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冷潮湿的泥泞里,他象受伤的野兽一样痛苦地喘息,翻滚......
他的衣衫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浑身都沾满了血水和污秽。他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痉挛的双手无意识抓抠着胸前和喉部的肌肤,仿佛在那里面,住着一个无法控制的恶魔。
铅灰色的眼睛,泛着奇异的血光,嘴里发出短促而嘶哑的嚎叫。
--那根本不是人类所能发出的声音,而是一连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和哀号。
突然,他一把抓起地上的泥土,和那些腐败的树叶、枯枝,大口大口塞进嘴里,贪婪地吞咽着,甚至顾不上里面还有蠕蠕而动的虫蚁。
粗砺的沙石,磨蚀着他的唇舌、咽部和食道......令他感觉好受很多,但他仍觉得不够,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手臂上,发疯似地吮吸起来。
温热的鲜血顺着嘴角流淌而下,大部分还是灌进了喉咙里,注入饥渴的肠胃......
直到持续过久的剧烈动作,彻底消耗了他的体力。他疲惫地趴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然后,开始无法忍受地呕吐,把混合着鲜血的沙土和树叶全部吐出来。
那一头银灰色的乱发,被汗水和泥泞纠结着,耷拉在额前,遮住了他一向苍白孤傲的面容。
--有谁会想到,灵剑谱上排名第七的冬灵山领主沈冰洋,此时却像一只濒死的野狗,卑贱地躺在那里,仅仅是为了乞求一点点生存下去的权利。
谁来怜悯他呢?就在这个连鸟兽都很少出没的荒林里......
已经过去三天了!自从那天烈海离去之后,他一直都处于这种可怕的半疯狂状态之中,有时清醒,有时昏迷......无时无刻不体验到那噩梦般的折磨,周而复始,从未止歇。
其实,早在跟烈海对决时,他就觉得不对劲。尤其是那一招原本足以匹敌"六月飞霜"的"千里冰封"发出后,竟然会后劲不继,完全聚集不起足够的能量。
而他,也只能够咬牙硬挺,眼睁睁看着烈海带着那样鄙夷的目光,将他独自抛在这阴冷的荒岭上。
也许是最近身心疲惫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再加上那场冬雨的缘故。他的确没有料到这一次发作会来得这样快,而且来势汹汹--弥漫在骨骼和肌肉里的酸痛瞬间淹没了他,还有那种被千万只蛀虫啃食般的麻痒,几乎掠夺了他全部的理性和自控力。
情况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意识不到身外所有的存在,包括时间点点滴滴的流逝。
从幼年时起,这可怕的顽疾就一直伴随着他,直到成人之后。他原本还以为,随着这几年功力的日渐精进,发作的间隔和持续时间都在明显减少,或许会是趋向痊愈的征兆......
--原来,命运从来都吝于向他展示一丝温情,它只会不遗余力地打击他,嘲笑他,再将他毫不怜惜地彻底抛弃!
不,他早已流干了最后一滴眼泪。
流在心里的,只有血!
趁着发作稍微缓和的间歇......他强迫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用抖动得厉害的右手撕下衣袍,将流雪连剑带鞘包裹住,然后跌跌撞撞走下山岗。
他必须尽快赶到有人烟的地方--在自己还没有倒下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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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河镇是一个拥有数千居民的小镇集。这里已经远离秋水河源头的范围,恰好位于前往秋灵山的驿道上。由于地处要塞,虽然区域不算大,街市上却是人来人往,颇有几分兴旺的景象。
他衣衫褴褛,浑身都是脏污,浑浑噩噩徘徊在街头。所有看见他的人,老远就捂住口鼻,厌恶地躲到一旁。
然而这一切,他全都感觉不到。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全身发冷,双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眼前到处晃动着一团团模糊的白影。
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就是一口热汤,一碗薄粥,或者只是一点点微热的清水......
