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秀越是害怕,马诚就越来劲,他坏笑着从通铺上爬过去,越过小二和连醉,趴在云秀旁边,望空做了劈刺的动作,还喊着“喀嚓”。
云秀吓得脸都白了,屋里的人都笑个不住,还是赵青推了马诚一把,把云秀护在身后,怒道:“有什么可笑的,都是要割的,难道你们是逃得了的?”
这话一说,屋里的人都笑不出来了,小二才刚十岁,还不知道男女之别,更不懂男欢女爱的事,对割小雀儿这事也是懵懵懂懂的,似明白似不明白,只知道要从身上割下二两肉去,至于会造成什么危害,对以后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他都还糊涂着。
可赵青则不同,他今年都十五了,与太子同年,再过一年,就是可以议亲的岁数了。他已经懂得阉割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奇耻大辱,是不能忍受的事情,要不是被逼无奈,他是怎么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赵青的话让屋里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明日他们的身体就不再属于自己了,从男孩变成太监,一旦迈进皇宫的大门,他们就变成了别人的奴才,的确是一件再也笑不出来的事。
悲伤的气氛一下子涌了上来,屋里有不少孩子哭了出来,“我想回家。”
“回什么家?进宫去还能吃一口饱饭,回了家里,草根树皮都被人啃光了。”
“我家遭了水灾,连房子都被水泡塌了,想回也回不去了。”
屋里到处是压抑的哭声,孩子们不敢大声哭叫,只能捂在被子里,闷闷的流着眼泪。
连醉实在受不住这样的气氛,他光着屁股从大通铺上跳起来,喊道:“哭什么?熊死了!都起来,咱们结拜,一块儿住了这么些天,可不能糟蹋了这几日的情分,以后进了宫,万一有谁发达了,也要记得拉扯兄弟们一把,才不枉咱们在还有鸟的时候,一起在一个炕上住过几日。”
孩子们都让他喊出一股豪情,仿佛只是为了纪念“还有鸟”这件事,他们也是该做些什么的。
三三两两的爬起来,找到这几日性情相投的朋友,二十个孩子分成几堆,在通铺上跪下。
没有香烛,没有奠酒,只有一片真心,“赵青、祈连醉,云秀,阮小二,马诚,今日起结为异姓兄弟,甘苦与共,生死不忘。”
五个孩子指天明誓,磕了三个头,坐下说了年龄,结果赵青最大,小二最小,云秀比连醉大半岁,马诚排在第四。
这一夜五个孩子谁都没有睡着,他们瞪着眼睛,彼此依偎着,望着窗格上渐渐透进来的阳光。
天亮了。
第5章 净身
天一亮就有人来开门,王太监走在前面,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体格健壮的男人。
孩子们全都紧张起来,穿好衣裳,在通铺前站好。王太监说了句:“噤声!”便让孩子们跟着他来,出了院子,往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一间黑漆大门的屋子前面。
一般的房子都是朱红的大门,讲究些的人家,会在木门上雕花彩绘,谁都不会往门上刷黑漆,不吉利,死人才用黑颜色呢。
这一路上都没人敢说话,小二心里怦怦直跳,连醉紧紧拉着小二的手,手心里全是汗。
还没进门就听见一声惨叫,那声音高亢凄厉,隔着门板传出来,听得一院子的孩子都打了一个哆嗦。
云秀吓得厉害,眼泪怎么也擦不完,腿也软了,站都站不住。
赵青扶着他,在云秀耳边轻声道:“想想你姐姐,她因为没有嫁妆,在夫家受尽欺凌,你挺住了,在宫里混出个样子,给你姐姐争一口气。”
赵青硬朗的声线钻进耳朵,云秀心里觉得安稳多了,他狠狠擦了擦眼睛,点头道:“我一定得多挣些银子,全砸在姐夫脸上,看他还打我姐姐……”说到最后,声音又哽咽起来。
赵青揉了揉云秀的头发,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我帮你攒,一千两,足够把那土财主砸死了。”
二人说话的工夫,屋里又传来几声叫喊,每一次都跟杀猪似的,又尖又利,直挠人的心窝。
到底是有多疼,多难受,才能让一个人叫出来的声音都不像人声了?
