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占欲----费祭

卓烨连忙地起立，目送宁妈妈走出门。
然而与宁陆单独相处，他便立刻表现得极不自然。拿起一旁的报纸，只是翻了一页，便因为发出的细小的纸页声而慌张地放了回去。
没有到他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错误的时候，他也无法坦然面对宁陆。虽然心里如此渴望与宁陆相处。
两眼紧紧地盯着宁陆的脸，直到宁陆的眼睛徐徐睁开来，他才慌张地别过头去。
过了一会儿，他略显紧张地重新转回头时，发现宁陆正以一双漆黑的眼珠不声不响地盯着他。
"我......"卓烨立即口拙起来，指手划脚了半天，也无法形容自己走进病房里来的理由，"我遇见了你的妈妈，她叫我......"
宁陆抿着唇，似乎对他的话漠不关心，但末了，他终于还是开口"哦"了一声。
"我坐坐就走，看看你的情况就走......"卓烨连声说。
"随便你......"宁陆垂下眼帘，低低地说了三个字。
卓烨却因为这三个字而大喜若狂，"你是说，我可以留在这里陪着你吗？"
"呵......"宁陆露出些许嘲讽的笑意，"你也看到了，你做什么，我都没办法拦你......"
卓烨的神情一呆，心里也透出些酸楚，宁陆果然并未对他卸下防备。
"我不会再对你做出什么，你相信我。"卓烨只是低着头喃喃说。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宁陆的脸朝上仰了仰，表情轻松地说。
卓烨交叉相握的手指猛地一抖，然后用力地握紧。
"也许我应该感谢你......"宁陆忽然又说。
"感谢我什么？感谢我促成你们天堂里的姻缘吗？"卓烨忽然站起身，满脸怒容，"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别想就这么死掉！"
宁陆低低地笑了起来："别傻了，我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
"我清楚！我很清楚！你只是不想活了而已，你只是巴不得死了去见方徐阳！"卓烨大声地嚷起来。
门口传来的一阵脚步声，令卓烨立即噤了声。
宁妈妈走进了病房，神情有些迟疑，望着卓烨说，"我刚才听你提到一个人？......"
卓烨立即满脸懊悔地摇头，"伯母，我刚才在胡说八道，对不起，您就当作没有听见吧......"
宁陆的父母都对方徐阳这个人很抵触。他们认为，是方徐阳将宁陆引入了同性恋这条邪路。每提到方徐阳，家中都会吵架，然后宁陆会病情突然发作。因此，方徐阳的名字是一个禁语。
"哦，可能是我听错了......"宁妈妈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然后提着药盒走到宁陆床边。
"我，我先走了......"卓烨望见宁陆唇边嘲讽的笑意，便心头焦虑不安，他急忙地说，"打扰到宁陆，不好意思。"
他害怕见到宁陆的那一种表情。仿佛整个世界都与自己无关，一心念着另一个世界的人。这样的宁陆，他怎么也接近不了，融化不了。
□□□自□由□自□在□□□
又是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卓烨才拿到检查结果。检查结果显示卓烨的身体各类器官都十分正常，卓烨的体质堪称完美，只是腿伤破损了他的身体机能。
医生很严肃地坐在桌边，对卓烨解释："我们已对你的捐赠请求作了登记，但暂时无法联系到有需求的病人，你须先将自己身体养好，才能接受将来严苛的手术。"
卓烨呆了一呆，反应过来，便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会把伤养好。那么，请问我什么时候能将心脏捐出去？"
医生露出一个笑容，"你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捐出心脏？我当然钦佩你的这种慷慨，但冒昧地问一句，你是不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想这样做？"
卓烨犹豫了一会儿，才说："我有一个朋友在这家医院住院，他的心脏需动手术，但没有合适的移植对象。"
"哦？他叫什么名字？也许我有印象。"医生说。
"宁陆。"卓烨说出答案，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医生的反应。
医生低头重新翻阅了一遍卓烨的检查结果，然后翻出另一套病历仔细研究，最后低声说，"你那位朋友的情况不太好。"
"我知道，所以我才急着想作移植！"卓烨抓紧拳头，大声说。
"而且，你和他的心脏并不吻合。"医生顿了顿，又说。
卓烨的表情立即呆滞。
"你和他的血型不相符，如果移植，一定会产生排斥现象，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会对他很不利。"医生接着解释。
"我......"卓烨张了张嘴，似难以接受般，"你是说，我捐了也......没用？......"
"当然不是这样说。你可能不太清楚，心脏移植手术的危险性。"医生只是隐晦地说。
"我清楚。就算捐了心脏就会死，我也不在乎。"卓烨说。
医生摇了摇头，"生命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宝贵的，也许到时候你才会觉得，为别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不是那么容易的决定。"
"不会，我想他活下来！我可以......"卓烨张着嘴反驳，表情越来越焦躁。
"相信我，我见过太多的例子，原本的志愿者都在临近移植手术的时候改变了主意，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医生语气平和地说。
"我明白了......"卓烨撑着桌子站起来。
医生抬头疑惑地望向他。
"不管怎么样，如果我的心脏用得上，请一定要通知我！"卓烨埋下头，郑重其事地说。
医生望了他许久，然后轻声笑起来。
卓烨转身想要离开时，医生突然开口说："我记得那天你的意志并没有这么坚定。"
卓烨的脚步顿了一顿，然后不解地回头。
"你不记得了吗？那天--"医生微笑着说，"我从江边救下了你，虽然不是很需要记住的事情。"
卓烨瞪大眼望着眼前的医生，脑海中反复搜寻着与这张笑容温和的年轻的脸孔相近的记忆。但没有。他记得曾有人救下了他，但他完全忘了对方的样子。
卓烨朝医生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
对方救下自己的行为固然应当受到尊敬，但卓烨不是那么热心肠的人，也就不怎么能够体贴别人的热心肠。
医生只是轻松地耸肩笑了笑，"我记得你就行，卓烨。我姓沈，叫沈维。"
"嗯，我记下了。"卓烨点了点头，"沈医生，请记住我的请求。"
"我会的。"沈维靠在座椅上朝他微笑。
卓烨又鞠了个躬，然后转身离去。

