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教书的私塾。你没有上过学堂么?"
"没有。后娘说,上学堂要好多银两。可是,我们没有钱......其实,我也很想去念书识字呀!"
小石头嘟起嘴巴,闷闷不乐地拉扯自己的衣角。
冰洋仰靠在书案上,悠悠说道:
"我小时候,也没有钱念书。后来,都是我自己偷偷学的。咳,就算读过很多书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受人欺负,被人瞧不起......"
窗外的夕阳正在下沉,令他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忽然,几声呼咤传入耳膜:
"进去看看,他们一定是躲在这里!"
"到处搜一下,别让他跑了!"
冰洋和小石头紧张对视,全部神经绷得紧紧的。
着急中,似乎听到阵阵奇异的嗡嗡声,还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轻响。然后,是几个人惊悸的低呼:
"快看,那是什么?好像要从天上飞下来了。"
"不对,地上也有!好多啊......哎哟!"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四处是一片诡异的死寂。原本红霞烂漫的天空,不知为何暗淡下来,仿佛被什么东西遮住一样。连同那金红的落日,也变成了惨白色。
奇异的嗡嗡声再度响起,忽远忽近,令人难以捉摸。
冰洋心念微动,拽起小石头。"我们到屋顶上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两人迅速登上阁楼,趴在天窗口,朝外面张望。
这私塾所在的地势,本就是镇子里最高的,站在楼顶,大致也能将街上的情形一览无余。这一看不打紧,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但见暗紫色的天幕下,一群又一群黑压压的毒蜂正从上方飞来,遮天蔽日,足足盖住大半个天空。而在地面,不计其数、密密麻麻的白色尸虫,像潮水一样涌动着,转眼覆盖了经过的路面、空地、房屋......还在向着四面八方蔓延。所到之处,无论草木皆成死灰色。
尤为可怖的是,这些尸虫一见到人畜立即蠕动而上,不一会工夫就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食剩一副骷髅骨架。那些成为骷髅的人,非但没有毙命,反而变得暴虐无比,逮到人就咬,或者相互间扭打,厮杀。
盘旋在空中的毒蜂,则不停袭向路上的行人。它们一旦沾上人身,迅即钻入体内,不断上行,直达脑部。有些人身上,甚至钻进了数十只毒蜂,几乎可以清楚看到,在薄薄的皮肤下,蜿蜒爬动的虫体。遇袭的受害者,一律双眼暴突,面部扭曲发绿,完全失去控制地手舞足蹈,状若疯魔。
大街上很快布满了骷髅和毒虫的牺牲品,他们在漫无目的地破坏、发泄、嗬嗬怪叫、屠戮同类,俨然成为血肉横飞的修罗地狱。
那些尸虫和毒蜂仍继续卷向城内的各条街道,钻入民房、店铺、作坊......所有生人聚集的场所,概莫能免!
冰洋一眼就认出,这些毒蜂乃是来自伏魔岛的魔王蜂,体型虽小却剧毒无比。进入脑部之后,专门吸食里面的脑髓,把人变成没有思想和灵魂的活尸。与尸虫啃食过的骷髅一样,他们将终生受制于伏魔岛,从此沦为魔族的杀人机器。
--或许因为近来的连场恶战伤亡惨重,魔军才会用这种方法攻击人类,顺便补充一点战斗力吧?
瞥眼之下,大群魔王蜂正盘恒在学堂门外,白花花一片的尸虫也越过围墙,从庭园另一头漫过来。冰洋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使劲推了推小石头。
"快,去把窗户全部关上!"