小二还没来得及细想,黑漆大门左右一分,随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一把尖细的声音飘了出来。
“下一拨。”
小二心里一紧,还没等他害怕,王太监身后的几个男人就闯了过来,推搡着小二他们进了黑漆大门。
连醉还拉着小二的手,混乱中也不知被谁拍了一把,小二望空一抓,却什么都抓不到了,他和连醉分开了。
小二被领到左边的屋子,而连醉则去了右边。
一进屋,眼前就是一黑,兜头被罩了一块黑布,只余下口鼻,眼睛被黑布挡得死死的。
小二什么也瞧不见,心里更慌了。身上的衣裳被人拉扯着,小二刚要挣扎,下巴就被一双大手钳住了。那双大手长着硬茧,十分有力,他硬掰开小二的嘴,把一碗烈酒灌了进去。
呛人的酒味扑入鼻腔,小二下意识的想躲,无奈下巴被人钳着,怎么也动不了。火辣辣的酒液流进喉咙,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嗓子和胃都烧灼起来,浑身都发了热。
人被架上高台,四肢敞开,分别捆好,此时酒劲儿也上来了,小二觉得脑子里一阵晕眩,五感都变得迟钝,周遭的事物也像定了格似的,变得缓慢而遥远。
下身一凉,裤子褪了下来,股间被一个凉凉的物事不停涂抹,有人压住了小二的身体,不让他随意乱动,跟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事后想起来,小二也不知道当时到底有多疼,眼睛被黑布挡着,小二看不到净身的过程,只凭耳朵听来的感触,已经丧失了那种血淋淋的恐怖。那碗烈酒是宫中特制的,又烈又容易上头,人喝了以后,很快就会醉倒,小二从没喝过酒,又饿了三天,那一碗酒下了肚子,和喝了一碗麻药的效果相当。这些,都多少缓和了净身时所遭受的痛苦。
然而,即使是如此,还是有两个孩子,再也没能从那间黑漆大门的屋子里走出来。
净身后的头几天,连下地都困难,小二他们被挪进一间避风避光的屋子里,窗户上都用厚厚的棉布挡着,门口也挂了厚实的门帘。
小二他们现在才知道,为什么净身前的那几天里,不让他们吃饭喝水了。被割去的地方实在尴尬,如果不把肠胃清干净,万一被排泄物污染,伤口就会化脓溃烂,一旦发起热来,小命也就难保了。
赤条条的躺在床板上,小二觉得自己像条快死的鱼,翻个身会疼,动一动会疼,甚至连喘一口气,都疼得要命。
每天都会有人来给小二他们换药,每换一次药,都如同上刑一样,伤口被药油浸得火烧火燎,孩子们不堪忍受,只能痛苦的嚎叫着,屋子里到处都是哀叫和哭泣的声音,简直像进了地府炼狱一般。
忍着痛也要走路,又过了七日,伤口结痂,为了不让伤口长死,王太监每日都要带着人进来,逼小二他们下地走路。
伤口疼得厉害,没有一个孩子愿意起来,王太监阴沉着一张脸,冲着屋里喝道:“不想残废就给我爬起来,都下来!”
喝命一声,身后带着的人一拥而上,从铺板上把孩子们揪了起来,硬逼着让他们在地下来回溜达。
连醉实在忍不了了,他梗着脖子赖在床上,双手死死抓着铺板,“我不走,疼死了,我不走……”
王太监冷笑一声,“为你好你倒端起来了。这才哪儿到哪儿,以后的苦还有得受呢。既然进了宫里,就别想着舒坦。”
手里的皮鞭子早就预备好了,王太监快步上前,照着连醉的胸口狠甩了两鞭子,“起来!疼也得走,不走你就废了。”
小二怕连醉再挨打,急忙忍着疼扑上去,把连醉拉了起来,身上被鞭梢扫了两下,小二疼得直抖,眼泪再也忍不住,他无声地哭了起来。
背井离乡,被爹娘舍弃,又遭了这么一场罪,小小的孩子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对待。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被人阉割,被人辱骂、毒打,还没进宫,小二就觉得他已经快要死了。
连醉见小二哭了,心里发急,他不再报怨,咬着牙爬了起来,和小二彼此搀扶着,跌跌撞撞地下了地。
孩子们都是如此,你扶着我,我拽着你,一边哎哟一边忍着疼痛走动。
这样受刑似的过程一直持续了一个月,身上的伤口才算渐渐好了。走动时虽然还是很疼,但也不像开头那几日似的钻心噬骨了。
伤口好了,进宫的日子也就到了。
宏佑十三年三月,净身一个月后,小二和连醉等人终于走进了这座威严矗立的皇城。
小二如今还清楚的记得,那是个阴沉的早上,密布的乌云压在头顶,大雨将至,空气冰冷潮湿,他们从慎刑司出来,一路往北,穿过朱雀大街,一直来到皇宫的正门前。玉带桥上的汉白玉栏杆,皇宫正门上的兽头环,宫门前的金吾卫……这些,都永远地留存在了小二的脑海中。
身为奴才是没有资格走正门的,王太监领着小二他们又往北走,从永安门进宫。