得知自己的捐赠对宁陆起不了帮助，任何事情也无法令卓烨愉悦起来。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卓烨察觉到自己的天真。这股天真，比任何骄傲，冷酷，或愚蠢，都要可怕。因为他一被拆穿了真相，便会无所适从。
卓烨走出沈维的办公室后，便呆立在医院挂号大厅的门口。他忽然没了方向。无法代替宁陆去死，那么难道只有看着宁陆死去吗？他紧紧地握着拳，恨透了这种真相。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有无数的人穿行而过。卓烨一动不动，直到有一个纤细的声音传过来。
对方就站在他面前，穿着洁白的大褂，向他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卓烨，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你。"
卓烨看清楚对方的脸，立即一惊，"卓晓？"
卓晓戴上了一架金丝眼镜，穿着不染粒尘的白大褂，在卓烨眼里是完全陌生的样子。
"我在这里工作。"卓晓淡笑着说，"你连自己家里有哪些产业都不知道吗？卓烨。"
卓烨微微皱眉，因为他看清楚卓晓胸前的名牌写着"副院长"。卓晓只不过年长他几岁，却从不显山露水，卓烨只知道他深受父亲器重，却不知究竟器重到哪种地步。
"这个头衔呀。"卓晓顺着他的视线低头望了望自己的名牌，"只是个副的而已，没什么好惊讶的。"
卓烨抿唇不语，他对卓晓的出现突然心感不安，但不能表露出来。
卓晓上前一步，站在卓烨面前，说，"那天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原来你的腿伤还没好么，还需要来医院检查？"
卓烨握拳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青筋跳动，他想掩饰地说些什么，却被对方抢先一步。
"我看到心脏科有个捐赠名单，其中有个人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样，是不是挺巧合的？"卓晓露齿一笑，"我当场就推翻了那个人是你的猜测，你不可能突然间变得这么人品高尚的吧？"
卓烨几乎想一拳挥向那张微笑着的脸，他沉着声音说，"是或不是，都跟你无关吧？"
"嗯，是呢。我确实管不着你。"卓晓点了点头，"但你不知道，有关移植手术方面的事宜，都要经我的手吗？"
卓烨原本已抬头的拳头又骤然放下，眼睛瞪大。卓晓话里藏话，却不知究竟怀着什么心。
"所以呢，你如果想捐赠心脏或别的什么器官，都趁早收起这份心吧。"卓晓温文尔雅地转身，走过卓烨身侧，说，"我不会让你如意的。卓家少了一个儿子，怎么行呢？"
卓烨的拳头猛地抽出，朝卓晓身上砸去时，却被对方先一步避开。紧接着，医院保安也迅速地跑了过来。
卓烨只觉得自己的拳头已滚烫得吓人，无法击中目标的愤怒令他想要怒吼。
"我还有事，需要先走一步。"卓晓在保安的保护之下声音清脆地说，"如果有什么需要，不妨来找我。我会看在我们的情份上酌情考虑哦。"
卓烨怒不可遏地猛扑过去时，卓晓已经进了一台员工专用电梯里。站在电梯旁满脸通红的卓烨，只能怒吼一声，愤怒地将拳头砸向一侧的大理石壁。