循着浓郁的香气,他不由自主停在一个简陋的面摊前。还未来得及驻足,一个粗鲁的汉子猛然将他推开。
"叫花子,滚开!别挡住俺家做生意!"
他的脚下一个趑趄,被推倒在地。背负的"流雪"碰到干硬的地面,在包裹里发出闷闷的回响。
身上的银两和其他琐碎物件,早已不知遗落到什么地方。他更加耻于开口向人求乞。
但他实在太虚弱了,重重跌倒之后,便再也无力站起来。遏制不住的麻痒和疼痛再度控制了他。他佝偻着身子,在地上不停地打滚、嘶吼,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背后抽打、追逐着他。
那汉子怔了怔,起脚揣在他的腰畔。
"臭小子,搞什么鬼?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快滚一边去!"
他实在忍受不住,一把抱住汉子的脚踝,用含糊不清的声音低低哀求:
"水......求你,请给我......喝一点热水。"
"什么热水?没有!你再不走,我就报官了!"
那汉子更加不耐烦,一脚将他踢开老远。
他绝望地趴在地上,浑身都在剧烈抽搐,双手徒劳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衣襟。那一只奇特萎缩的左手,分外引人注目。
有不少路人开始围过来观看,对他指指点点。
"哟,这人是不是个疯子?瞧那模样,满年轻俊气的,怎么会这么恶心!"
"我看他像是有病......你瞧他的左手,会不会残废了?"
"你们真没见识!这是‘寒鸡症',又叫‘疯狗病'。所有患上这病的人,手脚都会萎缩变形像鸡爪一样,最多活不过三年,无药可治。"
"哇,这么可怕!听说得了疯狗病的人,会象疯狗一样咬人,而且特别怕水,是不是这样?......"
一大堆好奇的人像观赏什么稀奇的事物一般,在津津有味地评头品足。唯独没有一个人上来,给他一点点安慰和帮助。
铅灰色的眼眸里,流露出茫然的空洞以至恐惧。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觉得那样寒冷、无措......
没错,自从五岁那年,他就患上了这令人厌弃的疾病。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还可以苟活到现在?从小到大,每当发病时,他曾经忍受过多少怜悯、漠视、探奇、憎恶,乃至鄙夷的白眼。直到面对这一切,他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
心性高傲的他,当然不可能让别人知晓:堂堂八大灵山之一的冬灵山领主,竟然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寒鸡症"病人!他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掩饰着,不敢将自己的病痛暴露于人前。所以,每当有人留意到他那与众不同的左手,也只道天生如此,从不会引起丝毫怀疑。
倒是有一次,在领主的例行聚会中,他差一点就要发病。面对春城和烈海投注过来的关注、疑惑的目光,他赶紧找个借口,匆匆退出去,这才避免了宁死也不愿面对的难堪。从那以后,对于这类集会,他总是能避则避,尽量少去参加。否则的话,以春城的细致入微,说不定早就发现了他的秘密。
至于烈海,那个与他一同在庶民苑里长大的童年好友,自然比别人了解他的情况。所幸烈海也不是一个多嘴的人,更不会刻意去揭穿他顽强守护在心底的自尊。加上这几年,他的病情有了极大好转,恐怕连好友都以为他痊愈了吧?
几个无赖模样的人挤进人群,嬉皮笑脸打量着他:
"哎哟,原来这就是疯狗病呀!你们看他多可怜,怎么没有人给他点水喝啊?"
所有人都跟着哄笑,好像在看一场滑稽的街头表演。
其中一个走上前,踢了踢他背上的包裹,企图伸手去触摸。
"这是什么东西?分量倒不轻......不如,你把这个东西给我,大爷请你吃一锅洗脚水,哈哈!"
他像被触到痛处一般,猛然惊跳而起,死死抱住怀里的灵剑。
"不不!快走开,你们不许碰它!这是我的!"
那无赖更加激起好奇心,一手扯住包裹:"什么破烂宝贝?老子偏要拿!"
