想马上躲开视线。
事实上,何飞知道,项磊不曾冷落自己,因为每当何飞叫嚷没内裤换、没饭吃的时候,项磊总是一副理亏的样子,颠儿颠儿地忙着去洗衣做饭,只喊累,不喊责怪。
这时候,何飞却由衷地想说一句: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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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尽可能地扩大这次活动的影响力,社团很希望清华北大也能参加到这个活动中来,可一直没能联系到合适的团体组织接收活动倡议书。项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找了陶铸闻,说来也巧,陶铸闻最亲近的一个学姐正好担任过北大爱心社的学生干部,陶铸闻通过这学姐的关系,很快就促成了这次校际合作。
陶铸闻打来电话时,项磊正在洗澡。
何飞看到项磊手机上的来电名字,本来并没有在意,也没打算去接。可这个人的电话第二遍打来时,何飞忽然就记起了陶铸闻这个名字,然后想也没想就接了起来。
“你找谁?”何飞口气生硬。
“这不是磊子电话吗?我找磊子。”陶铸闻怯怯地说。
何飞一听就来气了!“磊子”这么肉麻的称呼,若非兴之所至,连何飞自己都很少叫得出口,这北大高材生果然酸的可以!
“你什么事儿?”何飞问道。
“你是哪位?能让磊子接电话吗?”陶铸闻一听没打错电话,倒镇定了不少。
“他不方便!有什么事儿你直接跟我说就成!”何飞提高音量。
“你是他朋友吧?别误会,我就是打电话跟他说说影展的事儿,我们学校这边儿已经谈好了,订了日期提前通知一下就行。要不,我过会儿再打来吧!”陶铸闻说。
“不用打了!我会转告的!”何飞说完,直接挂机。
项磊洗完澡,何飞面无表情地转述了陶铸闻说的事儿。项磊拿起电话就要回拨,何飞马上急了:“都他妈一个字儿不落把事儿跟你说了,还打回去干什么哪!”
项磊吓了一跳,愣了半天也没把电话拨出去。
“我当上回手机被人扔河里以后,很多人都联系不上了呢!原来你俩到现在还联系着呢!”何飞狠狠盯着项磊,大声说。
“这不有事儿才联系的吗?”项磊低声解释。
“操!还一口一个‘磊子’,够磁的啊你俩!”
项磊不再辩解,上床钻进了被窝。
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项磊忽然嘿嘿笑了出来。何飞坐在电脑桌前,转过脸去不解地看了他一眼,当即又厌恶地转了回来。
“横起来没完了你?”项磊说,“不过难得见你吃一回醋,看着挺逗的。”
何飞没理会,自顾自地玩起了网络游戏。项磊觉得无趣,转个身自己先睡了。
何飞自己都感觉,这气,生得底气不足,甚至没来由,可心里就是不顺,烦。特别是项磊非但没有多做辩解,没和自己吵,反倒讨好似地嘿嘿笑起来,这让何飞觉得厌恶极了。何飞觉得他们如果能吵几句,骂几嗓子,甚至动起手来,一定要远胜如此!何飞发现,自己一半是气陶铸闻的电话,一半却是气自己。
好像只有在他受伤害的时候,才值得自己心疼,只有在他孤单无助的时候,才值得自己走上前去完完全全地独享下来,而一旦他获得足够多的善待和尊重,一旦他充实起来,像个顶天立地的热血男儿时,自己忽然就不知道应该怎样继续被他需要了。
这种无可抑制的情怀,让何飞情不由己地觉得自己可恨起来。
每当项磊积极配合自己的时候,何飞总是忍不住说一些让他饱受刺激的话。比如何飞在那档子事儿的过程中贴近项磊的耳朵问他:“你说说你那些社员弟妹们,那些学生娃,还有张老师和那些学生爹妈,如果知道你和一个男的同居着呢,每晚上都会躺在这男的身子下面,而且还要不时地配合这男的变换各种姿势,你说他们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信任你,尊敬你,喜欢你?”
何飞停下来,贴着项磊的耳朵说完这段话之后,摆正脸和他面对面,盯着他的眼睛等待答案。可他一声未吭。
何飞心下还有话没说出口呢:你丫难道不记得大一那前儿的事儿了吗?起初每个人都愿意跟你做哥们儿,可当他们发现你是一个同性恋之后就一个个地敬而远之了。现在团支书正发展最后一批积极分子呢,剩下的消极份子差不多只有四分之一了,没见人郑东明都预备了吗?三天两头就会去趟敬老院孤儿院少管所烈士陵园之类的地方,组织上一直都看不见你,何止是因为你背了一个记过的院系处分?
项磊躲开何飞逼视的目光,别过脸去,何飞伸手扳正,项磊又别向了另一边,何飞再伸手去扳正,嘴里还不停地追问着:你说说呗!说啊!
直到项磊被惹恼,低声骂道:“你他妈就一傻×!”
何飞看到项磊脸上的羞愤,不怒反笑。项磊要中止这件已经让他感觉到索然无味的事,何飞却就此寻到了滥用身体强势带来的另一番乐趣。
这,是项磊一开始就配合何飞的境况。
如果项磊从一开始就不配合自己,何飞又觉得,这样的生活剩不下半点意义了。这个同床共枕的人,他是自己的兄弟还是爱人呢?认定的兄弟很容易就能一辈子,可他们两人之间超越兄弟的关系之后,一旦不在一起,很可能只会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