11

卓烨呆立了许久，才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拔腿往住院楼跑去。
他的脑中不断闪现出卓晓温文尔雅却虚情假意的脸，他无法忽略那令人忐忑不安的感觉。
从小到大，卓晓都喜欢破坏他的东西，虽然当着别人的面常常恭敬地唤他少爷，但私底下卓晓比谁都狠。卓烨想起自己曾想要珍惜过的奖品、礼物或者人，东西再小，卓晓也有兴趣夺过去并且破坏它。
卓烨害怕起自己的迟钝，害怕已经迟了太久，挽救不了他所珍爱的这个人。
一路冲到宁陆的病房外，却除了坐在床边的程颖，看不到宁陆和其他人的身影。卓烨一手抓着门把气喘吁吁，瞪大眼盯着转身过来的程颖。
"你干什么？！"程颖警惕地瞪向他。
"宁陆呢？他怎么了？"卓烨喘着气连声问。
"他去检查，例行检查，你每天都守在外面，会不知道吗？"程颖语气不悦地回答。
"可现在已经快要中午了。"卓烨皱着眉头，难掩内心的不安。
"主治医生在动一个大手术，所以换了另一位医生，时间排得迟了些。"程颖不耐烦地回答完毕，便向卓烨走近了几步，"你可以离开了吧？"
"我等他回来。"卓烨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执意地说。
程颖哼了一声，"你以为你能够用这种所谓的诚心打动宁陆吗？"
卓烨并不理睬她的挑衅，他只是转过身去，在走廊上的座椅上坐了下来。
他提醒自己不要慌张，不能慌张，也许只是他神经过敏。但他的汗水如同硫酸般将他的眼睛染得一片血红，根本无从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
不知等待了多久，中午时间已经来临的时候，宁陆才被轮椅推着送进病房里来。
卓烨惊惶地站起身，"怎么了？为什么需要轮椅？！"
宁陆坐在轮椅上轻闭着眼睛，宁妈妈则脸色黯然地低着头，只有一旁的季景辉微白了卓烨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没有看见吗？宁陆的身子太虚，已经无法走动了。"
卓烨呆了一呆，"宁陆的情况......现在怎么样？"
等宁妈妈将宁陆推进病房里，季景辉才转过身来脸色凝重地回答："不好，很不好，其他的，你看了也就知道。"
卓烨捂着脸颓丧地坐了下去，他只觉得自己手心中也满是汗水。
"现在，谁也不能给他任何刺激，再有一次发病，就可能让他活不成。"季景辉紧盯着他提醒说。
"季景辉。"卓烨猛然抬头，神情严骏地说，"能不能让宁陆转到另一个医院？"
"你说什么？！"
季景辉睁圆眼睛，似乎看不透卓烨的这一想法。事实上，他们这群人，原本透明的朋友关系，如今早已浑浊不明。包括他与程颖之间的恋情，早已似是而非。只是宁陆的病总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其他事情都只能搁置。但卓烨总是在搅乱这一池水，令季景辉也开始心生不满。
见季景辉眼神厌恶地瞟了自己一眼便要背过身走进病房里去，卓烨赶紧站起身按住他的肩膀，"别走，先听我说。"
季景辉顿了一顿，然后闷声开口，"卓烨，原本我认为你执着，并不是坏事，但我现在发现，这更不是好事。"
"无论你说我什么都好。"卓烨焦虑地说，"只要你帮我劝说他转院，好吗？"
"理由！"季景辉咬着牙忍耐下来，"你给我个理由！"
"这家医院，会有危险。"卓烨犹豫许久，却无法给出个令对方信服的答案。
"危险？"季景辉立即嘲笑了一声，"宁陆第一次心脏病发，就住进了这家医院，你还记得吧？那是近10年前的事情。那么，你有什么理由说这家医院突然有了危险？！"
"10年前，这家医院并不是归他管，当然没有危险......"卓烨边解释着，边从额头滴落大颗汗珠。
"归他管？归谁管？"季景辉敏感地反问。
"我的一个，敌人......"卓烨挣扎许久，终于说出口。
从出生开始就认识的人，却是拿他当最大仇敌看待的人。卓烨的家境从未让别的人知道，卓晓的身份更是如此。所以，卓烨即使全盘托出，也不能令季景辉完全相信。他只能这么回答。
"敌人？"季景辉慢慢回头，然后沉默而冷淡地打量着卓烨。
卓烨的眼睛不能再真挚，但却不能让季景辉相信。
"呵......"季景辉最终笑了一声，然后撇开卓烨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指走进了病房。

卓烨在病房外守了一天，仍未听说宁陆将要转院的消息。直至第二天，情形亦然。他知道季景辉并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他不能直接向宁妈妈或宁陆说出这些，因为他不能再刺激这对脆弱的母子。
他焦虑地扯下了自己的几根头发，仍想不出适当的劝服对方的方式。就这样，又过了一天。
等他终于在走廊上拦住宁爸爸，已经是第四天。
"转院？"宁爸爸有些讶异地重复卓烨的说词，"你说这家医院并不适合宁陆作治疗？"
"是的。"卓烨郑重地点头。
"我知道你为宁陆着想，所以这么紧张。"宁爸爸露出宽容的微笑，"但我很清楚这家医院的水准，在心脏疾病方面，再没有哪家医院比这家更权威。"
"伯父，我说的都是真的，不在于医院权威的问题，而是因为这家医院的领导......"卓烨急着想解释清楚，反而口齿不清，越说越乱。
"好了，我知道了。"宁爸爸伸手拍了拍卓烨的肩，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的确很关心宁陆。"
卓烨慌急的脸立即抹上一层浅红，向着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宁爸爸，竟什么话也回答不上。
"我希望你能够做宁陆的好朋友，至于宁陆住院的问题，我们会自己解决。"宁爸爸说完，便用力捏了一下卓烨的肩头，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