眼看包裹快要被拉开,情急之下,他一口咬在那人的手臂上。咸腥的热血迅速涌入他的喉咙,令他马上生起咀嚼撕咬的冲动。
"哇呀!快松口,你这条疯狗!"
那无赖痛得嗷嗷大叫,拼命想要把手抽回来。其余几个人立刻拥上,对着他一顿拳打脚踢。
然而他已经失去了理智,眼里射出野兽般的光芒,低下头疯狂地啃食,很快将那手臂咬得血肉模糊。
围观的人群一片惊呼声,有人大声喊道:"快去打一桶冷水来!"
"哗啦"一声,一大桶肮脏的污水从头到脚淋到他身上,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大叫一声,松开嘴,抱头蹲在地上,害怕得瑟瑟发抖。
"不要!不要把水泼过来!求你们......"
挣脱手臂的无赖气急败坏冲上来,对着他又是一轮暴打,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臭小子,你这个疯子!敢咬你大爷我?找死啊你!"
终于有人看不过眼,上前劝说:"算了,患上寒鸡症是想咬人的。听说被病人咬过的人,也会染上这种病。这位兄弟,你还是快去看看郎中,抓点药吧!"
那无赖吓一大跳:"什么?!老子今天这么倒霉,真他妈的晦气!"
几个人立马慌里慌张地退走,再不敢耽搁多一点时间。
其他在观看的人也有些后怕,纷纷离去,没有一个人去理会,这个瑟缩成一团的湿淋淋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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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端到嘴边,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是不是很饿了?快喝吧,这是刚刚烧好的面汤。"
闻到那惹人垂涎的香气,他已经顾不上矜持,双手捧住汤碗,大口大口喝了个一扫而光。
"你还要不要再吃一点?可是我没有多少钱了,只能再帮你买一碗阳春面。"
他这才有力气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大约十岁的男童正蹲在面前,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眼巴巴望着他。
他恍惚在哪里见过这个孩子,一时间又想不起......
(注:"疯狗病"就是现在的狂犬病啦。既然是架空历史,总要有些不同,所以作了改动。纯属虚构,读者不必当真。)
危途(二)
刚刚想要答话,冷不防一只大手伸过来,劈头夺下那只汤碗,把那孩子也推到一边。
"小兔崽子,居然敢偷我的面汤,给这个疯子喝!"
气势汹汹站在面前的,正是面摊里那汉子,凶神恶煞瞪着他们。
小男孩急得大声分辩:"我没有偷!吃完之后,我会给钱的!"
那汉子一脸不屑:"给钱?你哪有钱!一看你这穷样,就是来吃白食的!"
"我真的有钱,不信我拿给你看!"
小童满脸涨红,手忙脚乱解下身上的布包,从里面掏出一锭银两。
这银子足有十两重,就因为价值太大了,从未用过这么大锭银两的他,根本不知道应该怎样花,被人辱骂几句,便毫无戒心地亮了出来。
乍一见到这锭银子,汉子眼中立刻闪现贪婪之色。四顾无人,一手抢过银子,握在手里。
"哼,一看这银子,就知道是假的。我没收了!"
男童大惊,急忙扑过去想要夺回:"不是假的,是真的!你快还给我!"
"就算是真的,你一个孩童哪来这么大锭银子?一定是偷来的!"
那汉子眼见这小童孤身一人,衣着又寒酸,铁定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孩子,存心想要诓他一笔。
纯朴得像泥土一样的山里娃,何曾见识过这样险恶的人心?当场就要哭出来:
"不是我偷的,是人家送给我的。我......我还要用它去租车子,赶着上路呢!求求你,把银子还给我吧!"
"去你的!看你小小年纪,我就不报官了。还不快滚!"