两人简直是连跑带跳奔下阁楼,"乒乒乓乓"拉下所有的纱窗。还不放心,用几张桌案牢牢顶住讲堂的大门。
刚刚忙完这一切,只听到密集的沙沙声响,以及那种令人骨骼都会发软的窸窣声越来越逼近。千百只尸虫竟然从门窗缝隙、屋顶的瓦缝里源源不断爬进室内。单薄的纱窗和窗户纸,根本挡不住魔王蜂锐利的攻击,很快被破开一个个大洞,成为这些毒物肆意进出的通道。
看到无数白胖胖的家伙正朝着自己脚下浮游过来,伸缩的虫体上一个个绿光闪动的小眼睛,小石头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扯开嗓门尖叫:
"哇!我不要在这里,不要给虫子咬,我要回家!"
冰洋的力气尚未恢复,同样无计可施。百般彷徨之中,倏然抬手,"呛啷"一声拔出流雪。清冷的剑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学堂--
仿佛被光明驱赶的黑暗一般,涌到身前的毒虫顿时止住,急速地纷纷溃退,一直退到墙角和门边。满室飞舞的魔王蜂也只聚集在头顶,嗡鸣不止,再不敢贸然落下。
冰寒的剑气丝丝缕缕散发出来,在落日的余晖中,闪耀冷冽的光芒,是那样纯净孤傲,不容亵渎。
冰洋手腕一翻,将流雪倒插在桌案上。震颤的剑锋漾起一圈寒光,又将头顶的蜂群逼退数尺。
108柄灵剑乃天赐神器,原本就有诛恶辟邪的功能,何况名列第七的流雪?光是出鞘,便已足够震慑住这些小小的毒虫。
只不过,绝大部分尸虫和魔王蜂仍不甘心就此离去,徘徊在周围虎视眈眈,时刻准备伺机再上。
危途(三)
小石头大张开嘴巴,半天合不拢。那个令他无比诧异的"沈哥哥",则长舒一口气,抱膝坐在灵剑旁,也不知想些什么。
天色愈发昏黄。在空旷的学堂里,只有一人,一剑,一个小童,以及数以千计蠢蠢欲动的毒物,无法不令人捏一把冷汗。
耳边听到这些毒虫们躁动的沙沙声,小石头浑身都在哆嗦,直往冰洋身上靠。
"沈哥哥......我,我好害怕......"
"别怕。有流雪在,它们便不敢过来。你实在害怕得紧,就闭上眼睛别看它们。过了这一晚,我们就可以冲出去了。"
小石头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你......沈哥哥,你其实很厉害的,是么?为什么还会被那些人欺负你?"
冰样转过头去,凝注着流雪,缓缓说道:
"小石头,我跟你说个故事吧。"
"好啊!我有好久没有听故事了。"
--鲜少有男孩子不喜欢听英雄传奇的故事。因为在故事里,他们才可以尽情驰骋自己的理想,想象自己就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盖世英雄,去经历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之旅。
然而,如果故事太沉重,太现实的话,他们还会对人生充满着期待吗?
冰洋叹口气,平淡的开口:
"从前,有一个男孩子,五岁时,因为被野狗咬伤,得了一种可怕的怪病。家里很穷,没有钱替他医治。于是这病就拖延下去,越来越严重,几乎所有的人都瞧不起他,嫌弃他,甚至连父母兄弟也嫌他是个累赘,不愿意照顾他。每次发病的时候,他就一个人躺在牛棚里,想象着自己也许过不了今天晚上,很快就会死去,那么便可以从此解脱了......"
他茫然停顿下来,仿佛还在体验那种刻骨铭心的折磨。
"在六岁那年,他的家乡遭遇了一场饥荒。所有的亲人都因此死去,唯有他幸运地活了下来,被送到官府开办的庶民苑。他对自己发誓,再也不要过那种卑微的生活。于是,他偷偷地学习读书、写字,读遍了所有能看到的书籍......他很聪明,会写一手漂亮的文章,连那些饱读诗书的人都称赞他,是个不可多得的神童。可是,由于常常发病,他还是象畜生一样被别人鄙视......"
小石头愣愣看着他,忍不住问:
"这孩子真可怜......他其实就是你,是么?"