在慎刑司时,王太监就让小二等人背熟宫中的主要建筑和地形图,一进宫门,小二就凭着记忆对照,入目满是红墙碧瓦,高大的宫墙隔断了外面的世界,黄灿灿的琉璃瓦下,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雄伟宫殿,一切都是陌生的,小二心头浮起一丝不安的情绪,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感到彷惶和无助。
皇城分内外两城,二十四衙门和皇帝办公用的主要宫殿都设在外城,小二他们还没有正式拜师学过规矩,是不能进入内城,到主子跟前伺候的。
东离国的皇帝向来倚重内侍,因此并不禁止太监读书,相反的,有些内侍宦官的文学造诣极高,书画诗词都能称当世一绝。就比如现在的司礼监秉笔顾元武,他的一笔骈文写得风流俊逸,工笔花鸟更是人人称诵,就连那些朝中大臣,当世鸿儒都以家中藏一副他的佳作为荣。
为了教导新入宫的小太监,自东离太/祖时起,就在宫中设有内学堂。内学堂隶属司礼监,由司礼监秉笔太监管理,除了教授小二他们宫中的礼仪规矩,还有翰林院的饱学之士教小太监们读书认字。
这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家里穷,别说小二家,就是他们住的村子里,也没几家能供得起孩子读书的。家里人连饭都吃不饱,念书什么的,是小二想都不敢想的事,即使心里渴望、憧憬,慢慢的,也全被生活琐事消磨干净了。
没想到,进了宫里,竟然有人教他读书认字了。
小二觉得高兴,能认字,能看书,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处,有了这个好处,身体再疼再难受,也变得可以忍耐了。
云秀和连醉也觉得高兴,可赵青却冷静得多,得知他们入宫后,要先在内学堂中学习两个月,才能入内宫当差,只是冷笑道:“会认字的奴才,只不过比睁眼瞎更好使唤罢了,左不过是奴才,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小二他们早习惯了赵青这副模样,他说话尖刻,人也总是冷冰冰的,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稳和冷漠,可对他们却是极好的。
自从结拜以后,赵青这个大哥就格外照顾他们几个小的,吃饭时总是赵青抢在头里,他年纪大些,身材也比他们这些半大的孩子高壮,总能比别人多抢几个净面馒头回来,分给小二他们吃。不只赵青,云秀、连醉,甚至是最贪吃的马诚,都会在吃饭的时候,省下一口半口的分给小二吃。在他们心里,小二是最小的,一个头磕在地下,他们都拿彼此当做这个皇宫里最亲近的人,有生之年,他们也许都再也见不到自己的亲人,而这些结拜来的兄弟们,就是他们这些孤苦飘零的孩子,心中最后的依托。
小二心中感激,在家里时,自己的亲哥哥都没有这样体贴关照过他,这份情谊实在难得,小二牢牢记在心里,甚至到日后,他们各奔东西,因造化弄人而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小二心底也依然没有忘记当初的这份情义。
第6章 奴才
奴才两个字,写着容易,可做起来却难了。
头一天入内学堂,管教习的老太监就让小二他们在心中默念了三遍“奴才”,并道:“一入宫门,你们的身子就不再是自己的了。把过去的自个儿忘干净,牢牢记住,如今的你们,是这皇宫里的奴才,主子让你生,你才能生,主子让你死,你还要谢主子的恩典。这就是咱们奴才的命,把‘奴才’这俩字刻进心里,记好了自己的身份,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顺顺当当。”
奴才,奴才,奴才,小二嘴里念叨着,心里却没有多少感触,过去在家里,他做死做活都是心甘情愿的,是为了让爹娘不再嫌弃他,他没给人当过奴才,也不知道,原来奴才这两个字,是要用血泪写成的。
在内学堂要学的东西很多,宫中的规矩,怎样伺候主子,宫里主子都有哪些,主管太监又是谁等等。
人人都学得认真仔细,这不只是他们入宫后飞黄腾达的手段,也是他们这些身为别人奴才的人,保命傍身的一点本钱。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话还是说给那些当嫔妃主子的人听的,像小二他们这样的小太监,能混到顾元武这个级别又有几个,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在残酷的后宫倾轧中沉浮,机灵点的还能全须全影的活到老,稍有不慎,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皇宫这个地方,对于小二他们来说,不只是深似海,简直就是龙潭虎穴,要想在里面苟活下去,时刻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才行。