那汉子再也懒得跟孩童理论,用力甩开紧紧拉住自己的双手,大摇大摆转身走开。
像有一阵狂暴的风声掠过--
那个刚刚还蜷缩在角落里的年轻人,一声怒吼扑过来,将他狠命按在地上,张口就咬。
汉子的喊声象杀猪一样凄厉:
"啊--快拉开他!这疯狗又开始咬人了,救命啊!"
周围的人一窝蜂围上来,对着那发疯一样的人不停殴打,还有人抄起扫帚、棍杖、铁叉之类的东西往他身上招呼。
鲜血,开始从他的嘴里、身上渗出,渐渐染红了他破旧的衣衫。但他仍然死死咬住那汉子的肩膀不肯放开,一任雨点般的拳脚和各色器具落在他完全不设防的躯体上。
小男孩吓得放声大哭:
"不要!你们不要打他呀,会把他打死的!快点停下来呀!"
哀求的哭声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他的意识里一点一点远去。只有眼前不断晃动的人影,和无数冷漠、歧视的目光,像海潮一样将他吞没,吞没......他差点以为自己,将会这样溺毙于永恒的黑暗中。
他的手无意中触到背上的灵剑,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力量的源泉。他奋起全身的力气,把"流雪"连同剑鞘一起拔出来,使劲砸向围攻的人群。
--没有人料到这个患病的年轻人,居然会带着一把真正的宝剑!
剑锋虽未出鞘,那沉重的质感已经带出隐隐的杀气,像一波银光荡漾开去。
惨叫声中,有好几个人当即被扫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其余的人都胆怯起来,慌忙退开。
他气喘吁吁从地上爬起,拉着那孩子的手,逃也似的离开那间小面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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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红霞满天。
一个看上去比叫花子还要邋遢的年轻人,牵着一个小童,在街巷里没命地奔逃。
身后有几个官兵,和那带路的汉子一路追过来,大声呼喝:"快抓住他,那个疯子!打死人啦!"
过路的人纷纷让开,生怕会牵连到自身。
年轻人脚下一软,扑倒在街上。几天以来,他只喝过刚才那一碗面汤,根本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持他跑太远。
手足无措的孩子试图将他拉起,着急地催促:"你怎么样了?别停下,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他甩了甩脸上的汗珠,抬眼看到旁边有一家关闭的书塾,不及细想,用力撞开大门,带着那孩子一头冲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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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塾里倒是颇为开阔,学堂、庭院、厢房一应俱全,却空无一人。想来已是放学时间,教书的先生和学生们都不在里面。
两人匆匆躲进讲堂,从里面栓上大门,累得瘫坐在地板上。
他看了一眼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石头。你呢?"
"我姓沈。"
"那,我就叫你沈哥哥,好不好?"
男孩子红扑扑的小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容,像一朵鲜花绽放在他的眼前。
这孩童不是别人,正是住在春灵山脚下的小石头。
三天之前,当烈海把那二百多个村民从山洞里解救出来之后,小石头兄妹俩也和大家一起,被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看到小铃铛的病情有所缓和,心里又记挂着那个大哥哥的嘱托,当天晚上,小石头就同烈海一道上路了。
夏灵山的领主并不可能一路护送他到达目的地。因为烈海已经收到消息,魔军正在往夏灵山方向调动,他必须尽快赶回去履行一个领主的职责。
在清河镇外分手的时候,烈海将所需的银两和应用物品全部交给了小石头,还告诉他怎样去镇子里租用长途乘坐的车驾。烈海当然不是一个足够细心的人,他根本没有想到,对于一个只有10岁、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孩子来说,要独自前往秋灵山,该是一个怎样艰险的旅途?
但他就算预料到了所有的困难,还是不得不让这孩子一个人去冒险--因为,时间是那样紧迫,他们已没有其他选择。而且,他也不能理解,春城要这孩子去秋灵山,到底是何用意。
小石头始终是个孩子,一闲下来就忘记了身处的险境,好奇地打量周围。
"沈哥哥,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书和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