冰洋没有回答,脸上有着难以言喻的愤懑和悲伤,继续叙说:
"在那里,他结识了平生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好朋友。虽然他们很要好,在心底,他是那样的羡慕、妒忌自己的朋友,因为他比他更健康、活跃,而且无忧无虑。到了12岁那年,一个很有名的剑客到庶民苑里挑选继承人。尽管他的天分是最高的,只看一遍就能记住那些复杂无比的剑谱。可那个剑客还是挑中他的朋友,只因为他......是一个身有残疾的病人,所以永远没有资格做那个唯一的幸运儿。"
他又停下来,转向小石头,很认真地问:
"小石头,如果是你,会有什么感觉?你会不会觉得,命运对你如此不公平?如果这时候,有个人对你说,他可以帮助你达成梦想,你是不是会听从他的摆布?"
小石头踌躇着,他觉得好为难,根本无法作出这关系到人生命运的重大选择,吞吞吐吐的说:
"嗯......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有人真的对我好,我......当然会很感激他。"
他沉重地摇摇头:
"何止是感激!他必须加入他的组织,随时听从他的召唤,去做任何他们要他去做的事情,这等于把灵魂也卖给了魔鬼。交换的条件就是,每隔几个月,他都会得到一颗可以减轻病痛的药丸。"
小男孩瞪大一双无邪的眼睛。
--不,他怎么可能理解,那种时刻摇摆于罪恶与光明之间的剧烈挣扎?
他仰望虚空,目光是那样疲惫,带着一种深刻的冷漠。
"几年后,因为那个组织的帮助,他果然如愿以偿,成为另一个同样有名的剑客所选中的继承人。又过了几年,那个孩子长大成人,与好友再见面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成为人人艳羡仰慕的大人物。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曾经历过怎样的磨难,和难以对人诉说的耻辱。"
"那后来呢?"
"死了。"
他简单直接、毫无感情地说道:
"从他和魔鬼达成协议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死了。留在世间的,只是一具没有心,也没有灵魂的无用躯壳。"
小石头没有追问下去。浓重的暮色彻底笼罩了他们,使得那些毒虫看起来也不那么狰狞可怕了。
小石头紧紧抱住肩膀,还是觉得从心底里透出的寒冷,越来越冷......
几声呜呜的低响,似是某种神秘的信号。
环伺在身边的尸虫和魔王蜂居然开始缓慢移动,像无声退却的潮水,不一会儿工夫就从门缝、瓦缝里退得干干净净,一个都不剩。
等到细碎的窸窣声最终远去,冰洋摇摇晃晃站起身,一手推开窗户。
夜幕下的庭院里,只站着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毫不起眼,穿着件灰色长衫的普通人。压低的风帽遮住了他大半个面庞,露出一张线条优美的薄唇。
当夜风在他身边流转,轻轻掀起他的衣角,令他整个人都有了一种出尘、飘渺的味道。
小石头立刻认出,这人正是净魂殿里的三大魔头之一--冥风大人。
冰洋的脸色更加苍白:"是你?"
那个人邪恶地笑了:"有人托我给你带样东西。"
随手一抛,一个小小的瓷瓶准确落在窗台上。
冰洋当然知道里面是什么,却紧咬住嘴唇,不愿伸手去拿。
"你助我们擒获春灵山领主有功,瓶子里的药足够维持你三个月不会发病。"
他的语音既清晰又恰到好处,也不至于让远处的小石头听见。
冰洋的双手在发颤,良久垂下眼帘。
"他......现在怎么样?"
"想不到,你还会关心他呀?"
他的嘴边扬起一缕如此讽刺的笑意,令冰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原本是活不下去的。不过,我们都不赞同这样杀了他,所以,最终还是救回了他的性命。"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回答,等于是承认,三大魔头居然肯主动出手救治自己的敌人,这可是非常罕有的事情。
接下来的话,却让冰洋的心彻底沉入地狱里。
"现在,你该准备对付夏灵山了。听说夏烈海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你该不会因此而手软吧?几天前,你居然没有拦截住他,前往云台救援......"
冰洋闭上眼睛,无力地替自己辩解:"那时候......我刚好病了。"
"当然,这只是个意外,对不对?所以,我立刻帮你把药送来了。"
这大魔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真的相信他的解释。
"对了,我差点忘记提醒你。这镇子里的人,除了你们两个,已经全部变成听命于魔王岛的魔人,现在都往这边来了。你最好考虑清楚,再不恢复功力的话,就算不被尸虫咬死......"
他故意不把话说下去,带出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容,如同来时一样,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这里。
冰洋低下头,紧紧盯着窗台上的小瓶子。犹豫片刻,一把抓起来,倒出药丸,塞进自己的嘴巴里。
接着,他好似泄愤一般,把瓷瓶狠狠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就像他那,早已支离破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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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真正降临的时候,冰洋带着小石头,小心翼翼推开了私塾的大门。他的流雪并没有裹在包裹里,而是直接擎在右手上。
刚一迈出门槛,小石头被吓呆了。
凄清的大街上,无数行尸走肉一样的骷髅和魔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们的脚步迟缓,却没有声响,面目呆滞,毫无表情,眼里闪动凶光,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那里还残存着撕咬血肉的痕迹。一看到有生人,这些人就像嗅到了血腥味道的恶鬼,自动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而在小石头视野所及的范围--长街的另一头,以及所有的岔路和小道上,都有更多的魔人在出没,黑影幢幢,数也数不清。
两人被逼得一步一步后退,退到了围墙边。
成百上千的魔人正一点点迫近,咧开嘴呼出腐臭的气息,象是已经等不及,要把他们撕成碎片。距离接近到,小石头清楚地认出,里面就有那个抢去他银子的小贩,以及一群无赖、参与殴打冰洋的路人......
--他们当然不会有任何记忆,早就和其他人一样,空剩下一具只会行走的躯壳。
冰洋的背脊抵在门墙上,放开小石头战栗的小手:
"站好,别动!"
他的眼里陡然绽放出慑人的杀气,手腕一震,雪亮的剑光喷薄而出!
朔风卷起积雪,铺泻的寒流与剑光一同扩散。
小石头以为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天雪地的世界里:所有被风雪笼罩住的事物,都在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迅速冷却,冻结......房屋、街道、树木、花草,全部覆上一层厚厚的冰霜。包括那些刚才还想扑上来的魔人,也被瞬间冻住,成为一群没有生命的冰雕。
那个有着铅灰色眼眸的年轻人,已经完全变了另一个人。他冷冷地傲立于风雪之中。在他俾睨的视线里,则是从街头排到街尾、密密麻麻被冻结住的上千具人形冰雕。
--力量,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力量!想要操纵别人命运的人,必须先掌握自己的命运!
此时此刻,再也没有任何人,敢于藐视他的存在。
站在这里的,才是那个令人胆寒的冬灵山领主。
唯有他,才是这个冰雪世界的唯一主宰--
沈,冰,洋!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落寞,抬手一划,又一轮剑光激荡飞出。
"砰"、"砰"、"砰!"一阵闷响......
千万道白光锋利如刀,将那些大大小小的"冰雕",当做瓷娃娃一样,全部击得粉碎,碎成纷纷扬扬的冰屑,飘散在风中。
信使
小石头看着面前一大片空荡荡的雪地和无人的长街,恍如在梦中。他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喃喃自语:
"人呢?刚才那么多人,都到哪里去了......"
"形神俱灭。他们连进入轮回当畜生的机会都没有。"一个透着浓浓倦意的声音在身边回答。
"可是,我觉得他们也好可怜......"
"这并没什么不对。在这个世上,你不想被人欺负,就必须拥有足够强的力量,让所有人都害怕你。想要欺负别人之前,最好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自作孽的人,连老天爷也不会怜悯他们!"
他说得那样冷酷而又决绝,令人心中隐隐生出寒意。
小石头歪起脑袋思索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